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康禹离得太远，并未觉出，只是在看到这个自称是林挽的小姑娘之后，眉头皱得紧紧的。
“你就是林挽？”
康禹确认之后，神色反倒轻蔑起来，“林家人都不在了，林家军也早已经改名换姓，你一个人，又能同我算什么恩怨纠葛？”
“林挽啊林挽，你们林家人虽然厉害，但都败在盲目自大。”
康禹讽刺了句，“想当初林延不也自诩武功盖世以一敌百？最终在神武门，还不是寡不敌众命丧黄泉？”
提及林延，祁枫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
“第一，林家人并没有不在。”
林挽抬头，平静地说道：“只要有人记得他们，他们就永远活在世人心里。于我而言，他们一直都在。”
“第二，我一个人，怎么就不能同你算恩怨纠葛了？”
她笑，“你那个失踪惨死的侄儿，就是我杀的。”
康禹脸色一变。
“第三，我叔叔林延，不是自诩武功盖世，他就是武功盖世，就是个令人钦佩的少年英雄，你那个侄儿也是这么说的。”
“第四……”
林挽笑起来，左手放在了腰间的佩剑上，“只要我还在，林家军就还在。”
话毕，箭雨起。
人群中忽地有几人纵身跃起，在箭雨的掩护下上了城楼。
而祁柏和魏昭迎对看了一眼后，也纷纷上前，借着将士们在城楼下搭起的人梯，也纵身而上。
康禹大惊失色，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祁柏一把提起，直接扔下了城墙。
而这个时候，林挽纵身一跃，一把抓住了康禹的后衣领，将他押到地面上，踩着他的膝盖逼迫他跪下，而后拔剑，刺入他的小腿肚。
康禹惨叫连连，痛得整个人蜷在地上，不停翻着白眼。
这时候，林挽远远地望了眼汤宥，问了句：“陛下，这人要先留着吗？”
汤宥勉强笑起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挽便看向了傅迟，朝他眨了两下眼睛，等候着指示。
“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自是不能留的。”
傅迟走到林挽旁边，拿过她手里的剑，用帕子将剑刃上的血擦拭干净，插回剑鞘，轻声说：“不过，你不必亲自动手。”
林挽点了点头，“听你的。”
紫微宫破了之后，不愿投诚的康家军、张家军均被清扫干净。
诸多大将都在，倒也不必祁枫出手，再便是她既已决定留下肚里的孩子，这个时候断然要更加小心翼翼。
然，血腥气冲上来，祁枫一阵作呕，便逆着人群一阵狂奔，而后在一处僻巷中靠着墙干呕了一阵。
随即，便是无尽的悲伤涌上了心头。
她在墙上靠了一会儿，自顾自地往城外伊水边上走去。
宋楚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一段距离，未曾上前打扰。
祁枫知晓他在，却又装作他不在，平静往伊水而去。
十六年了。
距离神武门兵变、林延惨死，已经过去整整十六年了。
到今日，康禹既已落网，那么杀死林延、迫害林家的所有仇人，也算是都清理干净了。
只是祁枫并没有像想象中一般如释重负，反而在这个本该准备庆功的时刻，无端思念起故人来。
她望着茫茫无际的伊水，缓缓闭上双眼，仰着头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
君不见茫茫平沙接云天，沉沉暮夜伊水边。
荏苒春冬花又谢，寒暑流易数十年。
别时少年郎，今已鬓生霜。山河皆满疮。
祁枫再睁开眼时，已是热泪盈眶。
结束了。
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
翌日，洛阳城门大开，汤瑛和汤宥在各自大臣的拥护之下，于洛阳南城伊水上交接传国玉玺。
汤瑛颤抖着手，亲自将传国玉玺捧给了汤宥，而后小心翼翼问：“你……你真的不杀我和母后吗？”
汤宥接过玉玺，长吐出一口气，并未介意汤瑛的称呼，只是神情恹恹，平静说了句：“不杀。”
不光不杀，他还亲自下旨，封汤瑛为安乐王，赐封地和头衔，让他留在京都中，好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闲王爷，一如汤铭当年那样。
如此仁德，让人赞叹不已。
而汤瑛本身也没什么野心，对皇位根本不感兴趣，听汤宥封他为王，让他可以过着之前一样的生活，还不用天天听一些让他头疼想睡觉的朝政，自然是欢喜的。
先前拥护汤瑛的大臣们一阵沉默，纷纷低着头，似是在等候新陛下的处置。
而汤宥，却在此时做出了一个震惊四座的举动。
他将传国玉玺从盒子中拿出来后，仔细瞧了一会儿，而后毅然决然，将之沉入了伊水之中。
“陛下！”
众人慌了，纷纷跪地，“陛下这是何故啊！”
汤宥却平静说道：“历朝历代，为了这么个东西，有太多父母弟兄反目成仇，太多忠良豪杰命丧于此。朕以为，此等不祥之物，就当让它永远消失在这世上。”
说完，他轻吐出一口气，拂了拂广袖，面向站在汤瑛那边的大臣，以晚辈之礼朝他们躬身。
“若诸位大人愿意继续为国、为民效力，朕，定将不计前嫌，以君臣之礼待之。时至今日，出仕或是归隐，便请诸位大人自行决定吧。”
之后，不少人有感于汤宥的仁德，愿意归顺出仕，而也有不愿的，以年迈为由，告老还乡。
这些全都结束之后，便是要准备启程回京了。
离开洛阳的前一夜，卫宁军的将士们围着篝火饮酒庆功。
祁枫不能喝酒，林挽喝不了酒，两人都在旁热闹了一会儿。
见着祁枫离开了，林挽也笑着同将士们说了两句什么，跟着离开了。
祁枫走到僻静处，笑着回过头，“怎么不跟大家一起多热闹热闹呢？”
林挽摇摇头，笑，“我觉得师姐更需要我，在这个时刻。”
祁枫愣了愣，没说话，只是又往伊水边上走了走。
如今已是九月，天气凉起来，伊水边上的风一吹，带来了几分寒意。
林挽便把自己手上的大氅批在祁枫身上，怕她着凉。
“哪有那么娇气？”
祁枫笑着嗔了句，就要脱下来。
“师姐，”林挽见状，就从后面抱着她，开始撒起娇来，“师姐回京以后，就不能是我一个人的师姐了呢。”
回京后，汤宥会颁旨让宋楚借孝迎祁枫进门，仪式虽然简陋，却也是眼下这个时刻没有办法的办法。
祁枫忍俊不禁，笑着拍了下林挽的手，“说什么傻话？”
林挽嘿嘿了两声，小心翼翼地抱着祁枫的腰，“师姐，你说这个孩子是小姑娘还是小少爷呀？这可是我的第一个晚辈，我这个做姨娘的，可是随时准备着要给这个孩子备一份大礼呢。”
如今知晓祁枫有身孕的人并不多，便是祁柏，也以为宋楚借孝娶祁枫，是宋楚归顺而提出的要求。
为此，他对宋楚十分不满。
但见是祁枫自己亲口应下的，父母双亲也没说什么，他也不好反对什么。
而林挽想着之前祁枫对这个孩子的态度，担心她仍然没有接受自己要做母亲的这个事实，便经常在私下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跟她谈起这个问题，希望能借此，让祁枫对这个孩子的态度从抗拒转变为期待。
毕竟每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上，应当都是怀着一份祝福和爱的。
祁枫听了这话，倒也认真思考了片刻，笑说：“我倒希望是个男孩子。”
“为什么呢？”
祁枫就笑，“不为什么，就是觉得这个世道对男儿郎的恶意要少许多。况且若是个儿子，也算是给宋家续了香火。”
林挽想了想，觉得是男孩也不错。
于是她高兴起来，便道：“那师姐，我以后生个姑娘，咱们做亲家好不好？”
“好啊。”
“那咱们拉钩，”林挽冲着祁枫伸出小拇指，“咱们可约好了，日后昭迎来找我，我就有理由拒绝她了。”
祁枫笑着同林挽拉钩，心中无端涌出一股暖意来。
于是她抱了抱林挽，一句话没说，却是千言万语都包含在了那个拥抱之中。
过了一会儿，林挽看到宋楚远远就过来了，她朝祁枫一看，见祁枫点头，便先走了。
宋楚见到她，停下脚步，朝她行礼。
林挽回礼，笑着说了声：“我刚可是同师姐说好了，日后咱们要做亲家的，宋大人可要记好咯。”
宋楚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感激地朝林挽说道：“多谢。”
祁枫见着宋楚过来了，敛了心绪，笑望着他，却见宋楚在离他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停了脚步。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宋楚没说话，祁枫却是知晓的。
她便招手，“你站得那样远，怎么替我挡风呢？”
得了这话，宋楚才上前，背对着风吹过来的方向，小心给祁枫当着夜风的凉意，也恰到好处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祁枫察觉出宋楚的生疏和小心来，没说什么，只道：“方才阿挽问我，说希望这个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我说，若是注定我这一生只能有这一个孩子，我希望他是个儿子。”
她温和地望着宋楚，双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至少这样，宋家还有个嫡长子。”
宋楚没说话，只是目光停留在祁枫如今尚还平坦的小腹。
那里孕育着一个他和她的孩子。
于宋楚而言，这一切都像梦境一般，不真实。
见宋楚不说话，祁枫便继续道：“若你不喜，或是这是个女儿，等三年过后，迎妾室进门为宋家开枝散叶也是可以的。毕竟这件事算起来，也是我……”
“祁枫。”
宋楚打断她，认真说道：“我不会有妾室。这一生，我有你一个妻子，就足够了。”
祁枫愣了愣，笑起来，“说什么傻话？宋家家大业大，总得有人承袭才行。”
“我没有说傻话，我是认真的。”
宋楚道，“只要是我和你的孩子，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是宋家唯一的继承人。”
祁枫听了宋楚这话，低头笑了笑，没应声，只是目光看向了远方。
对岸的洛阳城如今灯火通明。
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洛阳如今已经恢复正常秩序。
在不久的将来，大宁也会慢慢步入正轨，恢复如初，甚至是发展得更好。
而这一切，都付出了十分惨痛的代价。
“祁枫，我知晓你不是真心想要嫁我，可是，”宋楚轻笑着，掩去眸中那抹难言的沉痛，“我也不希望嫁给我，会让你觉得委屈。”
“你不用勉强自己做任何会让你觉得自己不开心的事情，祁枫，包括……”
他抿了抿唇，克制着心痛，“包括……你不必为了照顾我的情绪，而逼迫自己忘记林延。”
“辞扬……”
“你可以永远把他放在心里，甚至，你能偶尔想念他。”
宋楚笑起来，情不自禁地抬手轻轻覆上祁枫冰凉的脸颊，温和说道：“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哪怕心里只有一点点的位置留给我，我都觉得心满意足了。”
“你个傻子。”
祁枫笑着，眼里却含着感动的热泪，“明明是你在委屈自己。”
“我不委屈的。”
宋楚温柔地望着她，轻轻擦拭着她眼角，“祁枫，能娶到你，是上天对我的宽容和恩赐。我希望，这段婚姻对你来说，能有同样的意义。”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祁枫拉进怀里，低低在她耳边道：“上天夺走了你的林礼安，如今，又还你一个宋辞扬。你所失去的，宋辞扬都会替林礼安补给你。漫漫余生中，宋辞扬也会替林礼安好好爱你、疼你、照顾你。”
“林礼安若是你的堡垒，那宋辞扬就做你的港湾。”
听了这一番话，祁枫想笑宋楚傻。
哪有做丈夫的会准许妻子心中藏着另外一个人？
哪有做丈夫的，会说自己是替着另外一个男人来照顾自己的妻子？
然而嘲笑的话到了嘴边，却哽住了，随即祁枫惊觉，她哭了。
在宋楚的怀抱中，她像是在海里漂泊了数十年的残船，终是在黎明破晓之前，寻到了那温暖的港湾。
她不用再承受那黑暗与风浪，在这里，她可以卸下她所有的设防，不必再隐藏起那些让人痛苦的心事。
也就是那一刻，祁枫也蓦然发现——
原来，她也是可以去依靠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