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不是我娘，依着我的脾性，”江归冷冷一笑，指了指大门口，“早被扔出去了。”
“江应还。”
柳娇娘声音也冷了一下，盯着江归的眼睛，“如今你的英雄瘾也过够了，趁敌人还没真打过来，赶紧把这身衣服给脱了！”
众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搞明白状况的赵文山赶紧跑上来，失声道：“娇娘，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这个节骨眼，您还反对呢？”
“一个江湖小流氓，别人行军打仗，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犯得上赶着去送死？”
柳娇娘讥笑了句，“江应还，你最好自己识相一点，别逼我把事儿闹大。”
江归攥紧了拳头，脸色铁青，低问了句：“你想如何闹大？”
柳娇娘没回答，但江归知道，这话她敢说出来，便不是说着糊弄人的。
于是，江归往前一步，又逼问了句：“你凭什么闹大？凭什么为了限制我的自由而闹大？”
柳娇娘不是没看到江归如今眼里的愤怒和恨意，可她只能视若无睹。
她第一眼看到穿着戎装的江归便觉得，这孩子和江远之，真的太像了。
柳娇娘看着江归，恍惚间，竟觉得自己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有一次，江远之在练兵时受了伤，小半个长缨枪扎进他背上，留了好多血。
柳娇娘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血，还以为他会死，伏在他榻边哭了一宿。
江远之安慰她，说，依依，战士没那么容易死的。就算要死，也只能死在战场上。
她不止一次听江远之说，战场才是将士的归宿。
可那却是闺秀出身的柳娇娘一辈子都无法理解的信仰。
二十多年前，她劝阻不了江远之，于是他和她阔别二十载，杳无音讯，没有归期。
那是她一生的痛。
如今，柳娇娘看着二十岁出头的江归，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江归走上这条老路。
她失去了丈夫，毁了自己的前半生，不能再失去孩子，让自己后半生追悔莫及。
“凭我是你娘。”
柳娇娘一字一句，声音微颤，“江归，我是你娘，是含辛茹苦十个月生下你的人。我辛苦把你养大，难道连这点权力都没有了？”
“把我养大？”
江归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从小到大，我一个月也见不到你几回，请问你是如何把我养大的？灌西北风吗？”
柳娇娘一听到江归这样说话，便想到了这些年对她的亏欠。
一时间，愧疚之意浮上心头，一句“娘是有苦衷的”眼见着便要说出口。
可柳娇娘却在看见江归冰凉的眼神后，生生将那话吞回了肚里。
她缓缓闭上眼，攥了拳，复又睁开，压了心中的一片柔软，低声道：“你不要逼我。”
江归却并未有退让之意。
两人剑拔弩张，赵文山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便就是这时，门外边忽然传来了傅瑥的声音：“是这地儿吧？”
他脚刚踏进院子，又不放心地退出去确认了一下。
再进来时，他便看到了江归和正同她对峙的柳娇娘。
傅瑥并不眼熟江归，可他都见过柳娇娘两次了，还有赵文山那帮人他也见过。
一看到他们，傅瑥才觉自己并未走错路。
“你来做什么？”
柳娇娘和江归异口同声，声音都有些冷。
傅瑥奇怪看着这两人，却是把视线落在江归身上，狐疑问了句：“我跟你认识？”
江归没说话，倒是赵文山小声提醒了句：“这是我江爷。”
“江爷？”
傅瑥恍然，“你就是江归啊？”
他盯着江归看了半晌，突然疑惑问了句：“我怎么瞧着你这么眼熟呢？”
江归警惕望着他。
傅瑥只见过她一次，便是他醉酒，被她踢了一脚那次，但那时傅瑥并不知晓踢自己的人叫江归。
再后来，江归入了军营，因等级不够，同傅瑥也没什么正儿八经面对面的机会。
但江归听林挽提过，知晓自己那晚踢的那个人，就是傅瑥。
所以，她很容易就认了出来。
“啊，我想起来了！”
傅瑥瞧着江归眼睛正下方那颗痣，脸色都变了，上前指着江归，恶狠狠吼了句：“是你！”
说完就撸着袖子上前。
赵文山等人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一看傅瑥这神情就觉着不好，忙上前成一排把他给拖住了。
“这位大、大……大爷？咱有话好好说行不行？动手多难看啊！”
“对、对啊！你还嫌场面不够乱啊？”
“臭小子！”
傅瑥被一群青年少年拦得死死的，连江归的衣角都摸不到，气得他一手拎开一个，骂骂咧咧，“到底是谁在动手？嗯？”
江归和柳娇娘都因着傅瑥的意外搅局愣了片刻。
被他这么一闹，江归也回过神来，上前望着被众人抱着架着拦着的傅瑥，冷声问：“你来做什么的？”
傅瑥寡不敌众，被折腾得气喘吁吁的，但一看到江归，心里边那股子气又上来了。
好家伙，竟是这小子差点送他归西了！亏他先前还帮他说过话！
“吵死了，都松开！”
江归一声低喝，见赵文山和元宝他们几个还不撒手，轻吐了口气，指着傅瑥，“你们觉得，就他这样的绣花枕头能把我怎么样？”
赵文山几人面面相觑，看了看傅瑥，又看了看柳娇娘，还是没撒手，尴尬说了句：“咱们这不是……怕他添乱么？”
“添你大爷的乱！”
傅瑥吼了句，知道自己硬冲不过，便退了几步，想挣脱束缚。
结果这几个机灵的青年，竟跟牛皮糖似的，他退他们也退，依旧把他围了个密不透风。
“你们……”
傅瑥气笑了，用手指了指，“好，好得很！”
说完他也不去看江归了，把围在自个儿前面一水儿的男子都扫了一遍，最终视线落在了估摸十六七岁的元宝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傅瑥问。
元宝不喜傅瑥，轻哼了一声，“关你什么事？”
“行啊，不关我事。”
傅瑥憋了一口气，咽了半天才咽下去，又看向江归，“这可是苏将军交给我办的差事。”
江归脸色一变，赶紧给赵文山递了个眼色。
元宝他们几个不以为意，“那又怎样？我们只听江爷的，哪个将军来了都不管事儿！”
傅瑥就笑了，张嘴刚要说什么的时候，就被突然出手的赵文山敲了后颈，晕过去了。
“先把他扶进去。”
江归稍松了口气，叮嘱，“别打脸，下手轻点。”
整个过程，柳娇娘就像一个观众一样，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柳娇娘从来都知道，自打她决心放养这个孩子的时候，江归的生活就变得再没有她插足的余地。
作为一个母亲，她只是给了江归生命而已。
而在江归二十二年的成长过程中，她却从未有一刻扮演过一个母亲的角色。
“说吧。”
其他人离开后，江归才重新回过头来看柳娇娘，声音平淡，“我若执意不放弃，你想如何？或者说——”
她冷眼嘲讽，字字珠玑，“你能如何？”
柳娇娘身后的婵娟看不下去了，劝了句：“江归，这可是你亲娘啊！你怎么能这样同她说话呢？”
“我知道她是我亲娘。”
江归抬手制止了婵娟的话，却是望着柳娇娘，嘴角含笑，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也正因为她是我亲娘，所以，我在一开始也曾抱有商量的态度，我也可笑地奢望过能得到你的支持。”
柳娇娘心脏颤了颤，抿着唇不语。
“娘，我奢望过的。”
她眼里罕见地浮出了抹雾气，往前一步，一字一句道：“是你，一点希望都没有留给我。”
＊
江归从记事起，身边总是围绕着不同的人。
说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一点不为过。
今日在李家大爷家吃了早茶，明日在王家大娘家蹭顿午饭。
她一天只吃一顿，有时候甚至好几天才吃一顿，因此她从小就面黄肌瘦的，个儿也不高，总是比同龄的孩子矮上半个头不止。
像她这样孤苦无依还四处蹭饭吃的“毛头小子”，少不了被人欺负打骂。
有一次她在一棵枯树底下，被打得快咽气了，是苏沉救了她。
那一年，江归四岁，苏沉二十二岁。
那时候的苏沉还只是个风餐露宿、四海为家的江湖游侠，出于本能，他顺手救了这孩子。
他跟江归说，弱肉强食，若想生存，须得自己强起来。
这话江归记在心里了。
于是，下一次被打的时候，她还了手，把一个商人家的小孩推倒在地上，磕着头了，流了好多血。
那商人本就是柳娇娘认识的，见自己孩子被柳娇娘孩子弄伤了，二话不说就把她从花柳伊里拖了出来。
那时候的花柳伊还不叫花柳伊，叫青簪坊，柳娇娘也还不似如今有地位。
四岁的江归见到许久未见的柳娇娘，只觉得心中欢喜，一声“娘”还没喊出口，就被柳娇娘一巴掌打翻在地上。
力气之大，连商人一家都傻了眼，唯恐这孩子被活活打死，心中生了惧意，赶忙劝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