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郎总是有一些极端幼稚的行为，比如他会故意把林延的笔戳坏掉，故意在他写文章的时候打翻他的墨汁。
孟知义生气了，罚他跪了三天藏书阁，以戒尺鞭笞之，命他把《礼记》抄两百遍。
秦舒明饿着肚子抄得有气无力的时候，林延给他送了馒头过来。
他还穿着白天那身衣袍，冷白色的长袍上溅了黑色的墨汁。
秦舒明看到那墨汁脏了他的衣衫，心里竟有几分得意。
他抬手打翻了林延端过来的馒头，口出恶语道：“礼仪之始，在于正衣冠。三公子连衣襟都未拾掇干净，这馒头，我还是不吃了。”
那时林延当是有几分恼怒的。
但见他怒，秦舒明却是高兴的，跟着他却听林延说：“君子以其身之正，知人之不正。以人之不正，知其身之所未正也。我不同你一般见识，是因为觉得你尚算个君子，你与我为难，当是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但你这般刁难，实非君子所为。”
秦舒明眼皮一跳，脱口问道：“我这么对你，你为何还觉得我是个君子？”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林延说，“我的理想同你一样，你我年岁相差不多，以后定是要一起共事的。若你一直在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同我斤斤计较，又谈何理想？”
从那之后，秦舒明就同林延冰释前嫌，秦舒明以孟知义为标杆，林延以父亲和大哥为楷模，两人促膝长谈、共畅理想。
后来秦舒明问林延，自己刚开始那样待他，为什么他都不生气的？
林延温和一笑，说：“攘外必先安内，若日后你我入朝为仕却总是针锋相对，家国岂能太平？”
君子以礼自安。
而这位以文人之风雅彰武将之脊梁的君子，他死的那一年，尚未及弱冠。
康曲冬见秦舒明脸色极为难看，知他是思及了故人，讥讽一笑，“秦舒明，你低头看看你如今的样子，可有半分当年的气概？”
“十五年前你尚且比不过林延，他死的时候正是他一生最好的年华，人们记着的，也永远是他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而你——”
康曲冬剑指着秦舒明，把他心里最不愿曝露在人前的东西剖开，道：“你骂我是竖子小儿，而你在世人心中，又能比我高尚到哪里去？”
“我嫉妒林延，憎恶林延，但我好歹是光明正大，可你——”
“你人前慕他是个君子，是个英雄，可你心里终归是咽不下这口气，因为你从来不敢承认！”
康曲冬一字一句，“你，秦舒明，永远比不过他林礼安！”
“你闭嘴！”
秦舒明咬牙，双手攥紧，“康曲冬，士可杀不可辱！你今日既来了，直接取我性命便是！你何必、何必……”
何必把那些鲜血淋漓的东西又挖出来一遍？
“哈，时至今日你还不敢面对自己。”
康曲冬觉得好笑，索性也不急着杀他了。
空气中飘浮着浓烈的烟火味，房梁坍塌的声音传入耳，漫天的火光映衬出两个人的身型。
秦舒明看着康曲冬被火光映出的脸，一时恍惚，竟像回到了十五年前。
林延战死在神武门一役，林家满门一夜之间被灭。
那天康曲冬亲手绞死了林家的女眷，踏着尸体和鲜血走出门外的时候，秦舒明也是这样和他面对面站着。
康曲冬也是如今这样的表情，笑，直言不讳道：我嫉妒他，我杀了他，好歹我活得坦荡。你钦佩他，视他为友，可这些年，你可曾为了扭转今日的局势做过半分努力？如今林家蒙难，你作为故友，可有为他发声过？
他讥笑道，秦舒明，你没有。你压根就没把林礼安当朋友。
“秦舒明，小人并不可怕。”
康曲冬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提着剑上前，悲凉地看了他一眼，“像你这样的伪君子，才可怕，且可悲。”
便就是那一瞬，一支弓箭从后方穿过了康曲冬的喉咙，霎时间封住了他所说的所有话语。
他不可置信地低眸，瞪大了双眼看向秦舒明，而后，缓缓跪在了地上，感觉着温热的鲜血正从那一道穿孔汩汩流出。
恍惚间，他看到被火光映红了的白色玉佩，黑色的穗子，似曾相识。
抬眼，却看到一个穿着一身灰色袍子的身影立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人手握着剑鞘，挂在剑上的玉佩晃了晃，转了个圈儿。
然后他便听着那人用极度冷漠的声音说了句：“下去后，记得给他道个歉。”
康曲冬双眼死死盯着那张脸，张嘴想说话，却是鲜血不停地流出，没多久后，他便直挺挺往后倒去。
林挽面容平静地看着这个人血流了一地，未曾挣扎，便彻底毙命。
火光映射在她眼底，本当是光明的地方，却是浮现了一抹不浅的阴霾。
若三叔还在，也定是个戎马天下的英雄儿郎。
同父亲一样，同祖父一样。
但他，却永远留在了少年时。
＊
秦府大火，侍卫及时赶到控制了火势，才未曾波及到旁。
林挽杀了康曲冬后，从他身上取下了侍卫司的令牌。
祁柏叮嘱了她几句，便由她先行离开，自己留下善后。
秦舒明的衣服换给了康曲冬，身上的信物换给了康曲冬，跟着祁柏脚一踹，将康曲冬的尸身踢进了即将要坍塌的屋里。
霎那间，房梁坍塌，发出了一声巨响。
秦舒明长吐了一口气，没说话，默默地跟着祁柏走了。
纵然康曲冬他无恶不作，纵然秦舒明对此人恨之入骨。
但，他的话没有说错。
当年林家蒙难，作为林延的故友，他，秦舒明，不该躲起来苟且偷生，不该任由世人对林家落井下石。
为友，为臣，他当做的那些事，却一样也没做。
林挽手持令牌翻身上了康曲冬的马，一路奔驰，黑暗中侍卫看不清她的模样，却认出她手里的令牌。
“康将军！去哪？”
“抓刺客！”
林挽压着嗓子丢下这一句话后，冲入了黑暗中，一会儿就没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