廊道里寂静无声,灯光直直从润成头顶照下来,把他的神态照的阴郁骇人。莉莉捧住他的脸揉搓,他按住她的手往下撤,不让她动手动脚。
“我跟慧珍说想去瑞峰山观景,她让我中秋节那日跟着一起上山,你们去祭祀,我去玩。”
润成板着脸一言不发。
“慧珍还告诉我,去年上山祈福的时候二奶奶差点摔下山,幸好被一个小树杈挡住才保住性命。”现在想来还是很逗趣,慧珍讲的时候显然也在开自个老娘的玩笑,说那小树杈纤细脆弱,怎就恰好把膀大腰圆的二奶奶围住了呢?二奶奶被仆人拉上石阶后谢天谢地谢树杈,下山的时候也不知是被谁怂恿,还是自己的主意,跑去认树杈当干爹,对着土块连磕了三个响头。复述到这里,莉莉忍俊不禁,捂着嘴笑起来。
“要是今年二奶奶在同一个地方跌落,我把她救上来,她会认我当干娘吗?”
“你不要太放肆,不管怎样,二奶奶是我名义上的母亲。”润成冷冷盯着她,“为什么要答应搬出偏院,你不是老实听从安排的人。”
电梯又上到四楼,谈笑声传来,她拉着润成往自己的客房走。
他俩进入房间,广播还在断断续续放着,一个女人正在唱曲,润成揉了揉太阳穴,关掉聒噪的收音机,盯着她要答案。
她懒散地坐上沙发椅,踢掉凉鞋,两腿伸直耷拉在地上,像个斜放在沙发上的人形版画。
“若不答应,三少爷能为我与你母亲对抗?”
“为什么不能。”
“别骗我,也别骗自己。你不能,你只会软绵绵说些颠三倒四的理由,试探二奶奶的底线,再找借口折中,最好的结果就是我留在金府,但不能留在听雨轩。然后住哪里呢?仆人房?”莉莉戏谑地探看他,“那还不如住戴安提供的豪华客房。”
虽然这间屋子也算不得豪华,但比起听雨轩的潮湿老屋子和崇圣堂的大通铺肯定算仙居。
小蒲团结束对陌生环境的恐惧,从床下跑出来,向着润成的膝盖跳了两下。润成扫了一眼猫,不甚在意,背过身望着窗户上折射出的倒影。
“你凭什么自以为很了解我。”
他还要再说,被莉莉从后抱住,一时间说不出多余的话。
“我不想和二奶奶作对,我想让你母亲喜欢我。”
润成僵直的背放松下来,转过身注视着她。
唇齿触碰间,两人的手也在相互摸索,探索着对方。这次亲密接触没有上回在冯巧茹床下的禁忌,但谁也没有发出稍微大一些的动静,只是喘气,呼气,行动替代了言语,不用交流就能沟通。
他伏在她身上,手指从身下的丝绸被褥滑上她的皮肤,她感到他的温柔,像这张床一样斯文体贴。她搂住他的后颈,蹭到总是戴在脖子上的细绳,转着细绳摸到编在绳子里的平安扣,便握住平安扣往外扯。他喘不过气,腾出一只手拉住绳子,被她打落。她公平又慷慨,一是报复他在贺家花园玩的把戏,二是礼尚往来,让他体会她观察习得的技巧。显然,他喜欢她赐予的幸福,激动到最高峰,他瘫下身,平安扣垂在她的鼻尖上,他怕压着她,身子一侧歪到旁边,额头贴着她的肩膀,哼唱近日上映的一部外国爱情片里的曲子。
忘了何时入睡,醒来时她才发现自己和润成“首尾相连”。两人互相枕着对方的脚,中间还夹着一只毛茸茸的玩意,她把手伸进被窝摸了摸,确定这毛茸茸的玩意是小蒲团。
洗漱完毕,润成还睡得酣畅,凑近了看,润成的睡姿和他本人不是同一类气质,他压着一侧身体,半边脸颊鼓鼓的,睫毛长又翘,嘴还略微嘟起来。她用拳头按了按这张松软的脸,脸主人睡的很稳,呼吸均匀,没有醒着的时候那样敏感。
她收拾好自己,到一楼用餐区点了列巴圈和甜牛奶,打算吃完就直接回崇圣堂找比尔商议接下来的课时安排,现在不住在金家,课时肯定会有调整,比尔直接回崇圣堂就说明他不满意二奶奶的临时起意。
她喝了大半杯牛奶,吃到两根姜丝,辣得直吐舌头,一伙老爷架势的人在后边落座,咒骂学生吃饱喝足没事干,成天怂恿这怂恿那,专砸父母的锅。她仔细听,其中一人做洋布生意,在省城和上海都有店面,上礼拜上海店铺里的伙计开始闹事,不涨工钱就罢工,招新人就去捣蛋,他想着上海铺子里的人都是他从省城周边乡下招来的,一个个连话都说不利索,怎么就突然肥了胆子造反。他赶去上海了解情况,发现是自己在上海念书的女儿鼓动了这帮子人,他气得立马喊仆人把女儿绑回家教育。
另一个在上海办橡胶厂的大倒苦水,说你这算什么,好歹闹事的是自家人,处理起来也方便。他橡胶厂一百多个工人被几个学生娃娃控制,经理怎么安抚都无济于事,就是不涨薪水不增假期就不开工,若是持续停工,完不成今年的产量,他怎么向银行还贷?他急的去警察厅到处打点,学生娃是被抓进去了,但只就吃了一天牢饭就全员跑出来潇洒,还当面跟他挑衅。一问才知道,其中一个学生娃是某委员的儿子,另一个是某部长的儿子,他只得认栽,跟工人签了“不平等条约”。
“这大罢工要持续到啥时候?好歹得有个纲领吧?”
“谁知道啊,我看上海的厂子是保不住了,虽然跟别地比起来没得土匪流寇,但学生天天闹事还不一样不安稳,不如迁回省城省心。”
先前润成提过,二老爷要把上海的厂子迁回省城,估计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不知道金家工厂有没有被波及,润成这两天一直在省城,没被召唤去上海,应该没出事。
莉莉回客房把润成晃醒,原本她打算秉持一贯不打招呼就分别的利落做法,现在突然有了别的注意,她换个心境,扮演关心润成的女朋友。
润成迷迷糊糊睁开眼,看清她的脸就一把将她揽住,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说他一天的进食时间只在晚上。
“这样不行,我要让你长命百岁。”
润成被强迫推到楼下用餐,啃她啃过的列巴圈。方才聊罢工的那伙老爷们还在,现在又多了几个人,边抽烟斗边骂学生和工人狼狈为奸,还有人骂银行里也全然没有好东西,他们这些诚心实意想把中国实业搞起来的人真是举步维艰。
这些话润成也听见,但他不在乎任何跟厂子相关的消息,莉莉从他脸上读不出一丝内容。
“金家也有厂子在上海吧,没什么事吗。”
“没有,恰好大罢工前涨了工钱,工人都很安分。”
“那厂子迁到省城,工人们也跟着来省城吗。”
润成笑,“你这么鬼精还会问笨问题,先不说上海的工人愿不愿意来,就说工钱,哪儿的人便宜?”
莉莉装模作样想了想:“是省城,但差距不会很大吧?这里可是省城,也是大城市,况且省城的工人未必能像上海工人那样熟悉机器。”
“前些日子我跟着我爹去上海,就是带了几个省城的工人去上海的厂子学习。”润成烟瘾来了,搓搓手,左右四顾想差使侍应生买烟。莉莉让他稍等,刚瞄见一位吸烟的女士走出餐区,她追上去找女士讨了一支烟,跑回来递给润成。
“突然这么热情,又想做什么,说吧。”润成半睁不睁的眼睛显得轻佻,但又奇怪的有种含情脉脉的气氛。
“突然丢了工作,工人不闹吗?”
“迁厂的消息自然是保密的,二老爷打算在工人放假的时候运走机器,悄无声息地撤离。”润成望着莉莉的脸,“怎么,要裁判我吗。”
莉莉把视线投向还在开骂的老爷们,“我觉得这样不对。无论是哪里的工人都要养家。”
润成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那工厂也得生存,是不是。”
“你可以跟二老爷商量,把迁厂的消息告诉工人们,愿意跟来省城的就留下,这对你来说也是一段佳话,到时候我替你大张旗鼓宣扬。”
润成起身揉了揉莉莉的后脑勺,“好了,你想让我劝,我就劝,不必说别的。”他下午要赶去一个日本留学归来的好友接风宴,问莉莉愿不愿意同去。莉莉说自己是个顶好的女朋友,懂得留给男朋友充足的社交空间,让他尽情广传魅力的芬芳。
“就不怕我移情别恋。”
“不怕,我相信三少爷有一颗贞洁烈夫的心。”
听明白是“贞洁烈夫”而不是“贞洁烈妇”,润成吐着烟笑,侍应生上前问润成加不加咖啡,又有人瞧见金家人来了,涌过来探问金家厂子的状况。莉莉借着润成不注意,三两步离开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