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阴云笼罩。
宋衡中箭跌入伊水之后,整整三天才被打捞上来。
在城中,宋楚亲自为他操办了丧仪,城中百姓以及朝臣纷纷前去吊唁。
伊水自北向南穿过伊阙关,直抵洛阳城南城门。
城楼上,白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欲坠。
祁枫站在船头,遥望着沉寂的城门,想到宋衡的死,内心一阵悲凉。
那是个不当死的人。
自祐平年始,宋衡身为内阁大学士,先后辅佐了四位君王,一生功绩卓著。
即便他晚年时提出并执行的新禾政变法间接导致了大宁国势的下滑,但瑕不掩瑜,客观来说,宋衡也称得上是一代伟人。
祁枫不知道,宋衡一个文官,为什么那天会带着兵从北城门渡过伊水来打卫宁军,毕竟宋楚和她的初心,是希望能和平解决这次的内斗。
然而,他带了兵,动了手,性质就变得不一样了。
那不再是朝堂上的争斗,而是战场,是要拼出你死我活来的。
倘若那天徐道元没有冒着箭雨把宋衡射倒,那么坠入伊水之中的,就是祁枫了。
“侯爷,枫儿,”站在祁枫后面的徐道元迟疑了片刻,还是问:“你们真的要进去吊唁吗?”
祁枫回过神来,平淡说道:“虽是时局所迫,逼得我们成为敌人,但宋大人,毕竟也是大宁的老臣。”
魏胤点点头,又看向祁枫,轻吐出一口气,“总归要结束的。”
祁枫看着离得越来越近的关口和城楼,陷入了沉思中。
如今洛阳八关已经失守了大半,洛阳城没有能出来抵抗的将领,被攻占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主动权在卫宁军的手上。
思索再三之后,祁枫抬手,让船停下。
她向魏胤行了一礼,道:“侯爷,陛下不日就要抵达东岸大营。以防万一,眼下还请侯爷止步,留守大后方。”
魏胤怔了怔,还没说话,就听徐道元急道:“枫儿,难道你要一个人进城?”
祁枫没承认也没否认,只看向魏胤,“侯爷以为呢?”
魏胤负手而立,沉默了片刻,轻点了下头,“以防万一,确得有人留守后方。”
“侯爷!”
徐道元刚要开口,就见祁枫抬手制止,“三日为限。若三天后,城门还未打开,就请侯爷率军,攻打伊阙关。”
伊阙关的守关大将认得祁枫,听她说明了来意之后,沉思了片刻,放她进城了。
进到洛阳城之后,祁枫并没有着急第一时间就去宋家吊唁,而是四下打听了一番,如今洛阳紫微宫中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宋衡死后,汤瑛下旨将宋楚幽禁在府中。
原因是卢芸认为,宋衡的死导致整个洛阳城士气低下,而宋楚的擅作主张,就是导火索。
而宋衡的灵堂设了两日,也不见汤瑛有任何表示。
洛阳城岌岌可危,而紫微宫中,汤瑛却依然沉溺于今日是画莲花还是画蜻蜓。
甚至于为了画出漂亮的蝉翼来,汤瑛竟让宫中的宦臣顶着炎炎烈日捉了一下午的蝉。
祁枫知晓此事之后,说不上来心里是怎么感受,只是想着汤瑛身边的这些大臣都是国之栋梁,如唐正、宋衡等。
便是何仲生性软弱,但在一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也是拎得清的,汤瑛有这些人在,当不至于同城中传言的那般烂泥扶不上墙。
打听了一圈之后,祁枫想了想,决定先去找到何思乐,打探清楚情况。
同是京都世家闺秀,祁枫与何思乐自然是相识的。
加上何思乐和唐湛的关系,如今唐湛站边汤宥,哪怕何家支持汤瑛,就目前的局势而言,祁枫去找何思乐反而是最安全的。
于是她找人给何思乐递了密函,约她在一琴坊相见。
接到密函之后,何思乐就以找琴师调琴为由,让人抬着琴去了琴坊。
到琴坊后,何思乐就让人去找琴师了,她自己则去到琴坊后的别院中,找到了祁枫。
“祁姐姐。”
见到祁枫,何思乐就上前去抱她,眼睛有些红了。
她极力忍着眼泪,想说些什么话,却又不知晓如何开口。
祁枫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安抚道:“你放心,唐公子已经平安从北境回来了。”
何思乐用力地点点头,赶紧调整好情绪,急急问她:“你一个人进城来做什么?宋大人出事之后,卢太后就把镇关的康将军调回了紫微宫护驾,现在宫墙外有重兵把守,万一你被发现……”
“康将军?”
祁枫捕获到了关键信息,“康禹吗?他原先是镇哪个关的?”
“当然是伊阙关了。”
何思乐说,“不然他哪里能那么快就进城护驾?”
祁枫暗暗惊了一下。
作为手中为数不多的大将,大敌当前,汤瑛非但不让他镇住最为重要的伊阙关,反倒调他退到城里来,只守皇宫?
“思乐,我不能在这里留太久,我问你一些事情,你能说就说,不能说的就算了。”
祁枫担心自己进城的消息走漏,赶紧把在城里打听到的事情问了一遍,然后又问了问何仲如今的态度。
何思乐一一回答,谈到何家的态度时,她迟疑了一下。
见状,祁枫没有追问,只说:“我明白了,你快走吧,今天的事就让它烂在肚子里。”
何思乐张了张嘴,情绪低落道:“祁姐姐,你别怪我,这件事,我也没办法。”
“说什么呢?”
祁枫笑着嗔了一句,“快走吧。”
从琴坊离开后,祁枫方知洛阳百姓戏称汤瑛是“扶不起的阿斗”并不是空穴来风。
而即便如此,效忠他的老臣不在少数,他们都像宋衡那样,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必死决心,做好了慷慨就义的打算。
如此一来,她也就突然明白那天在伊水上,宋楚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
要劝这样一帮老顽固,真的是太难了。
祁枫去到宋家追思吊唁的时候,宋府门前已空无一人。
府外的门吏进去通报之后,便出来领着她进去了。
和京都时的宋府不一样,洛阳的府邸显然要简陋许多,光是站在门口,都能一眼望到屋子的尽头。
宋衡的灵堂设在正厅,宋楚穿着一身丧服,跪在棺木旁,知晓祁枫进来后,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看到白茫茫的灵堂以及那座沉重的灵柩,还有笔直跪在一旁的宋楚,祁枫觉得心口像是被人敲了一棍子似的,有些透不过气来。
那种失去世上至亲至爱之人的痛苦,她这一生,都不想再去体会一次。
所以,她理解宋楚此时的心情,吊唁完后也并未打搅,只是朝他行了礼,便要离开。
这时宋楚却开口叫住她。
“景凤将军此行,只是专程来给家父吊唁的么?”
他声音冰冷,霎时间让人无法将之与京都那个无论什么时候都笑得温和的翩翩公子联想在一起。
听了这话,祁枫停了脚步,扭头过来反问他:“此时此刻,你还想我做什么?”
宋楚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盯着宋衡的灵位看了半晌。
一缕青烟从香炉中飘起来的时候,他才说:“祁枫,我改主意了。”
祁枫皱眉,刚要说什么的时候,就听得门外一阵嘈杂声,有许多人冲进来。
这时,宋楚沉声开口:“把她拿下。”
于是,当康禹带着兵闯入宋家府邸的时候,祁枫已经被宋家的府兵拿下了。
而后宋楚起了身,走到灵堂外面,平淡行礼,“康将军。”
“少傅大人。”
康禹回了礼,目光却落在被押着的祁枫身上,又落到了宋楚身后的灵堂。
迟疑了片刻后,他道:“末将奉太后命令,特地前来缉拿叛臣祁枫,无意冒犯大人,还望大人能够担待。”
宋楚看了祁枫一眼,又看向康禹,“康将军,恕宋某不能将此人交到你手里。”
“为何?”
宋楚没回答,只是转过身走进灵堂,直直跪在了宋衡的灵位前,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
他什么话都不用说,康禹却是什么都明白了。
似祁枫杀他兄长,若是当下康哲尸骨未寒,他也会像宋楚一样,绝不会将人交与他们处置。
在情绪面前,所谓的公私分明根本就是空话,康禹能理解宋楚此刻的心情。
于是他向宋楚行礼,“末将明白,只是这个人留着还有用处,少傅若想报仇,不如再等等。”
宋楚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上却道:“清楚。”
末了,康禹还不放心,又派了一支精军给宋楚,因祁枫武功高强,他担心宋家的府兵能抓住她,却不能看住她。
宋楚欣然接受。
而后,祁枫就被关押到了西城的别庄,那里有一处废弃的宅院,风景很好,但地方十分偏僻,且在山上,不容易逃走。
祁枫倒也没有要逃的意思,她倒是想瞧瞧,宋楚所说的改主意,是怎么个改法。
于是,整个过程祁枫都十分配合,甚至于宋楚扔了锁链在她面前,她也二话不说就铐到了自己手上。
宋楚皱眉,“我说我改主意了,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