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子聿与他父亲一丘之貉,惯会周旋弄权,他的话,”傅迟提醒了祁柏几句,“别全信。”
“清楚。”
岑子聿这几年的作风却让人叹为观止。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多面派,和岑纪一样,素来只认利害,不认人。
原先他借由章允提拔而入仕,后来章允被胡善等人踢出局,他便和何氏的利益捆绑在一起。
当年傅迟在京都当政拜相的时候,他甚至试图拉拢过傅迟。
如今岑纪的大势已去,岑子聿是个聪明的,他今日来和祁柏谈判,必然要为自己的未来铺路。
于是传达完岑纪的意思后,岑子聿向祁柏透漏如今京都中的情况:“张培应和康禹并不见得会为了岑纪豁出性命,他现在倚靠的并不是京都中的军队。”
“东阳有一支军队,自盟约签署以来便一直驻扎在京都往北不远的相州,割让给东阳的北境十九城中也有相应的兵力部署。”
“所以,明日他与你们谈判,不论开出什么条件,”岑子聿向祁柏拱手作揖,“务必拒绝,以免中了他的缓兵之计。”
祁柏眉心一挑,并未言语。
他手搭在扶手上,手指有意无意地轻点着,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岑子聿这话说出来,无异于告诉祁柏,明天不论岑纪如何胁迫,都不要给他生还的机会。
可一个做儿子的,真的会对自己的生父如此狠心?
“我们有人质在里面。”
祁柏没答应也没拒绝,顺水推舟地说了句:“是不能放弃的人质。”
岑子聿聪明,一下便反应过来,忙说:“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应当会有人送阿挽姑娘出城。”
“谁?”
“如果我的猜测不错,原先护卫在岑盈盈身边的容华今晚定会有动作。”
岑子聿说了这话,生怕祁柏不信似的,补充道:“容华是个死脑筋,对岑盈盈很忠心。”
“忠心?”
祁柏笑了,“忠心这个词,在你们岑家人的心里很值当吗?”
岑子聿脸色一变,一时间有点尴尬。
祁柏显然对他说的这话不大相信。
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岑子聿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或许,用‘痴心’更为合适。”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个叫容华的会为了自己死去的主子报仇?”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
岑子聿咬了咬牙,“就算是为了保护他的小主子,容华,也绝不会留下岑纪。”
“那和送人质出城有什么关系?”
祁柏冷静得出奇,且从头至尾,都只说“人质”而并非“阿挽”这样带了私人感情的称呼。
这让岑子聿有些懊恼,仿佛他费尽了力气往水里投了一块巨石,结果这石头直接沉底,半点水花都没有激起来似的。
“你当初同意让林挽进城谈判,不正是因为在京都里面有你们的人吗?”
他直截了当开口,“容华去杀岑纪,无论成功与否,岑纪都会自顾不暇,趁着这个档口,难道你的人就不会有点动作?”
这话说得又急又快,话中夹带的私人情绪很容易便被听了出来。
祁柏听出他的意图来,故意没说破,假作沉思了片刻后,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岑子聿离开后,傅迟才从帐帘后边出来,还没开口,便听祁柏说:“他知道安骋对岑纪并非真心实意,如果岑纪今晚真的被刺杀,依着安骋的性子,他会去救阿挽。”
听及,傅迟沉默片刻,方道:“安骋今天不能动手。”
祁柏轻轻挑眉,没说话。
岑子聿这个人心思深得很,他转达了岑纪明日要求谈判的意思后,又卖了他一个内部机密。
他的目的很简单:岑纪,不能活。
但岑子聿也不能全然将主动权交与祁柏方,于是他透漏了容华和岑纪的纠葛,借此来试探祁柏的真实意图。
“安骋今天不会有动作。”
祁柏给了肯定的答复,“岑子聿是故意这么说的,他想诱我今天动手。”
“可惜了,”祁柏冷笑了一声,眼里满是讥讽与不屑,“一个人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
傅迟皱眉。
祁柏这话让他想到了半月前的那一次接应。
听这个意思,应当也是岑子聿的手笔了。
作为一个摇摆不定的第三方,岑子聿让原本清晰的局势变得颇为复杂,而傅迟如今并不关心岑子聿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只想百分之百确认,阿挽不会有事。
但祁柏显然没有那个耐心解释,只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说:“阿挽总跟我抱怨,说你很累,很辛苦,可你从来不让她帮忙分担。”
“傅迟,其实你不了解阿挽。”
“出征前分配将领的时候,父帅有让阿挽自己选择,留在金陵配合你和苏沉,还是北上和我们打京都。”
“她选择离开你,自己战斗,”祁柏一针见血,“战场上需要她这样的将才,但她若留下,依你的性子,她没办法将自己的才能发挥到极致。”
“就像当初她以长公子的身份在京都行事,你的第一反应是阻止她而不是帮助她。”
“我理解你是出于对她的保护,但是傅迟,”祁柏盯着傅迟,一字一顿,“她和别的姑娘不一样。”
“她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你所谓的保护。”
傅迟听了祁柏的这番话,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总劝说自己放手让阿挽去做真正的自己,可真要做到,很难的。
真的很难的。
当初劝服自己同意她出征北上,傅迟都不知给自己做了多长时间的心理建设。
每次她在军营,十天半月见不着的时候,傅迟总会挂心于她,总会想:等她回来,就告诉她不要去了,他怕。
可每次见她回来,她的喜悦掩去了脸上的疲倦,小姑娘的欢快与雀跃却让他始终狠不下心来。
那是她的羽翼,他怎么忍心折断?
所以傅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让自己冷静、理智,每一回他劝说杨启臻的时候,何尝不是在劝说自己?
“祁长卿,你说得好听。”
半晌后,傅迟苦笑着摇摇头,“可这世上有哪一个男人,不想要保护自己心爱的姑娘平安无事的?”
那一刻祁柏也不知想起了谁,神情有片刻的恍惚,可很快他就回过神来,低眸轻吐了一口气。
他起身,答非所问道:“信我,就行了。”
这一晚,京都冷得出奇。
外边的路似乎只要洒上水就能迅速结冰似的,皮肤裸露在外,不到片刻便会觉得刺骨的疼。
许是怕林挽在明日谈判前咽气,岑纪竟好心让人在关押她的牢房里点了炭盆。
火盆放在她身边,炙热的气息袭着伤口,疼痒难耐。
她浑身发烫,好几次都几近晕厥,她就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
干裂苍白的下唇被她咬破,血腥味冲上大脑,这才努力帮她维持着一丝清醒。
直到安如玉来,她才放心地闭了眼,昏死过去。
安如玉穿了一身夜行衣,卷了外面的凉气而来。
看到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林挽,她轻叹了一口气,上前小心给她喂了一颗药,再小心地帮她处理了一些不明显却十分紧要的伤口。
她隔几日便会来,每来一次,都会看到林挽的模样比之前更惨,可林挽每次都强撑着,等她来了才敢让自己彻底失去意识。
林挽如此信任,倒是让安如玉有几分意外的,毕竟在岑纪面前作戏的时候,那些说出口的话,也是真情实意的。
比如,林挽如今的眉眼,总是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林锦——
那个占据了她丈夫的心的女人。
药喂下去没多久,林挽挣扎着醒过来,声如蚊蝇般问了句:“外边……如何了?”
“都安排好了。”
安如玉压低了声音,如实相告。
迟疑了片刻后,她还是问:“你当初进来城里,就没有想过自己可能再也出不去么?”
“自然是想过的。”
林挽偏过头,换了个方向垂着,艰难动了动身子,却是笑,“从我离开金陵的那一刻,我就想过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
“但我还是来了。就像我知道岑纪指明让我进城谈判,定是有阴谋,最大的可能便是要我和他同归于尽,但我还是违抗了军令,进城来了。”
“用我一条命,换城里那么多百姓,还挺值当的。”
林挽轻笑,“所以,明天你和安骋,都不必记挂着我,护好你们该护的人就行了。”
“然后,你让他们记着我就行。以后搭戏台子唱戏的时候……”
她吐出一口白气,声音似是疲倦后的解脱,半开玩笑道:“别颠倒是非了。”
“林挽。”
安如玉叫了她的名字,似有话要说,可林挽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
她笑了笑,扬了扬下巴,“快走吧。”
安如玉自知不能停留太久,抿了抿唇,终是说了一声“保重”,便匆匆离开了。
等避开值守的哨兵,退到安全的地方后,她才停下脚步,望向隐在黑暗里的那扇窗,眼里含了水汽。
林挽。
世人欠你一句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