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瑥听得岑子聿几斤嘶吼一般的抱怨,轻轻吐出来一口气,“岑子聿,我跟你不一样,一点也不一样。”
“你说得没错,我命好,我兄长和父亲都待我很好,没有欺凌打压,没有冷眼嘲讽,可我从小到大在家中受过的委屈和不甘,不会比你少半分。”
“而我和你不一样的地方便是,即便如此,即便我觉得命运待我不公,我也不会因此去低看其他任何一个出身不如我的人,更不会为了证明自己,而利用这些人铺出一条血路来。”
“可这些事,恰是你如今在做的。你口口声声说厌恶门第尊卑,可被你收买的那些普通的平民百姓,你给他们钱,让他们为你做事,但你是如何待他们的?你真心是为他们,还是只是把这些你眼中身份低微的人当作自己的牛马工具?”
“岑子聿,这就是你最恶心、也最让人看不起的地方。”
傅瑥漠然讽刺,“你厌恶看不起你的人,可你同样看不起身份比你低的人。甚至于,你觉得他们的情谊都是对你的亵渎和侮辱。”
“你听我说得还对吗?”
傅瑥捋平了华袖,笑起来,“当年,你是不是正因为这个原因,才算计我娶了岑盈盈?”
这话没引起岑子聿太大的反应,倒是跪在地上的江归,得了这话后,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傅瑥娶过亲这件事,江归从未听人提起过。
“当年,我……”
岑子聿沉默了半晌,试图解释,却发现语言已然是苍白无力的。
时至今日,不管当时那份陡然生出的情谊是真似换,如今也已经是陌路了。
他不想再纠缠于过去。
于是他再次抬眼的时候,终是把目光落在了从始至终都不敢正眼看他的白荔身上,一股莫名的情愫便从眼底生发出来。
对白荔,岑子聿从来不会像对冯仪顺那般敷衍和狠心,也不会像对其他宠姬或侍妾那般容易厌弃。
滚滚红尘之中,岑子聿始终觉得,白荔是这世上最懂她的人,只有她的嗓子,才能唱出他笔下的戏词和乐曲。
也只有她,才能唱活他写出的杨贵妃。
“白荔……”
岑子聿看着山风中那一抹艳红色的身影,苦笑着喃了句:“这个时候,你又来做什么呢?”
“她想最后为你唱一次你笔下的杨贵妃。”
傅瑥看了眼地上的江归,眼里不免露出了几分担忧。
他下意识想到,山石粗粝而坚硬,江归跪了这样久,膝盖会不会很疼?
便是这个时候,岑子聿忽然笑起来,自言自语说了句:“怎的会是最后一次呢?”
他这话说完,便给身后人都使了颜色,那些人会意之后,几乎是同时拿出藏身于袖中的飞镖暗器,冲着傅瑥的方向射了过去!
“当心!”
江归反应快,几乎下意识就将藏于戏服之下的长剑拔了出来,倏然起身,挡在傅瑥面前。
而他们身后的弓箭手也拉起了长弓。
而岑子聿在看到那女子执剑起身,神情僵住,蓦地反应过来自己中了计。
想来傅瑥在此与他周旋是为了拖延时间,让后面的人可以趁机封住决明谷,让他插翅难飞!
后路如今定是没有了,想要逃生,便只能……
岑子聿看了一眼脚下几乎看不见底的深谷,方才自己这边有几个人便是掉下去了的。
这般深渊,若是失足掉落定会粉身碎骨。
然而谷边两侧的石壁上长满了各种藤蔓树植,虽然岑子聿无甚把握,可哪怕葬身谷底,也比如今退回去跟他们硬碰硬的强。
“岑子聿,你别想着从崖底逃生了。”
江归挡完暗器,抬手命身后拉着弓的士兵将近处的藤蔓全部射断,再一次斩断了岑子聿的后路。
而如今,岑子聿这边的最后一个亲信罗勇,也因为替岑子聿挡箭,被射成了刺猬,直直向谷底栽去。
罗勇掉下去的时候脸朝上,双目圆瞪,朝岑子聿伸出一只手,转瞬便没了踪影。
这一幕对岑子聿的冲击极大。
“不可能的……我不可能会输的……”
岑子聿跪在地上,盯着谷底喃喃,而后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我不可能会输的!”
便是在这个时候,山背面鄂岭口的方向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一时间地面都跟着颤了起来。
站在山头上的人猝不及防,有几个直接掉下去了,而江归挡在傅瑥面前,站在崖边上,也不小心失足,直朝那深谷坠去。
“江归!”
傅瑥下意识地抓住她一只手臂,死命拉住她,满脸涨得通红,咬牙:“坚持住!”
其他人立马要过来帮忙拉人。
而岑子聿也逮住了这个机会,拾起来方才掉落在地上的暗器对准了江归。
江归眼尖看到,立马对傅瑥喝道:“快放手!”
“不!不放!”
傅瑥咬牙,“要死一起死!”
“傅玉珄!”
话音刚落,傅瑥左手脱了力,同江归一同掉进了决明谷。
岑子聿趁机逃脱。
然而他刚从崖边上下来绕到决明谷的另一边,便听到箭“咻”地一声射出来,正正好插入了他眼睛前方的山壁上。
他下意识退了一步,又是一根箭射出,插进了他后方的山壁。
岑子聿慌了,循着箭射出的方向看去,就见到林挽骑在马上,手里拿着弩,她身后傅迟与她同骑一马,抓着缰绳。
而他们后面,皆是骑着马的强弩手,似是岑子聿稍稍一动,他们便可让他万箭穿心而亡。
“岑子聿,”林挽清冷出声,“你无路可退了。”
岑子聿得了这话,咬咬牙,眼神瞟了下谷底,刚要有动作,便见林挽又射出一箭,正中他肩,将其完全贯穿,而后钉在了山壁上。
“啊!”
岑子聿疼得嘶吼出声,响彻山谷。
“这是替你那被你虐杀的妻儿射的一箭。”
话落,又是一箭。
“这是替被你蒙骗、葬身鄂岭口的冯天强夫妇。”
“这是替你妹妹岑盈盈还有外甥汤顺。”
“这是替姜丰年。”
林挽连发四箭,但无一箭致命,只是将岑子聿牢牢钉在了山壁上,痛得他声嘶力竭地狂喊。
而后,林挽执弩的手也开始颤了起来,傅迟实时伸手,帮她稳住。
“也替你自己,挽挽。”
傅迟轻声说,“还有被他蒙骗而为他卖命的无辜平民。”
林挽咬咬牙,将箭弩重新对准了岑子聿,却是轻叹了一口气,问:“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岑子聿被挂在山壁上,奄奄一息,听得这话,却是不自觉地笑起来。
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没了。”
他仰起头,倚靠着山壁,脸上是因为疼痛而冒出来的豆大的汗珠,“成王败寇,你动手便是。”
林挽抿了抿唇,正准备给他最后致命一击的时候——
“……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
众人循着声音望过去,便见白荔不知何时爬上了一座山头,一身红衣,在上面翩翩起舞。
“……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
林挽见白荔站在山头上为岑子聿最后一次唱杨贵妃,知这是她的心愿,遂放下弩,静静等着红衣女子跳完。
前夜雷雨交加,今日天气依旧是阴沉沉的,时有细雨飘过。
这一会儿,山头上竟还起了朦胧雾气。
而白荔一身红色戏服,站在山头上,饱含着感情地唱着这一曲《长恨歌》。
那画面如梦如幻,便是林挽见了,也不免有几分惊艳,然而这样的场景和天气,配着白荔独有的唱腔,加之山谷之间不断回荡的音效,竟是催人泪下。
林挽看了白荔一会儿后,默默地将视线落在了岑子聿的脸上。
他已是将死之人,被钉在山壁上,箭孔四周被鲜血浸透,仿若他今日穿的亦是一身红衣。
而他的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一抹红色的身影。
仿若在白荔的舞和歌声中,岑子聿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忘了如今自己的处境,只是像往常一样坐在戏楼里,听白荔为他一人唱戏。
认识白荔的时候,岑子聿已经过继到了刘家,而生母刘氏已经病逝两年之久。
他虽与刘家关系甚好,但终归亲疏有别,于是搬出了刘家,自立府宅,认识白荔之后,他就特意在自己府中为她搭了一个戏台子。
因为白荔说,她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个自己的戏台子。
在那个戏台子上,白荔为他唱了无数次戏。
除了杨贵妃,白荔几乎把他笔下所写的所有女性角色全都唱了一遍,而每一个人物,都似唱进了他心中一般。
人间正道是沧桑。
他笔下的每一个人,包括杨贵妃在内,所想要表达的从来都不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美艳。
“白……荔……”
岑子聿含笑看着白荔舞完,慢慢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