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拼得你死我活的战场上倒也罢,可明明……”
林挽声音哽了一下。
她顿了顿,轻叹了一口气,“明明是自己的妻儿,明明我都把人放回去了,为什么……非要拿他们的命?还用那般非人的方式?”
而且阳城府衙上的仵作验尸之后说,冯仪顺是被下了烈药,小产而后大出血致死的。
听说人被找到的时候,衣不蔽体,裸露出来的皮肤上还有痕迹,死得极为不光彩。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傅迟轻柔说道,拉过林挽的手,“挽挽,这件事你仁至义尽,从你决定放走冯仪顺的那一刻起,跟就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岑子聿铁了心想让冯仪顺死,哪怕你不动作,冯仪顺也会死在他手里。”
“而且,你拦下了吉婆送去的毒,你已经救过她一次了。”
林挽叹了一口气。
其实道理她都明白,但是一条命就这么在她眼皮子底下没了,是个人,心里多少会有点感触的。
哪怕冯仪顺死有余辜,可她肚里的孩子,就应当被拿来当做牺牲品吗?
傅迟听得她叹气,蹲起来将人拉进怀里,便听到怀中人突然问了一句:“走这条路,你一定很辛苦吧?”
他微微一僵,随即笑,“走这条路,每个人都很辛苦。”
“所以,我们要让这些辛苦变成值得,让以后的人不用这样辛苦。”
皇权的每一次更迭,都是一场腥风血雨。
于国家,于朝廷,于百姓黎民而言,都是一次巨大的动荡。
林挽这些日子走在街上,看到许多倒闭变卖的商品铺子,看到昔日的富贵人家如今吃不起饭在街上乞讨度日,看到穷困潦倒的乞丐为了一口饼打得鼻青脸肿。
还有人成群结队拦着他们的路,跪在他们面前,问:我们只是想吃口饱饭,睡个安稳觉而已,可现在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我们只想要好好过日子,就那么难吗?
她答不上来,此后只能避着这些人走,因为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极端害怕那些人看她的眼神。
同她一样,傅瑥也害怕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如同上一世晚年时那般。
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傅瑥坐在屋外边伸手接着屋檐上流下来的水,听到后面有动静,以为是阿海,漫不经心说了句:“今年北方的雨水倒是充足,不知道年成会不会好一点。”
身后人轻笑着问了句:“年成好,便如何呢?”
傅瑥一惊,转过身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的江归,尴尬了一下,“你怎么出来了?”
昨夜里江归不太方便,便还是留了下来。
傅瑥让她睡在自己屋里,自己去了别处打铺,然后时不时让糖衣过来照顾。
主要也是海棠这次没有跟过来,他身边无婢女,外面的人又不敢用,只好找林挽借人。
“我不出来,难道在屋子里闷一天吗?”
江归好笑地说了句,走到傅瑥旁边蹲下来,看着雨水溅在地上的涟漪,道:“糖衣说林挽那边好像出了点状况,她把自己关屋里一下午了。”
“我也听说了。”
傅瑥仰着头,手撑在身后地板上,轻吐出一口气,“因为冯仪顺死了,一尸两命,所以阿挽有点自责。”
“她杀的?”
“怎么可能?”
江归就奇怪起来,“那她自责什么?”
傅瑥噎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同江归解释。
本打算就不解释了,可江归一看着他,他就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他不能逃避。
于是他想了想,“大概……她觉得自己本来可以避免这样的悲剧吧?”
“那真是大可不必。”
江归嗤笑了一声,蹲久了腿有点麻,干脆像傅瑥一样坐下了,盘着双腿,“对想害自己的人心软做什么?”
这雨越下越大,这会儿又起了风,两人在屋檐下坐了没一会儿,就感觉衣服有些湿了。
傅瑥便起了身,自然而然地向一旁的江归伸了手,“下大了,进去吧。”
江归看着傅瑥掌心的纹路,愣了一下,随即抓着他手腕,借力站了起来。
她今日走路还不大方便,傅瑥应当是看出来了,所以才想要照顾她。
进到屋里后,傅瑥眼睛不经意跑到了里屋的卧床,不知怎么就想起昨日的缠绵来,一时尴尬,便折身往书案的方向走去。
江归在这屋里呆了一天,案上有一本打开的书卷,还有几页写了密密麻麻字迹的宣纸。
写字人似是初学,一笔一划倒是极为认真。
傅瑥看得那字迹,觉得这字写得真是不怎么样,甚至于说丑都算客气的了。
但他没好直接说出来,只坐在案前,问江归:“这你写的?”
江归倒是大方承认,“在学写字,在金陵的时候就开始了。”
“小时候有人教你认字吗?”
傅瑥拿砚台研了点墨,挑了支毛笔。
江归在一旁撑着下巴,看着他拿毛笔蘸墨,嗤笑,“傅二公子,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上私塾念书啊?”
傅瑥这才想起她的出身和经历,根本不可能有这个条件。
“可我听赵文山说,你读了很多兵书,甚至能倒背如流。”
傅瑥说着,已经在宣纸的空白处落了笔,写起字来。
“没人教,我还不能自己学了吗?”
江归视线落到傅瑥的笔尖。
同是写字,她觉得这拧巴的毛笔在傅瑥手里就显得十分好用。
他下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江归虽看不出门道来,却也觉好生畅快。
傅瑥写得一手好字。
似傅家文官世家,子孙后代必然都能有一手令人称赞的好字。
像傅迟写楷字行书在京都乃是一绝,而行草这一块,傅瑥比傅迟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写下: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同样一行行字落在江归写的字旁边,霎时间江归就觉得,自己写的字不叫字,而是民间拿来辟邪用的鬼画符。
“你这字……”
江归努力去欣赏,却又实在是不懂,便试探性问傅瑥:“应当算是好看的吧?”
“何止是好看?”
傅瑥嗤了一声,“世间珍品好吗?”
他这么一说,江归反倒拿不准这字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不过不管怎么说,定是比她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不过,你学写字,”傅瑥把书卷合起来,放在一旁,“拿《诗经》做什么?”
“随手一拿。”
“还随手挑了首悼亡诗。”
江归耸耸肩,“我又看不懂,挑这首,纯粹因为它字的笔画多,打发时间。”
傅瑥换了张宣纸,又蘸了墨,头也不抬,“你想学写字,我可以教你啊。”
江归怔了怔,狐疑,“你?”
“喂,你可别瞧不起,”傅瑥听她这语气,不乐意了,停了笔,“小爷虽然画画不咋好,但写字,那可是不输傅怀安的。”
听了这话,江归看他的眼神更怀疑了。
谁都知道傅迟是文坛巨匠,是家喻户晓的大才子,他的书画不用说,定是千金难求的。
傅瑥说他书法不输傅迟?
江归在心里鄙夷了句:那怎么不见有人千金来求你的墨宝?
当然,傅瑥写的字比傅迟到底哪个好,江归不知,但教她写,绝对是绰绰有余。
于是江归坐到傅瑥身边来,在一旁铺了张宣纸,拿了毛笔,学着傅瑥的样子依葫芦画起瓢来。
“不对,笔要立起来,要用中锋书写。”
“你背挺直一点,对,这样写起来才能有气势。”
“你看我,不是看人,是看笔,你看笔尖,看到没有?它是转的。”
“哎不对,你握笔的姿势……”
傅瑥瞧着江归写着写着,笔身就斜了,不由得凑过去握住江归的手,帮她把笔立起来,“这样才叫中锋,你写字的时候一定要保持这个样子。”
那桌案本就小,两个人一左一右铺开写字有些拥挤,如今再这样,江归就像是在傅瑥怀里似的。
但傅瑥教得认真,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反而是抓着江归的手,带着她极为耐心地写着每个字的一笔一划。
屋外边风雨交加,时不时传来惹人生厌的轰鸣声。
而那一刻的江归,却只觉自己的内心好似被这个人填满。
她不懂为什么,明明比这更为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可在这个时候,竟还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从她心间漾开。
原来被人教写字这般枯燥无味的事情,也是能变得有趣起来的。
*
冯仪顺的死讯传开后,冯家上下哭声一片。
饶是和她不在一条线上的冯一帆听了这个消息,也缓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妹妹死了。
冯一帆不可置信,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然而,他并不知道冯仪顺被林挽带走之后发生的事情,因而他自然而然地就把冯仪顺的死跟林挽联系在了一起。
不光是他,冯家上下都是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