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是林挽最紧要的时刻。
能不能挺过来，全看她今夜能不能熬过寅时。
当夜的京都，万家灯火通明。
这个曾拒绝她，带给她无尽的悲欢与伤痛的地方，如今在用另外一种形式，无声地予她偿还。
营帐中，傅迟始终坐在林挽榻边，片刻未离，下巴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憔悴不堪。
然而他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一块望妻石般。
谁也劝不动他，只能作罢。
傅迟小心翼翼地将林挽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轻轻与她相扣，渴望自己掌心的温暖能予她以力量。
她是个坚强的姑娘，知道他在，她定会熬过去这个难关。
除夕夜，祁柏也片刻都没闲着。
他亲自领军去清扫了康禹和张培应的余孽，还让姜丰年去审了容烨。
岑纪生前在兖州培植了许多江湖高手，他们不在军中，在京都又都打扮成百姓的模样，清剿起来更为困难。
但容烨是个口风紧的，跟容华一样是个死脑筋，祁柏不想在除夕这天浪费精力，干脆让人把他关了起来。
京都宫城内发生了爆炸，传国玉玺丢失，小皇帝汤瑛和原先反对岑纪而被关押的朝臣都不知所踪。
爆炸定是人为的。
但岑纪已经死了，不管火药是不是他事先埋的，爆炸发生在他死之后，于他而言没有半点益处。
点火的另有其人。
祁柏铁青着脸，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半晌后，他拿出纸笔，写下了一封密信，卷入了信笺中。
没一会儿姜丰年就进来了。
除了作为主帅的祁柏，军中的五大副将，杨卫和许元炎牺牲，韩忌重伤昏迷，林挽生死未明。
于是，战略的部署商议从一开始五个人的激烈讨论，变成了如今四目相对的沉默。
祁柏盯着姜丰年看了半天后，语气平淡地说了句：“今日除夕，若不是什么要紧事，便明日再说。”
姜丰年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他跟在祁柏身边虽不长，但行军打仗了将近半年，对他的脾性也是有所了解的。
依着祁柏的性子，若非心中有事，这样的话他绝对说不出来。
“我军虽成功打下了京都，可也元气大伤，如今韩将军和林将军……”
姜丰年看了祁柏一眼，识趣地没把剩下的话说完，而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不知将军接下来如何打算？”
“你有好的建议？”
“末将只是觉得……既然京都已经打下来了，那驻守在相州和北境大半年的东阳军，是不是也该动动了？”
祁柏听了，轻哼了一声，不带半点情绪的，“你倒是心大。”
姜丰年呵呵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派人探过了？”
祁柏突然问，“对方有多少兵力，部署情况如何，有哪些厉害的将领，前锋主帅是谁，都知道了？”
姜丰年就被噎住了，没说话。
京都这场战役才结束几天？斥候兵哪里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摸清对方的底？
“只知道前锋营大将是太保坤，”姜丰年有几分尴尬，“他和东阳的大皇子耶律尚驻守相州有一段时日了，一直不动，恐怕……”
“那谁去打前锋？”
姜丰年又噎了一下，脸一阵青一阵白，末了他只好低着头道：“是末将鲁莽了。”
“无妨。”
祁柏并未计较，淡漠道：“此事须从长计议，姜将军若是无其他事，便同将士们一起去吃吃饺子，好好过个除夕。”
绿竹在林挽的营帐里呆了一晚上，每隔半个时辰便去察看。
过了丑时，林挽的气息几近微弱，生命体征越来越不显。
绿竹慌了，可当着其他人的面她不敢露出分毫，便会坐在林挽的另一边，手指轻按在她的手腕上，低声说：“阿挽，大家都在这儿陪着你，你一定要坚持住。”
听了这话，傅迟心里一沉，不可置信地看了眼绿竹，再看向林挽，握着她的手止不住地开始颤抖。
“阿挽，坚持住。”
绿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你可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完呢，你甘心就这样走吗？”
“竹姑娘，”傅迟沙哑着声音打断绿竹，沉默片刻后，他说：“我来吧。”
绿竹点了点头，背过去偷偷擦了眼泪。
“阿挽，你能听见我的，对吗？”
傅迟眉目柔和地望着一动不动的林挽，轻轻吐出一口气，“你这个小骗子，出征前明明答应过我要平安的，怎么你说的话，从来都不做数呢？”
“我知晓你从来都不是只会躲起来让人保护的金丝雀，可你总是这样吓唬我，我怎么能……怎么敢放手让你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阿挽……”
傅迟低哑着嗓音，喉咙哽了哽，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异，“在那个梦里，没有你之后的那些年，我生不如死。”
“没有你，无人懂我，念我，信我，护我，爱我。周遭的声音太多太杂，于是我总会在不该坚持的地方执着，不该放弃的地方犹豫。”
“阿挽，你知晓的，”傅迟看着林挽始终如睡着般安静的面容，眼眶含泪，“这世上，只有你一人会在我对的时候无条件信我。也只有你一人，会在我错的时候义无反顾地拉我回头。”
“你已经丢下过我一次了，你难道忍心……”
“难道你忍心，再丢下我一次吗？”
傅迟细数着过往，没有阿挽在他身边的那七年，他仿若一缕孤魂，满身戾气于这世间游走。
阿挽是他的灯塔，是他的信念，亦是他的港湾。
不管多艰难的决定，不管前方有多少人阻挡，不管后方是如何的万丈深渊，只要有阿挽在，他就觉得，这一切也没那么难的。
只要有她在，重回这世间走多少遭泥泞荆棘，他也是愿意的。
可这个姑娘啊，她好像从来不知道，自己对他而言，究竟有多重要。
有一滴泪从林挽眼角缓缓滑落。
跟着，傅迟能感觉到掌心的小手在用微不可见的力道回握着他的手掌。
那让傅迟觉得惊喜，他掩了眸中的悲伤，低低喃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的。”
后来林挽跟傅迟说，便是在坠城楼的前一夜，她都已是视死如归，全然没有遗憾了的。
可当在城楼上看到许久未见的他，当岑纪把她拉下城楼要和她同归于尽，当傅迟未了救她义无反顾地跳下城楼的时候……
她怕了。
她怕自己真的就这么死去，怕她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怕他孤苦一人在这世间。
林挽不是没有想过，像傅迟条件那样优越的贵公子，若要另寻一个爱他的姑娘，当不是一件多困难的事情。
哪怕她战死沙场，他为她伤心欲绝，可时间终归会淡化掉她留下的一切印记啊。
直到她做了一个梦。
直到在梦里，她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傅迟。
她梦到自己十五岁那一年，也就是原本傅迟应当成婚的那一年。
他的新娘不是她，而是岑盈盈。
梦里的傅家，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红艳艳的“喜”字。
红烛罗帐，凤冠霞帔，还有他握着喜杆挑喜帕的手指骨分明，就那么清晰地在她眼前。
虽是在梦里，可那种窒息般的痛苦，却是再真实不过的了。
她看到他掀起了新娘子的喜帕，而后端起她捧着的交杯酒，目光在不经意间撞在了一起。
可她却慌乱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
于是在梦里，傅家热闹非凡，可她躲在某一个黑暗的角落，孤独而痛苦地收拾着自己心里的伤口。
他不能娶别人的。
他怎么，能去掀别的姑娘的喜帕呢？
绿竹的手指始终放在林挽的手腕处，虽然她意识未曾清醒，可她眼角的泪却是不停地淌着。
觉察到她的情绪波动，绿竹脸色苍白，手指轻轻颤栗着。
便是在这时，傅迟伸出手，轻轻擦去林挽眼角的泪。
“听说少爷和少夫人昨夜没有圆房。”
“真的假的？咱们家少爷那么温柔又君子的人，总不能新婚之夜把新娘子一个人晾着不管吧？”
“是真的是真的，今儿婆子去收拾喜房的时候都没见着落红，而且……听说早上少爷是从书房里出来的……”
一宿没睡的林挽听了府里的丫鬟婆子们讨论这时，愣了一瞬，内心竟腾起了一阵莫名的喜悦。
可她还没意识到这份喜悦，便被人一棍子砸在了后背上，她整个人便一个踉跄，趴在了地上。
“死丫头胚子，竟敢以下犯上勾引自己家的少主人！”
“这样的丑事传出去，傅家还如何自处？败坏家风的东西，给我打！打死了扔出去！”
林挽听了这话，脑子都是懵的。
打她的人面目神情狰狞得很，可棍子落在她身上，半点痛感都感觉不到。
直到他们的动作全都停下，直到姗姗来迟的傅迟红着眼质问，直到岑盈盈冷笑着问了一句：“一个下人而已，死了也就死了，夫君还要因为这事与我闹一场不成？”
“夫君，你可不要忘了，”她压低了声音在傅迟耳边道，“傅家如今的权势，可都得仰仗着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