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迟在朝廷得太后恩宠,平步青云,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
幸而他如今不是上一世的那个自己,若按着活过的年头来算他如今的岁数,他应当已经三十好几了。
过了三十而立的年纪,他已经不像年轻时一样,会因为这样的偏宠恃宠而骄,进而丢失了本心。
褫夺胡善等人官职的诏书下了没多久,太后诏他,突然问起了当年的旧事——
关于祈元末年残儒之祸的。
傅迟神情平淡,恭顺问道:“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他是个聪明的,这种和自己扯上了关系的事情,他一概不主观表态。
太后思索了一阵,道:“胡善那帮人被褫夺了官职后一直幽禁在府,正好你如今回来了,便将这件事再翻出来查一查。”
说罢,她思索了一阵,补充:“加上当年二九惨事,是应当要给百姓一个交代的。”
这两件事,早该有一个交代的。
只不过当年下旨的是成帝汤尧,如今他已经禅位被幽禁,所有的是非说辞都出自胡善他们之口。
傅迟没说话,静静地等着太后的下一步指示。
不一会儿,太后就说:“一会儿我让人引你去清荫阁,如何做,你到了就会明白。”
“是。”
汤尧罪己禅位后,汤铭念及手足情并未杀他,他一贯仁慈,干不出这样的事儿。
于是,汤尧就一直被幽禁在清荫阁中。
被谋了位之后还能得如此良善之下场的皇帝,怕是历史上少有。
太后身边的一个宦官德常公公亲自引了傅迟去。
清荫阁在离宫城不远的小山丘上,山下有重兵把守,山上有宦官监视,汤尧在此处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德常公公把傅迟引到清荫阁门口,行了礼,“咱家就送到此处,傅大人请便。”
傅迟弯腰,“有劳公公。”
德常思索了一会儿,提醒傅迟道:“太后让咱家叮嘱大人,废帝如今性情暴怒无常,傅大人当小心些。”
傅迟微微一愣,却又觉得实属正常。
一个听了几句反话便要残害无辜之人的皇帝,一个宁可错杀不肯错放的暴君,还指望他被关在此处后能修身养性、洗却满身戾气么?
只是,他想起来自己入狱前的那些日子,向汤尧进言,那时的他并非是一个昏庸无道的暴君。
今日走到这般田地,怕是与他的心魔有关。
他的心魔,便是当年的祐平之争,便是他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他来,汤尧今日安静得很,穿了一身白色的布衫,领口和腰带是黑色的。
有点像丧服,又有点不像。
见他来了,原本在看风景的汤尧回过头,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你来了。”
傅迟站在离他不远的松树下停了脚步,依礼尊了一声:“王爷。”
汤尧被废为了“成王”,虽被幽禁,但头衔尚在。
闻言,汤尧冷哼了一声,“虚礼。”
说完,他背过身去,长叹了一口气,道:“太后让你来的。”
“是。”
“她倒是如愿了。”
汤尧冷笑,望着山底下的宫城,沉默了片刻后,嘴里低低吐出了两个字:“傅怀安,帮我。”
傅迟装作听不明白,“王爷想要什么?”
汤尧转过身,眸子里藏了抹狠戾,盯着傅迟,一字一句,重复道:“我要你帮我。”
傅迟低眸,“王爷,我帮不了你。”
“为何?”
汤尧低吼出声,冲上前两步,“我不是个好皇帝,难道他汤铭就是了吗!”
“如今外戚摄政,大权旁落,他汤铭被架在那个位置上当靶子,他又能做什么?”
汤尧低低反问,像是一头暴怒的困兽,“我母后的手段非同寻常!你不帮我,便是要眼睁睁看着这大宁的江山改姓易主!”
傅迟平静地与他对视,眸子像是一汪波澜不惊的清潭,有几分凉意,却又安静得很。
半晌后,他出声:“王爷让臣帮你,为的只是大权不旁落而已。”
“可王爷又怎会不知,皇族贵戚中,这件事并不是只有您一个人能做到。”
汤尧听了,几步上前揪住傅迟紫色的衣襟,怒目而视,“你敢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您说如今外戚专权,陛下却什么都没有做——”
傅迟始终从容,“但王爷可曾想过,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却好过做了许多无用之事。”
“傅怀安!”
汤尧像是被人踩到了尾巴似的,眼睛猩红地盯着傅迟,好半晌后,一字一句,“你以为,汤铭和太后手里就干净吗?”
他松开傅迟,满目苍凉,“但凡是手里有点权力的人,都不可能不染上血腥气。”
傅迟微微一愣。
跟着他就见到汤尧远走了几步,站在他一开始站的位置上,目光不知看向何方,似在追思着什么。
傅迟整理了衣襟,侧身顺着汤尧的目光望过去,入眼的是宫城的森严壁垒。
皇宫素来是一座围城,外面的人觉得庄严肃穆,里面的人却是困顿不堪。
这个时候,汤尧突然说了一句:“你以为,她是怎么死的?”
没点明是谁,可他的语气带了几分难消的恨意和怒气,让傅迟为之一颤。
“她”,难道是说秦皇后?
“我与诸位皇子尚在年少时,孟老先生就说过,我性子飞扬浮躁,须得有个人时常在身旁点醒,于是他做了主,将容儿许给了我。”
汤尧提起秦容时,眉目总是温和的,但如今斯人已故,他的那份温柔里,就多了几分晦涩。
世人都说,汤尧为一国之君,有千不好万不好,可他唯一的一点好,都给了秦容。
秦容是个聪明的姑娘,若说她这一生有什么缺憾……
其一,她没能早点嫁入成王府,没有在祐平之争前拉他回来。
其二,在她最后弥留的时候,依然没有看到汤尧回头。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皇帝,”汤尧说,“可谁能说,她不是个好皇后?”
傅迟想到有一年,汤尧因为有人拿他比秦皇一事要杀掉京都的一个戏班子,是秦容拉他回来的。
也就是那个时候,汤尧仿效唐太宗,广开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