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她一时也就明白,为什么刚才祁桓质问的时候,林挽一直避而不谈。
习武之人手不能执剑,便是比杀了她还要难过的一件事情。
若是让祁桓知晓,他一手带大的徒弟如今面临这般境遇,心里还不知晓会有多疼。
“傻孩子。”
雪珏夫人刚要说几句安抚的话,自己眼泪就先落了下来,她赶紧别过脸去擦拭。
“师娘……”
林挽吓得站起来,“师娘,您别难过,我已经在练左手了,如今我左手使得可比右手顺溜呢。”
“师娘,您别哭啊。”
林挽有些手足无措,她从未见雪珏夫人哭过,“您这样,等下师父进来,还指不定怎么想呢。我好不容易暂时躲过一劫,您就这么想看到我现在挨罚呀?”
见林挽瘪着嘴委屈巴巴的样子,雪珏夫人又想起她刚才面对祁桓责问时做出来的样子,不禁破涕为笑。
“小丫头。”
雪珏夫人擦干了眼泪,再看林挽那张和她母亲陆雅极为相似的脸,心里还是疼得厉害。
无论是陆雅还是林萧,当年他们走的时候,她都没能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于是多年过去,故人的模样在她脑中不再清晰,她害怕遗忘,而林挽的这张脸,却能叫她记起来那些人少年时,究竟是什么样子。
对林家,雪珏夫人始终是有一份愧疚在的。
当初林家蒙难,雪珏夫人逼迫当时与林延已有婚约的祁枫下嫁给他人,以此来同林家划清界限,求得自保。
因着这一举动,对故交的愧意一直缠绕在她心头。
于是,当五岁的林挽被带回到京都的时候,雪珏夫人便做出了决定:她要让君圭的孩子,当她祁家的儿媳。
只是当时祁家正在风头上,她只好把这个孩子送到了当时对她来说最安全的傅家,却没想到,这一举措竟阴差阳错地给傅家送了一段姻缘。
想到这里,雪珏夫人难免觉得惋惜,又担心依着这孩子的性子,日后她要吃亏。
于是,雪珏夫人重新拉起林挽的手,郑重地说:“挽儿,你一定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我和你师父都是你最亲的人,你若是受了委屈,不好同怀安说的,就来找我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林挽怔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雪珏夫人在暗示什么。
她笑着“嗯”了一声,“挽儿记着的,不管什么时候,师父和师娘都是挽儿最亲最亲的人。”
傅迟把关于吏改的文书递到汤宥案前的时候,孟其修和中书舍人谢之寅都在。
谢之寅是近来汤宥在秦舒明和傅迟的共同举荐下提携上来的。
他性情寡淡,为人正直,无论是祐平年间还是祈元年间,都不曾拉党结派,也因此一直了无晋升之路。
如今汤宥即位,傅迟、孟其修辅政,力求一改原来党争的局面,谢之寅也因此得到重要,其子谢存拜林挽麾下为副将。
“先生对于吏治改革倒是从一而终。”
汤宥认真阅过文书之后,将其递给了孟其修和谢之寅,问傅迟:“诚如先生所言,吏改一旦推行下去,便会动到无数人眼前的利益,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措——”
“先生,你难道不会害怕引起反噬吗?”
傅迟便起身,“我朝是在无数世家的拥立之下建立起来的,太祖感念这些世家的开国功勋,给他们封官封爵。到今天,这些官爵已经不知道承袭到了第几代。”
“而受封的世家大多门庭复杂,但凡是和开国元勋扯上了一点关系的,都能在朝廷或地方混个一官半职。到文宗年间,在职的官员已经远远大过于朝廷所需要的实际人数,他们无事可做,却依旧领着俸禄,这就导致朝廷不得不支出一笔巨大的开销养一批没有职权的冗官。”
“这一点我听家父也提起过。”
孟其修补了句,“以前国库充盈,这些人朝廷养着倒也不觉得什么。直到祐平年末,几场仗打下来,国库吃紧,这才让人深觉冗官之患。”
“倒不光是钱的问题,这些人占着职位不做事,给朝廷政策的上传下达造成了很大的负担。”
说着,傅迟看向正在仔细揣摩文书的谢之寅,道:“当年新禾政强制执行后产生的负面效果,其实也不仅仅是新禾政本身的问题。这一点,谢大人应当也清楚。”
汤宥也看向谢之寅。
见状,谢之寅便放下文书,走到傅迟旁边,“傅大人所言极是,地方冗官过多,导致政事懈怠,因而朝廷的政策下达到地方的时候,总是不尽人意。”
汤宥是看过关于祈元年间新禾政变法的记载的,自然知晓那一次国库亏空跟地方官员贪贿也脱不了干系。
他沉默了一阵,似是想起了之前在韶州的时候,书院的先生教过的一句话。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其实傅迟刚刚说的这些话,已经因为有所顾忌而十分委婉,实际上这些冗官之所以会产生,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皇权的私心。
太祖给开国元勋封侯封爵,又忌惮他们功高震主,因而加封侯爵的同时,也削了他们的实权,让大多数世家单挂一个空衔,予以所谓的荣耀。
久而久之,便造成了今日这般局面。
这话不论是傅迟还是谁,都断不会直言不讳地说给汤宥听。
“你说的这些,朕都明白。”
汤宥思索了片刻,“但一根弦绷得太紧了,迟早会断裂伤人。况且如今朝廷百废待兴,哪里是这般大动干戈的时候?”
“陛下,正是如今这个时刻,才是最好的时刻。”
汤宥沉默。
如今三军尚未撤退,各营士气高昂,朝廷威望正盛,此时推行吏治,确实再好不过。
若是他正值壮年,根基尚稳,趁着战争结束、朝廷百废待兴来推行吏改自然是最好。
偏偏是,他如今尚且年少。
试想大宁到现在已经有了多少个年头,在位的皇帝几乎每一个都比他有声望,有仰仗。
他不信在傅迟以前没有人想过要吏改。
定是有过的,只不过没有实施。
而过去所有人都没有实施的,甚至说是不敢轻易去尝试的事情。
他一个无根无基的少年皇帝,便是真的推行下去了,一旦压不住,势必会引起强烈的反噬。
“陛下似乎尚有疑虑。”
傅迟看出汤宥的犹豫来,拱手道:“若陛下心中存疑,但说无妨。”
汤宥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重新将手边的折子拿起来。
上面的一条一例,皆是傅迟的心血。
沉默了片刻后,他才轻声道:“莫说在朝廷,便是放眼整个京都,最能让朕倚杖的人,就是先生你。”
“你想推行吏改,想从根源上解决大宁朝廷积贫积弱的问题,想要一个清明的朝堂,想要一个太平的世道,这些,朕都明白。”
“可是,傅爱卿,”汤宥换了称谓,以示君臣之道,“所有这些事情,这些几乎要把半个大宁推翻了重新建立的事情,都是你在做,而不是朕。”
“朕刚刚问爱卿怕不怕,并不是一句空话。也许你会说你不怕,但是,”汤宥克制着情绪,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朕,是有些害怕的。”
汤宥有所顾虑,是傅迟意料之中的事情。
可他所顾虑的事情,却是在傅迟的预料之外。
若不是眼前这人穿着龙袍,他方才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甚至于都要让傅迟怀疑,他们之间并不是君臣那般简单。
“陛下是担心,傅大人将此事推行下去后会引来冗官们的报复吗?”
孟其修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莫说是他和傅迟为此感到惊讶,就连谢之寅都愣了愣,随即欣慰地感叹道:“陛下这般重情重义,实乃天下之大幸!”
听及,傅迟轻吐了一口气,向汤宥躬身行礼,“既是如此,那臣就先来回答陛下的问题。”
“陛下问,臣冒天下之大不韪推行吏改,是否会怕引来报复和打压,臣想说,”傅迟似是想到了什么,神情有片刻恍然,“最开始时不怕,后来怕了,如今……”
傅迟看向汤宥,笑起来,“如今,臣又不觉得害怕了。”
汤宥见得傅迟这个意味深长的眼光,内心微微一震,随即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问:“你是真的想好了吗?”
“是。”
傅迟语气平缓,态度却坚决。
许是担心汤宥意气用事,他又补充道:“陛下只需要清楚,你是君,是天下人所倚仗着的人,而微臣是臣,是陛下的子民,为君分忧是臣的本份职责。陛下爱戴子民是一幸事,但为此而置大局于不顾,那就成了灾难了。”
汤宥张了张嘴,又看向孟其修和谢之寅,“孟爱卿和谢爱卿也认为可行?”
“臣附议。”
孟其修和谢之寅异口同声。
汤宥便点点头,站起来,目光从一开始的犹疑变得坚定。
“好,”他看向底下的傅迟三人,“朕明白了。三位爱卿放心,朕一定会全力支持这次吏治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