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
白荔跪坐在山头上,第一次俯身凝望着岑子聿,眼角带泪,唱出了最后三个字:“日月长……”
唱完后,她双手交叠于额前,缓缓弯身下去,向岑子聿行了一个,每次她唱完戏都要向他行的礼。
那是他们之间无言的默契。
而后,岑子聿便慢慢垂下了头,去了。
*
傅瑥睁眼前,痛觉先恢复过来,而后是坠谷前的那一幕冲上了脑海,失重的恐惧又朝他侵袭而来。
他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喊了一声:“江归!”
除了回音,无人回应。
傅瑥慌了,用一只手挣扎着坐起来,四处打量,发现他如今正在一个山洞里。
洞外下起了雨,洞里阴寒湿冷,而他面前的火灰正冒着烟,似还有火星点点,应是刚熄灭不久。
定是有人在的。
想到这里,傅瑥冲着洞口的方向又喊了一声:“江归!”
还是无人回应。
傅瑥想起身,奈何从山上掉下来时摔断了腿,稍稍一动便疼得他呲牙咧嘴的。
“吵死了!”
这个时候,洞外才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声音,傅瑥这才放下心来,不乱动了。
没一会儿江归就进来了,拿她的大红外衣兜了不知什么东西,脸色发沉地往他面前一扔,然后在他身侧坐下。
不知为何,傅瑥就生出几分心虚来,一时只觉尴尬。
江归头一次穿了女装,红色外衣脱下后,里面本是白底红边的内衬,上边还绣有牡丹的图案,然而这会儿都让泥水浸得什么也瞧不出来了。
再便是她脸上画的戏妆,如今也已经卸掉了,只不过洗得还不是特别干净,有一层淡淡的粉浮在脸上,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的。
然而这个时候,傅瑥却不敢笑,也笑不出来。
生平第一次,傅瑥竟因着一个姑娘板着脸而有几分发怵。
关键是,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
江归进来后就没说过话,把自己兜的东西摊开。
傅瑥看着红衣服里堆着一摊绿绿的杂乱不堪的东西,内心憋了一下,忍不住问:“这都是些什么啊?”
江归没搭理他,沉默地把自己冒雨摘回来的药草细心分拣,又拿剑将衣服撕成一条一条的。
除了杂七杂八的药草外,还有一些山果和竹杆。
江归挑了条竹竿,拿剑比划了两下,而后“铿”地一声砍了下去,吓得傅瑥一激灵,张了张嘴,没作声。
他总有一种,江归是在把那竹节当成他的错觉……
“不是,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傅瑥听着这一声声竹节断裂的声音,自己断裂的腿骨也在隐隐做痛。
江归依旧没理他,把竹节砍完之后才走到他腿边坐下,利索地把他裤脚卷起来。
鲜血汩汩,触目惊心。
江归一言不发地拿帕子把血擦去,将止血和止痛的药草用布条敷在上面,然后缠上竹节,帮其固定住。
傅瑥是小腿骨折了,好在没错位。
整个过程,也不知江归是手生还是有意而为,痛得傅瑥哭爹喊娘的,忍不住破口大骂:“江应还!你下手就不能轻点?爷这还没摔死,就被你给痛死了!”
然后,江归就不知是哪条神经被触到了,最后捆的时候用了狠劲,疼得傅瑥一声怒喝:“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你才是有毛病吧傅玉珄!”
江归炸了,终于开口说话,却是噼里啪啦把傅瑥骂了一通:“你是我什么人啊就要跟我死在一起?你以为我想跟你一起死啊?我告诉你要不是你跟我一起掉下来,这会儿我早上去了,你掉下来之前问过我同意吗?”
傅瑥被吼得懵了一阵,随即也炸了,回击道:“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明明是我救你,然后你把我拉下来的!”
“你一个大男人,连一个女人都拉不上去,还好意思怪我?还救我,就你那点能耐,你怎么不上天呢?”
“那是你太重了好吗?你一个人快赶上一头猪的重量了,我单手要能拉你上来,我早上天了!”
“傅玉珄!”
江归气急败坏,“你说谁重?骂谁猪呢!”
两个人在山洞里争吵起来,谁也不让谁,原本幽静的山洞一时回音不绝。
正当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一记响雷劈下来,在山谷间轰鸣,仿佛能把那山都劈裂一般。
傅瑥和江归都被这雷声吓到,同时一激灵,然后又觉自己不能示弱,便都瞪着对方。
片刻后,傅瑥气短,咳了一声,看江归身上衣服都湿了,便把自己尚算干的外衣脱下来扔给她,“穿着。”
江归皱眉,没动。
“我这不是在向你示好,”傅瑥说了句,“我是怕你着凉了我还得照顾你。”
“呵,”江归得了台阶也不下,讥讽嘲笑,“就您现在这怂样儿,你还照顾我?”
“江应还!”
傅瑥又被点着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趣啊?非得吵吵嚷嚷的才高兴是吧?”
见江归仍旧穿着湿衣服没动静,傅瑥干脆又把自个儿的衣服捡起来,摊开往她脸上一怼。
山洞阴冷,外边又下大雨,洞里原本能用的一些干柴全被烧完了。
江归知道如今自己是定不能垮的,便把自己的湿衣服脱下晾在一边,裹着傅瑥的外衣,继续给他包扎伤口。
除了腿骨折了之外,傅瑥在掉下来的时候因护着江归,手也被擦伤了,流了好多血,所幸没伤到骨头。
江归虽说气他为了自己不顾后果,但也极为耐心地给他处理了每一处伤。
不过山谷中的条件受限制,还是要等雨停之后想法子出去后再治疗,不然怕是会落下腿疾。
想到这里,江归只觉得自己心里憋了一股气没处撒。
这份情她要如何去还?
傅瑥若真是为她断了一条腿,难道她还能打断自己一条赔他不成?
便是在这个时候,傅瑥突然开口,吊儿郎当说了句:“我说,咱们现在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能不能别像三岁稚童一样为了一些无聊的事情吵架?”
“三岁稚童会像你一样罔顾生死?”
江归讥笑,“你可别侮辱三岁稚童了。”
“你——”
傅瑥憋了一口气,“又开始了是吧?”
江归没理会,起身抓了个果子扔给傅瑥,自己坐到一旁靠着石头,“有时间反驳我,不如想想咱们怎么离开这里。”
“那你做什么?”
傅瑥看了眼手里洗得干干净净的红色果子,狐疑,“这不会有毒吧?”
“怕毒你就饿着。”
江归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着,裹着傅瑥的衣服,闭上眼,“我眯一会儿,别吵我。”
大难不死之后,江归只觉自己疲惫不堪,但坠谷时的惊险记忆又让她的大脑格外清醒。
她听着山谷间的风雨声,还有远处时不时传来的惊雷,想着如今呆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愿意为她豁命的男人。
这种感觉奇妙得很,但又有几分说不上来。
想她多年行走在江湖,讲求情义无价,口头上说能为她赴汤蹈火的人不在少数,却是第一次有一个人真的能为她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
而对傅瑥这个人,江归都不知是该说他傻,还是该说他死脑筋。
有什么必要呢?
她和他之间,本已经恩怨两清、互不相欠了的,便是两次缠绵,也是你情我愿的事儿。
她一个姑娘都不在意这些,傅瑥一个大男人,就非得一直愧疚下去吗?
后来江归昏沉将要睡去,又生生被一阵凉意给冻醒。
山间天气变化多端,到了晚上,气温骤降,让人有些吃不消。
于是江归挣扎着起身,想趁着天色未暗,看能不能运气好,拾一些能用的柴火回来,好歹能撑过这一个晚上就行。
“外面天快黑了,别出去了。”
似是觉察到江归的意图,傅瑥开口淡道:“我刚刚看这洞的角落里貌似还有一些干树枝,七零八碎的虽然不多,但……能有一点是一点吧。”
毕竟是在山里,又刚下过雨,天黑了出去不一定找得到干柴,还指不定会碰上什么别的。
可是,晚上在山洞中若没有火,两个人如何扛得过去?
这样想着,江归还是在山洞附近搜罗了一番,寻了些湿得没那么厉害的柴回来,放在一旁用火烘着,正好等洞中干柴都烧得差不多的时候能勉强用一下。
有了火之后,江归瞬间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暖和了?”
傅瑥幽幽问了句。
江归点点头,遂想起来自己身上还穿着傅瑥的衣服,他离火源还远,指不定冷成这么样。
于是,江归赶紧把衣服脱下来给他送过去。
傅瑥却没接,只淡道:“你给了我,你怎么办?”
江归刚要说可以披着自己半湿的衣服烤火撑一下,傅瑥就已经把衣服拿过去,重新披在江归身上,而后拉她进自己怀里。
霎时间,江归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推他,“你这是做什么?”
“江归。”
傅瑥轻唤了一声她名字,吐出一口气,高兴说了句:“我们都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