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迟写的劝降书递到宋楚手里的时候，苏沉已经打下了大谷关，而祁枫已经率军，占下了洛阳伊水的东岸。
洛阳城已是四面楚歌。
城中的诸位大臣焦虑得寝食难安，唯恐卫宁军打入城来。
然而紫微宫中，卢芸和汤瑛似是依旧活在自己营造出来的平静里，不知晓外边的天地如今是怎样的水深火热。
汤瑛让德常找人抓了许多蝉之后，又觉得画蝉无趣，想去画荷花和莲藕。
正巧宫中御花园有一片荷塘，卢芸便命人在御花园边上搭起了一座凉亭，让汤瑛能安心在此处作画。
吏部尚书何仲因此事气得不行，兵部的唐正也心力交瘁，然而卢芸毕竟是太后，他们无论如何进言，言语上终归是不能过于激烈。
于是，诸位大臣纷纷给少傅宋楚施加压力，宋楚气不过，干脆关门躲进自己府上了。
劝降书便是这个时候送上门来的，是傅迟的亲笔，上面写了四个字：辞扬亲启。
宋楚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打开了这封信。
劝降书的内容十分丰富，首先傅迟为之前在京都死遁的事情向他解释，表明了立场，并向他道歉当时隐瞒于他。
随即他简要说明了如今的形势，以及如果不主动投降，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并且表明无论是从主观还是客观，降是最好的选择。
然后他还表明汤宥圣明仁德，惜才如命，愿意既往不咎，以同样的礼遇来对待洛阳城中每一位值得重用的大臣，绝不滥杀。
最后，是傅迟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以同窗故友的身份劝宋楚，不愿真的兵戎相向，希望宋楚能做出正确的决定来。
总结下来就一句话：他们非降不可。
降了，可以让洛阳免于战事，可以为汤瑛母子争得一线生机。
不降……
宋楚想到祁枫如今已经逼近伊水，苦涩地笑了笑。
不降，又能如何呢？
思索再三之后，宋楚拟了一封信函，让人递到祁枫的大营中去。
然而这封书信还没出自己府门，就被宋衡给截住了。
他没拆开，但光是看到信封上的“祁枫亲启”四个字，他便知晓宋楚是要做什么了。
于是宋衡拿着信封气势汹汹地找到宋楚，将信往他脸上一甩，怒不可遏地吼了句：“懦夫！”
宋楚没接，看着信封躺在地上后，轻吐了一口气，看向宋衡。
“宋辞扬，如今兵还未临城下，你就已经做好降的准备了，你、你……”
宋衡指着宋楚的鼻子，气到肝胆俱颤，破口大骂：“你如此贪生怕死，简直枉为我宋家儿郎！枉为大宁的子民！”
宋楚任由宋衡一顿骂。
自打局势失控后，宋衡的脾性就变得越来越固执和古怪，宋楚已经习惯于他的不讲理了。
甚至于他骂更难听的字眼，宋楚也能默默承受。
等到宋衡骂完之后，宋楚才平静地望向他，轻声反问：“不降，又能如何呢？”
“畜生！”
宋衡怒极，抬手便要打人，宋楚却没像以前那样站着任他动手，而是用手臂挡开了他。
“宋辞扬！你要反了天吗！”
宋楚没应声，只是平静地望向远方的天际，轻吐出来一口气。
片刻后，他转过头，“爹，放心。”
宋楚抬起手来，向宋衡行了一礼，什么也没说，俯身将地上的信重新捡起来，抚去了上面的灰尘，出去了。
走出宋家府门的那一路，宋楚平视着前方，脑子里闪过了许许多多的画面。
有他尚且年少时，和傅迟同窗在私塾念书的情形。
那个人永远都是一身白衣，正襟危坐于自己的位置上，不争不抢，不骄不躁，永远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便是这样一个人，他是私塾里人人称颂的翩翩君子，无人能够否认他的人品，他的才华。
哪怕到了如今，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宋楚依然相信自己当初没有看错人。
他没有看错傅迟，他也相信傅迟的眼光和能力，他相信在傅迟的努力下，大宁总有一天会变成他们共同期许的样子。
宋楚不顾身后宋衡的呼喊，大步向前，一步也没有回头。
他想到了自己初入仕时被权势打压而壮志难酬时的苦闷与无奈。
那个时候，京都的权贵中，只有平王爷一人毫不避讳地夸赞他的才华，并破天荒地向陛下推举他。
知遇之恩，没齿难忘。
如今汤铭已经不在，宋楚便想着尽心尽力辅佐其子汤瑛成为一个好的君王。
然，太后卢氏溺宠如斯，汤瑛性情软弱可欺，又无心于政事，加之兵临城下，已无胜算可言。
降了，是非成败宋楚一个人担着，大不了他一死以谢天地。
可降了，不仅能让洛阳免于战争，也能保汤瑛母子性命。
用他所谓的忠孝名节，换取多数人的性命。
宋楚想，值。
跨出宋家的门槛之后，宋楚攥紧了手中的书信，轻吐出一口气，嘴角扬了一抹苦涩的笑。
祁枫。
没想到时隔多年，竟是要以这种方式来重逢。
伊水东岸大营。
宋楚的帖子递到祁枫的帐中时，她正在与几位将帅议事。
看到信中内容后，祁枫微微觑眉，徐道元见了就问：“发生了何事？”
“无事。”
祁枫将信收起来，面色平静。
她叫来了人，吩咐道：“准备一艘船，明日辰时，我要横渡伊水。”
“一艘？”
那人反复确认，徐道元听出问题来，起身问：“枫儿，你要做什么？”
“对方的少傅大人要我去同他谈和。”
祁枫如实回答，见徐道元皱眉，她便笑了笑，安抚道：“舅父莫要担心，既是谈判，当不会大动干戈。”
“什么谈判？他们还有什么可谈的？”
徐道元冷哼了一声，啐道：“一群亡命之徒，有什么资格来要求我们谈判？”
“舅父。”
祁枫抿了抿唇，压着声音道：“如今这仗和原来的情况不一样，而且洛阳城中尚有许多青年才俊，可作为国之栋梁，若是能用和平的方式结束，自是最好不过。”
“你这样想，万一人家不这样想怎么办？”
徐道元依旧不同意，“万一人家利用你的这种心理引你去呢？万一这就是一个陷阱呢？枫儿，你可是主帅，所有人都能去冒这个险，你不能去。”
不光是徐道元，祁枫麾下的其他大将也是如此认为。
甚至一个跟了她很久的副将说：“将军你在战场上一向谨慎，今日怎的会这般不听劝呢？”
听了这话后，祁枫微微一愣，回过神来之后便开始反思自己。
其实作为前锋营的主将，当敌方要求谈和的时候，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她都绝不能应邀真的不带一兵一卒孤身前往。
上次和东阳述律倍谈和时的教训历历在目，根本没有人能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事情。
哪怕对方是宋楚，是祁枫认为可以信得过的宋楚，她也断不能轻易应邀前往。
“我只是不想把每个人的心思都想得那样坏罢了。”
祁枫苍白解释了句，随即听取了大家的意见，下决定道：“我还是会去争取和平解决此事，但你们所说的风险也必须规避。”
于是，祁枫让人整编了两支队伍，二十多艘船，一支队伍在岸上待命，一支队伍随祁枫横渡伊水，去和宋楚谈判。
然后到了伊水中央的时候，祁枫远远便看见，江上一览无余，而水面上真的只有宋楚的那一叶小舟。
便是河对岸，也无一兵一卒。
而宋楚一身玄色长衫立于小舟之上，神情坦荡而从容，即便看到了对面的声势浩大，也没有露出分毫惧意。
这让阵仗极大的祁枫多少有点尴尬。
于是她不顾徐道元的劝阻，硬是让其他人原地待命，自己上前去与宋楚谈和。
徐道元又气又急，但也不能硬上前去，只好让人把船呈弧形在江上排开，以免遇到突发情况。
“盯着对岸些。”
徐道元看着祁枫离他们越来越远，脸色不大好看，吩咐弓箭手道：“一旦对岸有动静，立马放箭。”
他晓得祁枫重感情，而且听说那宋楚当年对祁枫有过心思。
但读书人，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他如今一人前来和谈，怕就是想打感情牌，利用祁枫的宽容和善意耍什么花招。
远处的宋楚看到对面这个架势，眼底有一抹晦暗，然而当他看见祁枫孤身一人而来的时候，那抹晦暗又被他隐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一如既往的微笑。
与祁枫的上一次见面，还是他在辰州处理新禾政带来的影响和地方贪贿时，而祁枫奉命，恰在西南五州府施行新兵政。
算一算时间，竟也有两三年的时间了。
烈女怕缠郎。
曾经宋楚坚信，便是祁枫这样的女子，只要他真情实意相待，时间长了，她总有被自己感动的那一天。
却是那不到半年的相处，让宋楚彻底意识到，原来这个人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又或者，是因为他是宋辞扬，不是林延，不是她心里的那个林礼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