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强和徐楚怜鞭伤未愈,又听得女儿亡故,一时悲恨交加。
他们跟岑子聿一同坐在疾驰的马车里,脸色苍白,心想着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找林挽报这个仇。
“岳父,岳母,”岑子聿觉出两人黯然伤神,不免悲痛自责道:“都是我不好。你们放心,等我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后,我就去给仪顺报仇。”
他在两人面前立誓道:“哪怕玉石俱焚,我岑子聿也定会将杀害我妻儿的人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听得这话,徐楚怜又忍不住伤心哭起来。
冯天强握着徐楚怜的手宽慰她,眼里也有泪痕,但如今他是徐楚怜唯一的支撑,只能故作坚强。
“子聿,这不能怪你。”
冯天强沙哑着声音,想到冯仪顺死的前一夜,林挽手执长鞭飞扬跋扈的模样,心中愤恨不已,一时猛地咳嗽起来。
徐楚怜边哭边给冯天强顺气。
“一、一帆他……”
冯天强缓了半晌,又想起自己的儿子来,“当真……背叛我们了么?”
岑子聿沉默不语,而他那一脸沉痛而又难以启齿的模样,便是给出了答案。
“逆子!这个逆子!”
冯天强怒起来,只觉心脏快要炸开一般剧烈跳动,嘴里涌出一股腥甜。
快到鄂岭口时,岑子聿让车夫在谷口前停下。
鄂岭口如今被卫宁军拿下,进了谷口,他们插翅难飞。
于是岑子聿早便让自己的手下在谷口埋伏,一旦卫宁军冲出来,他们就炸了谷口,将卫宁军掩埋于此,同时阻断后面的追兵。
“岳父,岳母。”
岑子聿跳下马车,含泪握着冯天强和冯仪顺的手,把一块腰牌放在他们手里,道:“再往前到了轩辕关,你们把这个交给镇关的张将军,他会照顾好你们的。如果我没有回来,他们也定会替你们讨回公道。”
“子聿……”
冯天强老泪纵横,紧握着岑子聿的手,拍了拍,“定要保重自己!”
“放心吧,岳父。”
岑子聿说着,体贴地为冯天强夫妻关上了车门,叮嘱了车夫几句,又将自己平日里看重的几个亲随侍卫给了他们。
看着马车在黑夜中直冲入鄂岭口,岑子聿双眸涔凉,对身后罗勇等人说:“我们从山上绕,走三合道。”
三合道是绕过鄂岭口的一条险峻山道,道路曲折而狭窄,其中一段路背贴着山壁,勉强只能走过一人,便是千军万马来了,也无济于事。
岑子聿留了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在后,前面罗勇开路,一排人就那么小心翼翼地在崖边上走着。
攀过最险峻的一条崖边道,岑子聿浑身都湿透了,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狼狈之态尽显。
前面罗勇见了,不禁说道:“大人,前面有块平地,不如我们歇一下吧?”
“如此甚好。”
岑子聿点点头,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再回望方才走过的那段路,一时冷汗又冒出来了。
走过了三合道,便到了决明谷。
决明谷三面环山,山势一边更比一边险峻。
恰是走在前面的罗勇选错了道,他们走了最险的那一条山路,往前哪怕是整个人贴在山壁上,也不过能勉强放一只脚上去,稍有不慎,便会命绝谷底。
如今天已经大亮,崖底深渊的景象清晰现于眼前,似是一张血盆大口,让人不由得有些却步。
饶是岑子聿身边那些轻功不错的江湖高手,一时也觉腿软。
“大人,不如我们退回刚才那个地方,换一条路吧?”
罗勇擦了擦脸上的汗,腿肚子也在发颤。
岑子聿想了想,同意了。
于是他们休整了片刻,决定退回到方才的谷口分岔路,看能不能走上决明谷对面的那一座相对没有那么险峻的山。
便是在这时,一阵苍凉而饱含深意的唱腔响彻山谷——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是前朝白居易的《长恨歌》,也是岑子聿加在《贵妃醉酒》中的一段曲调。
戏中杨贵妃独饮醉卧,半梦半醒间,便插入了这一段曲调,在醉态中以梦境的形式来展现她的一生。
岑子聿听了这段熟悉的戏腔,浑身猛地一震,寻着声音望过去,便见到决明谷对面的山顶上,身穿艳红色戏服、化着浓妆的白荔跪坐在地。
她双手被反捆于身后,身后站了十多个握着弓弩的士兵,其中一个拿着一把长剑架在她脖子上。
而傅瑥身着一身墨青色长袍,立于白荔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半山腰上的岑子聿。
饶是隔了一个决明谷那样远,岑子聿却能清晰感觉到傅瑥看他时的悲悯。
还有白荔,她虽是低着头,可从方才唱的曲调中,岑子聿能听出她的情绪来。
半晌后,他笑了。
便是杀自己妻儿都不眨一下眼睛的岑子聿,竟在看到傅瑥和白荔站在一起的那一刻,心中竟无端生出了几分不舍来。
“傅二爷,”岑子聿高声喊他一声,吊儿郎当问了句:“你来做什么的?”
傅瑥低眸看了眼扮成白荔跪在地上的江归,平静说道:“你我相识一场,二爷我大发慈悲,过来送送你。”
自打傅瑥和岑盈盈大婚之后,他和岑子聿便再无任何私下往来。
哪怕后来在朝堂,两人曾同在户部,但因为立场的不同,也多是冷言相对,再无初见时的那份惺惺相惜在里面。
傅瑥曾出言讽刺岑子聿道:你总口口声声说因自己是庶子而被人瞧不起,于是就拼命搞这些冠冕堂皇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可岑子聿,真正瞧不起你的人恰恰是你自己。
“来送送我……”
岑子聿喃喃着重复,不由得笑开,“傅玉珄,你怎知今日一定是你们赢?”
“岑子聿,这个时候你再同我耍嘴皮子也没用了,我能站在这里,说明你现在退回去的路已经被封死。你还想赢?”
傅瑥轻笑着摇摇头,“不可能的。”
昨夜里傅迟拿来了阳城画师特意绘制出来的鄂岭地形图,仔细对照,分析局势后,断定岑子聿定不会走鄂岭口同他们硬碰硬。
他猜测岑子聿之所以带走冯天强夫妻,是为了利用他们对林挽的误会和仇恨,让他们去当替死鬼,分散岭口卫宁军的注意力,而岑子聿则会带小部分人绕小道翻过鄂岭。
而傅迟又在对照了多条道路之后,选择了决明谷这一条道。
他说:此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看似最为艰险,却最有逃亡的可能性。
岑子聿是没想到他们能猜到自己会走决明谷,但事已至此,便只能见招拆招、拼死一搏。
于是他仰头笑看着傅瑥,讥讽道:“傅瑥,赢我的是你那嫡出的大哥,又不是你。”
“我无所谓是谁赢啊,反正,”傅瑥站得有些累了,索性半蹲下,“你输了。”
“可你当真甘心吗?”
岑子聿紧咬着反问,“傅瑥,从相貌、品行到才华,你没有任何一点比他傅怀安差,唯独出身不如他,就处处不如他。”
“就因为我们是庶出的,便活该一辈子都被掩于他们这些人的光辉之下么?就因为出身不好,就当一辈子处处受人限制么?”
“世人的嫡庶观念根深蒂固,难道,”岑子聿嘶吼出声,“你就一定都不想要去改变吗?”
始终低着头的江归听了这话,抿了抿唇,不免下意识侧过脸看了傅瑥一眼。
门第、嫡庶、尊卑,都是世人眼中用来定义人的第一把标尺,一个人身份尊贵与否,似乎并不在于他的才华或气度,而是在于他的出身。
便似傅瑥,诚如岑子聿所言,他的才华当不输傅迟,可傅迟是受世人推崇的无双国士,而傅瑥却只是鲜花旁的绿叶,甚至不得明姓,只会被人定义为“傅怀安的庶弟”。
却不知,原来傅瑥也是有许多方面是高过于傅迟的。
想到这里,江归心里不免也生出了几分悲凉来,也不知是为傅瑥,还是为了谁。
“世人在意门第和庶嫡之分,那与我又有何干呢?”
傅瑥重新站起身,平静反问:“我的人生当如何,岂是无关之辈可以定义的?”
“少说这些惺惺作态的假话!”
岑子聿厉声打断他,“便是你如今高高在上来看我的笑话,可你敢说,这二十多年来你就没有过一刻是嫉妒,甚至憎恶傅迟的么?”
“定是有的,”岑子聿替他作答,“所以傅玉珄,你跟我是一路人,之所以你现在能站在那里跟我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不过是因为——”
“你恰是好命,因为你的嫡长兄从来不会因为这一点来欺凌和打压你。可若是你站在我这个位置,你作为家中唯一的庶子,作为一个无权无势普通商户出身的妾室的儿子,你就会明白今天——”
岑子聿一字一句,“我,岑子聿,为什么会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