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打紫微宫那天，卫宁军提早便疏散了百姓，确保紫微宫方圆百里之内不会有无辜人受到牵连。
卫宁军围城之后，汤宥亲临宫城之下。
他穿了一身玄色的龙袍，头束金冠，傅迟和祁桓一左一右立于他身侧，身后是整齐排列的步兵。
身前，魏胤一身铠甲，黑色披风，立于正中的位置，左手边是祁枫和祁柏，右手边是魏昭迎、苏沉。
林挽、雪珏夫人和其他一众将领站在他们身后，整整齐齐，颜色各异的披风在风中摇曳。
紫微宫中，守宫城的士兵们悲观迎战，康禹立在正中，其余大臣在他身后一字排开。
魏胤往前迈出一步，手举着长枪，抬头问宫城上的人道：“何人应战？”
宫城上的各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一人出声。
魏胤便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何人应战！”
依旧无一人应。
魏胤便讥讽地笑起来，收了长枪，“既无人敢应战，不如直接鸣金收兵，降了吧。”
城楼上唐正和何仲互相看了一眼，而后都看向了康禹。
康禹一言不发。
被推到这个份上，康禹深知，他和康家，与这紫微宫中的其他朝臣都不一样。
当年祐平之争，神武门兵变，康家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世人心知肚明。
这也就意味着，无论如何，他都只能死撑着站在汤瑛这一边。
即便，他也知晓，这是一场必败之仗，可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死得光荣些。
这时，底下傅迟突然往前走了几步，声音平淡问道：“不战也不降，敢问诸位大人站在这里，究竟是想做什么？”
“要为了坚守你们心中所谓的道义，就置这天下黎民于不顾么？”
城楼上有个老臣终于忍不住发声，却是骂傅迟道：“你口口声声说为了百姓，为了天下，但大宁这淌水，不就是你一手搅浑的吗！”
“对啊！你少站在那里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就你那沽名钓誉的把戏，别把自己说得有多高尚！”
“你今天能在底下说这样的话，不过是因为你们占了先机而已！若今天被动的是你们，你还能这般云淡风轻地说你要为了天下百姓，就放弃你所侍奉的君主吗？”
傅迟听得他们叫骂完，连眉头都不曾动一下，平静回应：“大宁这淌水，不是我搅浑的。这淌水本来就很浑。”
“几位大人如今口齿倒是伶俐得很，既是如此，”傅迟抬头，淡笑着问刚刚骂他的几个人，“方才又为何不敢应战呢？”
得了这话，那几个人脸憋得通红，低骂了一声什么，纷纷不敢说话了。
“大宁这几年天灾人祸，几乎从未间断过。灾荒、地震、海溢、山崩、战争、暴乱，这两年，大宁江山已是支离破碎。”
“灾荒的时候，不见诸位大人出来替百姓主持公道，战乱的时候，亦不见诸位大人出来守护自己心目中的汤宁王朝。北境失十九城、江南大地战火连天的时候——”
傅迟声声质问：“诸位大人可曾想过，那个时候，你们为了大宁，又做了些什么呢？”
“你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因为自己心目中的正统皇帝被取代而去做一些无谓的牺牲，纵然大宁风雨飘摇，也不见你们有过一刻想过……”
“今天你们站在这个位置，究竟是为了国，还是为了君，还是为了一己私利。”
唐正听了这番话后，内心不禁一阵羞愧。
傅迟说得没错，大宁内忧外患的局面得以解决，几乎全靠着南宁朝廷的卫宁军和江宁军死撑着。
牺牲了那样多，撒了无数热血挽回的大宁江山，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轻易做到拱手让人。
这个时候，唐正突然看到了站在底下的众将领中，有一个熟悉的影子——
唐湛。
他从镇北军中，回来了。
“景行……”
看到儿子如今站在宫城底下，唐正一阵无言。
除了唐正之外，还有其他老臣也看到了当年出征北境，如今凯旋归来的孩子的身影。
也许傅迟的一番话，不足以让他们心生动容，可他们如今看到对立面站着的自己的孩子。
孩子们在边境厮杀、保家卫国的时候，他们又在做些什么呢？
而这个时候，突然有一披着黑色斗篷的人走到宫城前。
她背对着城楼，慢慢摘下帽子，露出一张略显憔悴的面容后，所有人都惊讶了。
“思乐？”
魏昭迎愕然，下意识地扭过头，和林挽对视了一眼。
何思乐朝魏昭迎笑了笑，眼神在人群中扫了一遍，而后转过身，将一把锋利的短匕抵在了自己的脖颈。
何仲大惊失色，往前冲了几步，大喊：“思乐！你要做什么！”
“爹。”
何思乐眼含着泪，笑了笑，“爹，降了吧。”
“思乐！”
何仲扶着围栏，老泪纵横，“你为何要这样逼我？思乐，我们是何家的人，是陛下的亲人啊！”
“正因为我们是陛下的亲人，这个时候，才更应该要做出正确的决定！”
何思乐仰头望着何仲，分毫不退让，“你如今死扛着不降，除了成全了自己的忠贞和气节，又能改变什么？你以为你们像现在这样僵持着站在这里，卫宁军就不会攻城了吗！你以为你们大义凛然誓死不屈，卫宁军就奈何不了你们吗！”
说着，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刀锋深入了一分，白皙的脖子上渗出血痕来。
“爹，女儿再问你一次。”
她面不改色，继续逼问：“降不降？”
何仲崩溃大哭，一时动了轻生的念头，二话不说就跨过了围栏，纵身一跃！
“爹！——”
何思乐嘶喊着要冲上前。
便是这时，唐湛从人群中纵身跃出，踏着城墙往上，抓住了下坠的何仲，没让他直接落在地面。
何仲昏了过去。
“景行哥哥……”
何思乐看到唐湛接住了何仲后，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捂着脸痛哭了起来。
“为什么……”
她颤抖着声音，仰脸质问城墙上的老臣们，“为了坚持这毫无意义的东西，就连性命也不要了吗！”
“既是如此，”祁枫上前把何思乐从地上扶起来，“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说罢，所有将士都提起武器，准备攻城。
“慢着！”
便是这时，没出现在宫墙之上的宋楚从城门中走出来。
他一身白色丧服，一手提着长剑，一手拎着装有传国玉玺的黑底黄纹包裹。
“降可以。”
宋楚避开祁枫的眼神，声音清冷，“我要徐将军偿命。”
“宋辞扬！”
“你们要的传国玉玺在此。”
宋辞扬将玉玺举起来，剑指着站在后方的徐道元，“徐将军，你一条命，换一方传国玉玺，换还是不换？”
这个场面，是双方都没有料想到的，一时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徐道元四下望了望，走到最前方来，站在宋楚对面。
祁枫侧身将徐道元挡在身后，凛着眉心低声问宋楚：“你要做什么？”
宋楚看着祁枫，一字一句，“我要他给我爹偿命。”
说罢，他便举起剑要刺过去。
“师姐！”
“长姐！”
祁枫迎着宋楚的剑锋，挡在徐道元前面，低喝了一声：“退下！”
祁柏咬着牙，手紧紧攥住了长缨枪。
林挽担心地看着祁枫的背影，她知晓宋楚断不会伤她，但祁枫并不知晓内情，万一被刺激到，动了胎气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转过头，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后方站在汤宥旁的傅迟身上。
傅迟觉察到她的目光，轻轻朝她点了一下头，示意她放心。
同时，他提着步子，走到前面来。
方才站得远时，傅迟没觉察出，当祁枫站出来挡在徐道元面前的那一刻，宋楚的手都是抖的。
“令尊的事，我很抱歉。但卫宁军只会战死，不会偿命。”
傅迟平淡说了句，不动声色地挡在祁枫前面，迎着宋楚的剑刃，“宋少傅，你自己决定吧。”
得了这话，宋楚眼神一凛，剑锋便要刺进傅迟的身体里！
卫宁军所有人见到这一幕，手纷纷握紧了自己的武器，而林挽在那一刻，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住手！”
城楼上，唐正和几个老臣纷纷喊道，似是妥协般长吐了一口气，“我们……降。”
宋楚和傅迟对视了一眼，倏然转过身，不可置信地望着楼上的唐正，怒道：“当初我劝你们的时候，你们宁可守着紫微宫直到死，今日，却怎么愿意降了？”
“不是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的吗！不是死也不肯把这江山拱手相让的吗！你们如今降了——”
宋楚胸口剧烈起伏，“那我爹的死，又算得了什么！”
提到宋衡的死，宫墙上的老臣们顿时有几分羞愧，尤其是刚刚说要降的那几个。
可每个人心里又跟明镜似的，眼下卫宁军逼城，不降，又能如何呢？
难道真的跟卫宁军决一死战，看着他们打入宫城，让所有人都为了宫中那个扶不起的阿斗陪葬吗？
而眼见着唐正等人决定要降，何仲如今又在底下不省人事，康家和张家的人终是沉不住气。
康禹提起长剑，咬咬牙，将离自己最近的两个老臣杀了，而后从城楼上扔了下去。
尸体落在地面的闷响声，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康禹！你疯了吗！”
秦烨惊慌失措地看着康禹还在淌血的长剑，踉跄着后退。
“秦大人不是一直身在曹营心在汉么？”
康禹步步紧逼，将秦烨反手制住，拿剑抵着他脖子，冷笑着说：“我这就送您下去，如何？”
秦烨一动不敢动。
而其他方才明确说过要降，甚至是心生动摇的人，如今都被康禹的兵逼到角落里。
有的甚至效仿康禹，将人杀了，扔下了宫墙，用尸体堆成堡垒，阻拦卫宁军攻城的路。
“康禹，你住手！”
祁枫气极，却还是努力保持着冷静，“你已是无路可退，放下屠刀，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何必把自己的生路给堵死？”
“生路？哈哈！”
康禹大笑起来，望向祁枫，“我能放下屠刀，可你祁家的人、林家的人，会放我们一条生路吗！”
“太子宪的嫡子登基，我康家还哪里有生路可走？你说得好听，其实都是骗人的鬼话！去死吧你们！”
“康禹！”
祁枫怒喝了一声，“冤有头债有主，你当年并没有直接参与到神武门兵变，现在放下武器，还有退路可走！”
“好一个冤有头债有主。”
康禹敛了笑，似是在思索退路。
片刻后他说：“那好，我可以放下武器，但我不信你们会轻易放过我。这样吧祁枫，你都说了冤有头债有主了，不如你上来，把其他诸位大人换下去，毕竟……”
他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咱们俩的恩怨仇债，可不是一时半会能算得清的。”
祁枫没做声，只是担心地看着宫墙上的诸位老臣，暗暗攥紧了拳头。
她又不傻。
如今康禹垂死挣扎，不过是仗着被他挟持的几位大人都是朝中元老。
似秦烨，他是秦皇后和秦舒明的父亲，在朝中声望和地位极高，康禹就是料定了他们不敢弃这些人于不顾。
“长姐。”
身后祁柏和魏昭迎纷纷向前一步，并未言语，却是目光笃定地点了下头。
祁枫抿了抿唇，回点了下头，又看向魏胤和苏沉，给他们打了个手势。
宋楚虽是不明白他们这番暗号是什么意思，但也能清楚知晓，祁枫这是准备上去了。
他克制着情绪，低低说了句：“祁枫，你不能去。”
祁枫看了一眼宋楚，冲他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没说话。
宋楚抓住祁枫的手臂，深吸一口气，“你不能去！”
祁柏皱眉。
便是这个时候，一直站在后面的林挽突然站了出来。
她走到最前面，笑看着头顶上一脸困惑望着自己的康禹，提高声音道：“康将军，你说错了。若真要论恩怨纠葛，还是咱俩的更深一些。”
康禹皱眉，“你又是谁？”
“我是林挽啊。”
林挽笑呵呵的，像是在家中见长辈一般轻快，而她背在身后的手，却不知在向谁打着手势。
她面上不显，只是脸上的笑不达眼底，眉目间隐隐有一股狠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