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问得有几分恼火，又有几分莫名其妙。
祁枫笑起来，平静回应道：“我明白。”
“那你还？”
祁枫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人眼神一如从前般温和却疏离，宋楚心里一阵烦躁，他觉得自己再继续在这里呆下去，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于是，他转身出去，命人将门锁上，反复叮嘱了人，这才放心下山。
第二日是宋衡的下葬日，宋楚操办完丧仪的一切事宜后回到府上，已是疲惫不堪。
可他想到如今祁枫一个人被关在山上，心里又觉得烦躁起来。
思量再三之后，他还是让人驾了马车，到别庄去了。
祁枫睡了。
她怀里抱着佩剑，靠坐在榻边上，闭着眼睛，似是十分疲惫。
想来征战的这一年半载，她在军营中，基本也没睡过什么安稳觉。
宋楚进来后，下意识就放轻了脚步，他看到摆在桌上的饭菜纹丝不动，眉头紧皱。
片刻后他退出去，问看守的人，“她就没试图逃过吗？”
看门人摇摇头，“不曾。”
宋楚沉默了一会，“那你们先下去，别庄各节点的布防须得再严密些，以防万一。”
“是。”
而后宋楚再进到屋里时，饶是刻意放轻的步伐，祁枫还是惊醒了。
她下意识地拿起佩剑抵过去，动作极为干净利索，似是常态。
等看清了来人之后，祁枫愣了愣，随即收回剑，轻吐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
像是本来已经伸出利爪的猫儿突然放松下来，这一转变，竟没由来地在宋楚心口撞了一下。
原来哪怕走到今天这一步，祁枫还是不曾当他是敌人。
“祁枫，”宋楚克制着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而冷淡，“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很重要吗？”
祁枫缓过神来，脸上的疲倦散去。
她手撑着身子站立起来，与宋楚平视，“到今天，不管我做不做什么，洛阳城都已经是强弩之末。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所以，我压根就没想过进城来要做什么，只是单纯地认为，”祁枫顿了一下，声音缓了些，“单纯地想给宋大人鞠个躬而已。”
听及，宋楚的笑凉了几分。
他提醒祁枫道：“祁枫，我们可是敌人。”
“那又如何呢？”
祁枫轻笑出声，“东阳的述律倍和我父亲在北境打了这么多年，两人尚且能心平气和坐下来喝酒。我敬宋大人一代贤臣，给他鞠个躬磕个头，又有什么呢？”
宋楚一阵无言。
当年在西境的时候，他见过祁枫领兵时候的样子。
这个人平日里看起来温和好相处，状似与寻常人家的闺秀无异，可一旦她换上戎装，就立马变了个人。
那一年西境因税收和负债问题，暴乱频发，祁枫率兵出面镇压。
面对软硬不吃的恶匪，祁枫丝毫不会手软，当斩便斩。
而面对被逼无奈的流民，她却又是另外一种处理方式。
她说，这世上许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还有许多的灰色地带。对这些人，你拉他一把，也许他就成了金不换的回头浪子。予人宽容的同时，也是在给自己宽容。
宋楚比祁枫小三岁。
起初他不在意，可经过在西境的相处之后，他才明白，原来在许多事情的处理上，祁枫比他成熟理智得太多太多了。
她似乎永远都清醒而冷静，像一面密不透风的铁墙，坚硬、强大、没有软肋，却也没有丝毫温度。
宋楚心事重重地坐着马车下山的时候，山间突然起了一阵大风，霎时间天便暗了下来，像是要下暴雨。
他满怀心事地回到府邸时，何仲已经在屋里等他多时。
“宋大人。”
见他回来，何仲急急上前，开口便是：“景凤将军如今人在何处？”
宋楚随意搪塞了一个地址，“何事这般着急？”
“思乐不见了！”
何仲神情焦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今日她去了趟琴坊，回来便开始劝我和她娘，我气极之下，吵了她几句，说重了话，吃午饭的时候她房里就已经不见人影了。”
闻言，宋楚皱眉，“那跟景凤将军在哪里有什么关系？”
“我是听今日跟着思乐一起出去的人说的，她在琴坊里见过景凤将军。”
何仲急得老泪纵横，“思乐性子烈，从小也没被这么说过，现下这个时刻她跑出去，我怕她……”
听着，宋楚看了一眼外边的天色，沉思了片刻后，他道：“我知晓了，你先回去吧。”
“我不回去，我跟你一起去找景凤将军。”
何仲不依不饶，“我要当面问问她，她今天到底给思乐灌了什么迷魂汤！”
没有办法，宋楚只好又让人驾了马车，顶着大风再次上山。
然而马车刚到山脚下的时候，外面忽而狂风大作，暴雨骤然来临，便是坐在马车里面，都让人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于是他们不得不找了个地方停下来歇脚，等雨小一些。
忽然，一阵巨大的响声从山上传来，伴随着强烈的震感，连地面都跟着颤了颤。
宋楚忙掀起帘子问外面的车夫，“发生了何事？”
“大人，好像是山崩。”
车夫担心道，“这么大的雨，我们上山会有危险。”
“山崩？”
这时，同在马车里的何仲就说：“洛阳四周的山时常发生山崩，尤其遇到这种天气。原来山上的那些山庄都是这么废弃的。”
听了这话，宋楚突然间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
山崩……
废弃的山庄……
山上传来的巨响……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宋楚瞳仁一缩，突然间像是发疯了似的，掀了帘子就冲进暴雨之中，踩着泥泞，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跑去。
“宋大人！”
何仲慌了，在后面大喊：“这个时候上山，会送命的！快回来啊！”
宋楚置若罔闻，满脑子都是如今祁枫被关在山庄的房间里，一旦那里被山崩波及，那祁枫……
他不敢往下去想，只能拼了命地在雨中奔跑，好似他只要他不停下来，祁枫就一定不会有事一般。
宋楚冒着雨，踏着泥泞，一身狼狈不堪地刚往山上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两行人从山庄的方向走下来。
这些人有的穿着蓑衣，有的淋着雨，论狼狈，比宋楚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首的人认出宋楚来，愕然，“宋大人？”
宋楚却完全听不见其余人的声音。
他耳边只有哗啦啦的雨声，眼前，只有那个站在两行人中间，手上拴着锁链的身影。
霎时间，他心中的巨石重重落地，随即他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哽，也不顾还有那么多人在，便大步上前，把祁枫拉进了怀里，紧紧地抱住。
“辞扬？”
“你没事……”
宋楚颤着声音说出这三个字来，身体也在不停地发抖。
他怕极了。
就在刚刚看到人之前，他真的怕极了。
原来，看守山庄的人有知晓内情的，察觉今日天气不对，担心发生意外，便在暴雨来临之前就决定先撤下山。
果不其然，等他们下到快山脚的时候，山庄那一块就传来了巨大的声响，这些人躲过一劫，庆幸之余，又觉得后怕。
祁枫被押回了宋府。
何仲追着她盘问了一番，没有问出来何思乐的下落，便将火气发到她的身上。
这个时候宋楚在外边喝酒，听得何仲的骂声，他起身拉开屋门，直言：“有这个时刻怪罪无关人等，不如去打听打听何姑娘的下落。”
何仲又气又急，最后摔门而去。
这个时候外边的雨小些了，但还是不停地在下。
宋楚回来后便去洗澡换了干净衣服，而祁枫是人质，刚刚又被何仲拽着问东问西，如今还是一身湿衣服。
“我让人给你准备了干净衣服。”
许是喝了酒，宋楚的声音有几分哑，“你先去换了吧。”
他蹲下来，把祁枫手上的锁链打开后，没立刻起身，只是在挣扎了片刻后，苦笑着说了句：“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他抬头看向祁枫，“时至今日，我……我心里依然有你。”
祁枫微微一怔，许是没想到宋楚会在这个时候说这个。
然而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宋楚已经起身走到门前，“我让人把衣服给你送过来。”
祁枫换完衣服后，把头发重新整理了一下，脑子里开始计算，若她明日再不出城，怕是魏侯爷就要率兵攻城了。
如今伊阙关无大将镇守，攻下洛阳城可说是易如反掌，康禹如今唯一的筹码，不过是她在城里而已。
祁枫思考再三，决定若是明日还不能有转机，她便先想办法离开这里。
哪怕出不了城，也不能成为人质。
然而，因为淋了雨，这天后半夜的时候，祁枫突然开始发热，浑身无力，脑子也开始不清醒，还特别畏冷。
但她所在的这个屋子里没有多余的棉被，祁枫只能蜷缩在角落里，默默地忍受着这份寒冷。
直到，喝了一晚上酒的宋楚抱了一床被褥送过来，而这个时候祁枫，人靠在墙角，连睁开双眼都觉得有些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