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中，女子一身淡蓝色广袖华服，青丝半束，头上坠着如水滴一般晶莹剔透的流苏。
翩翩起舞间，那坠子闪闪耀眼，长袖一挥，林间竹叶飘飘然而落，仿若是对姑娘舞姿的赞美与馈赠。
如莲破浪，如雪萦风。
饶是离得这样远，傅迟都看得呆住了。
更重要的是，他一眼认出那是他的女孩，然而从这身影之中，他好似又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林挽。
“你们都知晓此事。”
傅迟按压着心里一股子难言的情绪，嘴角却抑制不住的上扬。
袁驻听出傅迟语气里的高兴来，低头道：“夫人说，想给大人一个惊喜。”
何止是惊喜？
傅迟视线始终不离林挽，踱着步子慢慢超她的方向走过去，目光柔和。
是惊艳。
他早便知晓，阿挽的美从不是那种第一眼便让人惊叹不能自已的艳美，而是天然去雕琢、久处不生厌的最本真的美。
无须张扬艳丽，自是美得不可方物，如同月下清潭中的莲花一般，静谧而开，却是美得不容冒犯。
“大、大人。”
最先看到傅迟的是袁有全，他慌张一喊，随即杜阮和糖衣也回过神来，跟着琴音再一次被打断。
林挽又一次在渐入佳境之时突然停下，心中自然有些不满。
然而她回过头时，看见了立于竹林间一身白色锦衣的男子身影。
那男子安静立于原地，含笑看着她，目光中丝毫不掩饰对她的爱恋和深情，温柔得像是将她轻轻托举出水面的清波。
“怀安哥哥……”
林挽见傅迟来了，呆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瞪了袁驻一眼。
袁驻无辜地低下头，不说话。
“不怪他们。”
傅迟笑起来，温声道：“是我想你了，自己要来的。”
说着，他已经走到琴边坐下，“你们都下去吧，我来为夫人抚琴。”
其他人都离开后，竹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林挽立于月色下，脸颊有些发烫，她默默地看了一眼目光灼然望向她的傅迟，小声道：“我现在跳得还不好呢。”
傅迟轻轻笑开，修长的手指拨了两下琴弦，“开始了。”
比起和白荔，傅迟的琴音显然与林挽的舞姿更为契合一些。
琴音悠扬，舞姿曼妙，月下竹林间，两人仿佛遗世独立的神仙眷侣一般。
他们眼中只有彼此，好似这天地万物都与他们二人无关。
那是灵与神的契合。
在傅迟的琴音之中，林挽渐而放下了心中的忐忑，如鱼得水一般自在于他营造出的境地。
起舞间，林挽始终与傅迟保持着视线的交流，一颦一笑间，皆是情深处。
她有多爱眼前的这个人呢？
她不知晓。
她只知道自己爱这个人，以前可以为他去死，如今，她可以为他去做这世间一切能让他觉得愉悦的事情。
琴音止，舞未停。
傅迟起身慢慢走向她，便是这时，舞袖在他身侧萦绕，将两人包裹在一个只有彼此的小小天地间。
跟着，林挽便拉过他的手，抚过她腰间，最后她含笑望着他，借着他手臂的力量，身子往后一仰，一手勾住他脖子，一手甩出长袖，结束了这段舞。
而后，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微喘着问：“好看吗？”
“好看的。”
傅迟手扶着她腰，与她温柔对望，“你知晓洛神吗？”
“自然是知道的。”
林挽笑起来，借着他的力站稳，跟着她便感觉他手臂的力量一紧，她整个人被傅迟圈在了怀中。
然后她就听得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夫人就是我的洛神。”
“有那么好看吗？”
林挽羞起来，低眸嗔了一句，“你若是再过些时日看，定会比现在要好得多。今夜我可是第一次完整地跳一遍，还有好多地方不熟悉呢。”
傅迟轻笑着将她的鬓发撩于耳后，问：“怎么突然学起跳舞来了？”
“为了你呀。”
“为了我？”
林挽用力地点点头，抿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认真问：“那你觉得，你看我跳舞，会不会觉得惊喜和高兴呀？”
傅迟恍然大悟，“所以你学跳舞，是为了让我高兴。”
“当然。”
林挽开心地笑起来，勾着他脖子，“所以你高兴吗？”
“高兴的。”
傅迟轻抚着她脸，目光如灼，“我好高兴，挽挽。”
空地旁有一块斜面的大石，是方才傅迟弹琴的地方。
他把林挽抱放在石面上，拿坐垫放于她腰间，以免着凉。
“在这里？”
林挽觉察出他的意图来，不禁笑起来，拿手指戳了戳他，“怀安哥哥，你胆子也越来越大了呀。在这里，你不怕一会儿有人过来吗？”
“知晓我和你在这里，谁还会过来？”
傅迟把林挽的手扣在她头顶，低笑了几声，“今夜月色甚好，宜此风雅之事。”
林挽被他逗得笑起来，嘴上说着担心，身体却很诚实地配合他。
月下竹林中，两人在石上胶着，林间树叶沙沙作响。
“下次你跳舞，我再为你抚琴。”
傅迟轻轻擦去林挽额上的细汗，低头亲了亲她眉心，动作轻柔，“我不想你的舞姿让别人看了去。”
林挽的手本来抓紧了他肩头，身子有些紧绷，一听他这话，不由得笑得放松了几分。
她仰头笑望着傅迟，“只是抚琴吗？”
傅迟挑眉，“你还想要什么？”
林挽思考了一下，“若我的舞让夫君觉得满意，夫君可否为我作曲一首？”
“我是知晓的，你除了擅画，音律也是极好的，但你为我做过画，还没为我谱过曲呢。”
“好。”
傅迟宠溺地应下，“明日起，我便闭门不出，为夫人作曲。”
林挽本以为傅迟口头上说说，不成想从那之后，傅迟真的闭门不出，专为她赋词作曲。
这样一来，她每日除了去练兵场上走两圈，基本也是跟傅迟呆在屋子里，看他谱曲了。
她看着傅迟每日抱着个琴写谱子，文书字画一概没碰，又听说大谷关告捷，京都那边陛下已经启程了，不免有几分心虚。
于是这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凑到傅迟旁边问了句：“怀安哥哥，你可是替陛下辅政的人，如今这般，算不算不务正业呀？”
傅迟一边拨着琴弦试音，一边笑着说：“我一个月就这么几日能闲下来哄夫人开心，怎么就不务正业了？”
“再说了，作为丈夫，”傅迟拿笔在谱子旁又做了几处调整，“哄夫人开心，就是我的正业。”
林挽听了心里开心得不行，但还是嘴硬说了句：“这成何体统？”
“如何就不成体统了？”
“大人本是超凡脱俗、清心寡欲的啊，可你现在却这般留恋妻室、贪图安逸，”林挽义正严辞，“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清心寡欲？”
傅迟又听了这四个字，不禁气笑，“事到如今，夫人还觉得为夫清心寡欲？”
林挽张了张嘴，突然觉得有几分腿软，便赔着笑，“本来是，本来是。”
说完她就小声补了句：“说不准本来也不是，只不过我单纯善良还好骗，被大人以前超凡脱俗、不染尘世的外表诓了。”
跟着，她就感到后颈一凉。
“单纯？好骗？”
傅迟拎着林挽的后领，似笑非笑，“夫人真是说笑了。为夫今日这般贪慕美色，可不都是夫人的手笔吗？”
“大人贪慕我的美色，只能说是我爹娘把我生得好看，怎能说是我的手笔呢？”
林挽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妾身充其量，不过是好生利用了一番父母的恩惠，用来抓住大人的心罢了。”
“夫人说得极是。”
傅迟抬手捏了捏林挽的脸，“为夫的心，可是一直都被夫人抓得死死的。”
两人调笑打闹了一会，林挽便枕着傅迟的腿午睡了。
傅迟便把琴收起来，顺手拿了条薄毯给林挽盖上。
她如今身子调理得初见成效，每月葵水已是正常按时，并且不会那般疼痛了。
虽然现在正是夏日，但也掉以轻心不得，傅迟生怕她再受凉，平日里林挽喝的水都是时时换着，确保水温。
林挽小憩的时候，傅迟就重新铺了张纸，一边瞧着她的模样，一边拿笔勾画起了那天月下，她翩若惊鸿的样子。
傅迟鲜少作人物画，而自从成婚之后，他倒是画了不少美人图。
全是画的林挽。
有她静坐喝茶时的样子，有她含笑低眸时的样子，有她手握长剑英姿飒爽的样子，也有她侧卧在榻风情万种的样子。
这些册页，均是傅迟的私藏，决不会拿与外人去看，让任何人有觊觎或冒犯她美貌的念想。
傅迟凭着记忆画出了那天林挽起舞的模样，广袖挥舞间，风华绰绰，如天神降临一般。
他回忆起那天令他惊艳的情形，提笔在画的空白处落了一行小字：
斯美人起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如莲破浪，如雪萦风。飘忽若神，美而不可方物。
昔子健谓洛神华容婀娜，令其忘餐。余尝感荒然，今日得见吾妻之六幺，如月神临世兮，余亦夜夜思之而不能寐。谓：吾之深爱，不可言说。
写完这一段，他便落下字款，盖下印章，满意地欣赏可一会儿，方才小心将其卷起来。
我之深爱，不可言说。
傅迟安静地看着睡过去的林挽，俯身亲了亲她，拿了条帕子把她的眼睛蒙上。
他过去的生活太忙碌了些，竟从未想过，就这样静静地陪着所爱之人，哪怕她睡着了，他看着她，也是极幸福的一件事。
傅迟从未想过，性情寡淡如他，有一天，竟然会这般痴恋一个人。
“挽挽，”他轻唤了她一声，用手背摩挲着她脸颊，“我现在开始觉得，一辈子实在太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