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泡2022-06-02 10:3211,724

  世间之事,只有遗憾,没有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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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浩掏出硬壳红双喜,拿出一支时看了看邓旻,邓旻连忙笑了一下表示拒绝,宇文浩把烟塞进嘴里,又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打火机用它粗糙的外形和醒目的字迹一丝不苟地履行为某家饭店宣传的职责,宇文浩接连摁动了几次,火苗才不情不愿地窜了出来,他把烟凑了上去,片刻之后狠狠吸了一口,随后两条白色的烟雾从鼻孔中喷了出来。

  死亡之翼,邓旻想起了《魔兽争霸》中的那条黑龙,紧接着脑海中又跳出第一次见到宇文浩的情形。

  那是两年前的分局年度表彰会,中场休息时间,嗜烟的同事们在卫生间外聚首,围着烟灰桶吞云吐雾,因为人数太多的关系,现场青烟缭绕,远远看过去就像电视剧《西游记》中上界神仙聚会的场景。

  只有一个人影远远地独自站在走道的窗边,窗户开了一大半,涌入的冷风不断掀起那人的衣领,他叼着烟一动不动,鼻孔不断喷出的烟雾瞬间消散在风中。

  认识那个人吗?年糕在邓旻身旁说,邓旻摇头说不认识。工作了大半年时间,他和年糕的身份依然属于来接受传统思想政治教育的派出所新警,聆听来自讲台上的激励和谆谆教导。年糕自带社会活动家的属性,已经在分局大半部门建立起了一批革命友情,各种小道消息有时候比老所长都灵通,邓旻还在对派出所的老同志们恭恭敬敬时,年糕已经管政治处宣传科的科长喊阿姐了。

  宇文浩,刑侦支队的探长,头号怪人,工作狂,干起活来不要命,他的父亲也是警察,因公殉职了,家里还有个生病的老娘要照顾,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

  年糕喋喋不休地说着,邓旻问没事去打听人家那么多事情干吗?年糕说你听见窗户那边的风声了吗?有些事就像风一样不受阻挡地传进耳朵。

  就算传进耳朵,和自己没关系的也会很快被大脑屏蔽掉吧,当时的邓旻这样想。他并不知晓自己会在未来某天和宇文浩成为同事,而且两个人还要一次又一次假装无所事事地站在马路牙子上,等待着嫌疑人的出现。

  又是一团白色的烟雾,在这之后宇文浩把烟头掐灭扔进了垃圾箱。邓旻很想告诉宇文浩刚才自认为有趣的记忆,并非每个人都记得和另一个人的初次见面,不过想到宇文浩只会冷漠地一言不发,邓旻又觉得兴味索然。

  邓旻把目光投向街对面的行人,他有些微妙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受到了夏嘉薇潜移默化的影响。

  在邓旻看来,夏嘉薇太过恋旧,当然夏嘉薇首先是一个充满朝气的女孩,温柔体贴又有些倔强,她精心保留下很多在邓旻看来有些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各种车票、门票、啤酒瓶盖、旅行时买的地图、已经作废的银行卡和图书证。

  这些东西代表了你生命中的某段时光,是你的过去,她振振有词地告诉邓旻。

  邓旻记得当时这样回答女友:“过去”这个词所蕴含的内容或许是有意义的,但肯定是无用的,因为时间永远是一条向前的单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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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回溯到三个月前某个明媚的上午,宇文浩接到高伟电话时正走在街头,已经过了上班的时间点,咖啡店的露天平台上坐满了人,三三两两地聊天,或是独自对着Apple笔记本电脑屏幕做出凝神思考的姿态,宇文浩每每会产生一丝怀疑,这座城市真的有那么多人不需要上班吗?

  高伟在电话那头气哼哼地问他知不知道这次警探长竞聘的结果?宇文浩没搭腔,高伟似乎更不高兴,开始一个劲地数落宇文浩,小半天的时间里宇文浩一言不发。

  从某种意义上说,公安带着一丝旧派武侠小说的影子,这是一个特别讲究师徒传承的地方,从踏进门的那一刻起就会分配给你一个师傅,师傅手把手教你这个行业的技能、规矩以及从师傅的师傅身上传承下来并经过修订的经验,从此你多了个长辈和亲人,一声“师傅”之后便是一生师徒。

  宇文浩在派出所的师傅是高伟,之后又跟着高伟去了刑侦支队,高伟做了领导,宇文浩也和其他人一样,规规矩矩地叫“高所”“高队”,只有两个人私下里的时候他还是喊一声“师傅”。师傅喜欢他,因为他会动脑子,更肯吃苦。这年头哪有笨人?一个个要么聪明要么精明,唯独肯吃苦变得难能可贵。

  “你在听我说话吗?”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

  “在。”宇文浩回答说。

  自从高伟到了年龄从支队长的职位上退下来之后,很少听到他这样严厉的语气,当年能骂哭副职的彪悍支队长转眼变成了一个和颜悦色等待退休的小老头。一开始宇文浩并不习惯,他依旧喜欢那个拍桌子爆粗口的师傅,年轻时候的宇文浩总是垂头丧气听着高伟的训斥,日子一天天过去,宇文浩忘了是从哪一天开始他也拍着桌子,把高伟的话一句句怼回去。

  全是因为案子,为了一条线索可以争得面红耳赤。师傅告诉他,办理案件的时候侦查员什么都可以说,不要怕和领导的意见相左,别说是支队长,就算是分局长、总队长、天王老子,只要认为对的,就是要直截了当说出来。师傅的这句话,宇文浩记得牢牢的。

  电话那头,高伟似乎还想说什么,忍了回去。“回来以来找我。”对方挂了电话。

  宇文浩把手机塞进裤兜。警探长竞聘,他想,难道做不了探长就不破案不抓罪犯了?蔚蓝色的天空点缀着几缕白云,阳光透过悬铃木茂密的枝叶落在人行道上,斑驳一片。明明是个好天气,心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郁闷,宇文浩挺了挺胸,大步向前走去。

  地铁站远处那栋独立的两层矮楼是探组对口的古家宅派出所,熟悉的警蓝色门头、檐口、窗栏,再加上白字蓝底的门牌,远远就能给人一股精气神的感觉。刑侦支队每个探组都对口一个基层派出所,不是帮着派出所一起破案,就是帮着派出所一起控案。宇文浩边走边想,等到新的警探长聘用通知下来,是不是就该换人来这里联系工作了?

  落聘探长并没有出乎宇文浩的意料,支队里早就有了风言风语,年轻人们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他,老家伙们看见他大多沉默不语,也有个别阴阳怪气的。一支队伍里什么人没有呢?他宇文浩不就是个头号怪人嘛。要说公安技能、刑侦业务,他是公认的好手,从“十佳民警”到“十佳探长”,年年工作成绩优秀。问题是没有人愿意在他手下干活,太苦了,有案子的时候没日没夜,没案子的时候到处找线索,他能够像个机器人一样连轴转,可别人不是机器人。分到探组里的年轻人起初都是一脸兴奋浑身干劲,等过了半年,人人都想离开。连支队政委都劝他:宇文,不用这么拼命的。

  宇文浩依旧我行我素。背后说他人有的是,了解他的人会说他是个工作狂,别有用心的说他都是做给领导看的,就是为了混先进和晋升职级。宇文浩从来不理睬这些非议,自己的事情和别人有半毛钱关系?

  一个男人朝着宇文浩迎面走来,中年,消瘦,半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过气品牌的夹克衫套在身上略显宽大,一只手还紧紧攥着无纺布的环保袋。男人走得不紧不慢,和宇文浩擦肩而过。

  宇文浩停下脚步。奇怪,哪里有些不对劲?他微微侧身望向男人,对方停在上街沿,挥动手臂,一辆打着空客灯的出租车缓缓停靠过来。

  对方右侧肩头和袖子有几滴液体痕迹,宇文浩回想着,深色夹克遮掩了液体的颜色,但是那种喷射状的形态着实让人怀疑。他装出不经意的样子回过身,快步追着前面的男人。这完全是一种职业病,眼前任何不同寻常之处都必须在第一时间排除它的可疑。

  就在这个时候,尖叫声响起,是个女人的声音,声嘶力竭。

  “抓住他,他杀人了!”

  宇文浩吃惊地回头,一个年轻的女孩从地铁站的出入口冲了出来,几个路人忙不迭地闪开,用或惊恐或疑惑的眼神看着她,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宇文浩看见手拿无纺布环保袋的男人正拉开出租车的后排门钻了进去。

  几乎是本能反应,宇文浩几个健步窜到出租车旁,一把拉开副驾驶的门。

  “警察,办案,车不要动。”他对着司机晃了一下工作证,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后座的男人。“先生,请你先下来。”

  “有什么事吗?”对方神态平静,声音听不出有任何异常。

  “请你先下来。”宇文浩重复了一次,同时隐蔽地向司机做了个手势。司机是个年轻人,机灵地扭动车钥匙熄火,飞快地打开车门窜了出去。

  男人无动于衷,也不说话。探长移动到出租车的后门位置,在这过程中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刚才喊叫的女孩,她站在不远处,双手捂住嘴巴,一动不动地望着这里。探长不知道地铁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内心甚至希望是女孩在开一个非常无聊的玩笑,这座城市几乎没有发生过当街行凶杀人的恶性案件,而且一向以治安状况良好而著称。但是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一边慢慢地拉开车门,一边死死盯着男人的举动。

  “请你下车。”宇文浩又说了一遍,口气更加严厉。

  “你真的是警察吗?”

  宇文浩再次摸出工作证,举到对方能够看清的位置。

  男人低下头沉默片刻,随后捡起扔在脚边的环保袋。这个动作让宇文浩又一次紧张起来,他感觉到手心正在冒汗。

  “警察先生,这是凶器,是我杀了人。”男人把袋子递了过来。

  宇文浩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嫌疑人,他小心翼翼地从男人手中接过环保袋,袋子沉甸甸的,他飞快地瞄了一眼,里面躺着一把锃亮的斧子,斧刃上布满星星点点的鲜红痕迹。

  “你慢慢出来。”宇文浩厉声说,“两只手都要让我看见。”

  “东西都给你了,我不会逃的。”

  男人挪动身体钻出了车门,宇文浩一把扭过男人的手臂,把对方的身体死死压在车身上,掏出手铐反铐住对方的双手。自始至终男人没有丝毫反抗,像躺在砧板上的死鱼。

  宇文浩环顾四周,看热闹的人远远地围了半圈,地铁站里似乎又传来了惊呼尖叫声,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我是警察。”宇文浩冲着周围人群大声喊道,“有没有人可以打电话报警?”

  只有刚才的那个女孩回应了他。“我打了。”她依旧站在原地,蓝黄拼色的针织上衣配深色灯心绒阔腿裤,显得特别亮眼,只是女孩此刻的脸色苍白如纸。

  宇文浩觉得自己对着女孩点了点头,也可能没点,嫌疑人已经被控制住,可不知为什么宇文浩觉得自己比刚才更紧张,一颗心砰砰直跳。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眼光落在离自己最近的出租车司机身上。

  “过来帮忙。”年轻人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怕什么,他已经被我铐住了。”宇文浩又吼了一声,对方这才跑了过来。

  宇文浩指导年轻人学着自己的动作,两人各自抓住男人的一只胳膊,把男人夹在当中,押着他向地铁站走去。

  经过女孩身旁时,宇文浩说:“别走开,在这里等110来。”

  “我知道的。”女孩低声说。

  地铁的出入口已经站满了闲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人群自觉地给他们让出一条宽敞的通道,宇文浩站上台阶,通向地下的楼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宇文浩记得楼梯下面的过道一头通地铁站另一头通商场的超市,他和司机架着男人往下走去。

  他远远地望见在超市的那条通道口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人,地铁站出来的乘客簇拥在通道的另一端,同样骚动不安,两个大胆的年轻人正试图走过去查看躺在地上的人。

  “不要过去。”宇文浩立刻大声制止,“我是警察,不要过去。”

  第一时间保护案发现场已经是条件反射般自然而然。两个年轻人被宇文浩喝住,转身退了回去,与此同时,宇文浩身边的年轻司机脚步也慢了下来。

  “你怎么了?”

  “我怕。”对方老老实实地回答,“都是血。”

  他们已经走到了楼梯的半截处,楼下的场景越发清晰,躺在地上的是个女人,满头鲜血,隐约还看见模模糊糊的白色。

  “我就呆在这里。”双手被铐的男人说,不等架着他的人有所反应,男人已经闭起双眼整个人往下坠去,直到坐在楼梯台阶上。

  “是她吗?”宇文浩厉声问。

  “是。”

  男人有气无力地回答,之前的镇定完全烟消云散,宇文浩瞥见男人的两条腿开始不由自主地哆嗦。他不敢再此面对被害人,宇文浩想,和被害人关系密切,也不像是激情犯罪。

  宇文浩吩咐年轻司机看着男人,随后独自走下楼梯。

  看到完整现场的一瞬间,宇文浩觉得把年轻司机留在楼梯上是对的。

  女人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两腿弯曲,手臂张开,整个人像一具被丢弃的残破玩偶。从衣着打扮判断大概有三十多岁,至于容貌已经难以形容,女人直勾勾地瞪着双眼,额头位置是一道惨烈的伤口,从脑门延续到鼻梁上方,红色的鲜血,白色的头骨,还附着一些黏稠的液体。

  宇文浩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蹲下身子确认女人的死亡,和尸体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少,眼前女人的惨象仍然让宇文浩感到一阵心悸,他拿起手机拨给了支队长。

  电话那头传来殷剑敏冷冰冰的声音。“什么事?”

  “当街行凶杀人,被害人身亡,嫌疑人已经被控制住了。”

  “在哪里?”

  “古家宅派出所旁边的地铁站通道,超市门口,是我们的辖区。”

  “我马上带人来。”

  没有半句多余的废话,电话挂断了。宇文浩环顾四周,地铁通道里的人越聚越多,两三名拎着隔离护栏的地铁工作人员匆匆跑了过来,在通道口拦出一条隔离带。

  警铃声也在地铁站外此起彼伏地响起,一群警察从地铁口匆匆地跑了下来,最前面的是个人高马大的中年男人,额头两侧的发际线已经退到了头顶,宇文浩一眼认出对方是古家宅派出所的所长,于是挥手招呼了一声。

  对方几乎同时看见了宇文浩,脸上露出诧异神情,接二连三地发问:“你怎么在这里?110电话是你打的?真的是凶杀案?是我们的辖区吗?”

  宇文浩朝着尸体的位置转了转脸,所长顺着宇文浩的目光看了一眼,随后爆了句粗口。

  “中头彩了。”所长闷声闷气地说,超市门前是分局的辖区,往通道另一头多走几步是地铁公安的辖区,所长随即朝身后的部下们发出一连串的指令,“拉警戒绳。向指挥中心报告。去找商场经理,超市先别开门。”。

  宇文浩望向坐着在那里的凶手,他依旧紧闭双眼,歪着身子靠在楼梯扶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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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嘉薇独自呆在一间七八个平方的办公室里,一位文职人员进来倒了杯茶,之后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很长一段时间,夏嘉薇盯着杯子里翠绿的茶叶在沸水中逐渐舒展,一根接一根地慢慢沉入杯底。

  她原本想给邓旻打电话的,带她来派出所的那个胖胖的老警官在路上一个劲地安慰她,说小姑娘蛮厉害的,遇到这样的事情还能追着凶手打电话报警,胆子够大。

  只有夏嘉薇心里知道当时自己有多么紧张,就算现在依旧觉得一阵阵的后怕,没有崩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的男朋友也是个警察,即便不会有人知道,她还是希望不要给男朋友丢脸。再有一点,大概就是那个高个子国字脸的中年男人,从他走向出租车逮住杀人凶手,到经过自己身边交待“一定不要走开,在这里等110来”,对方身上始终有一种让人信任又给人安全的感觉。

  邓旻身上也有一点点这样的气质。夏嘉薇拿出手机打开微信,邓旻发来的信息依旧是昨天半夜的那条。“你早点休息。我这里又有两个110,忙死了。”

  夏嘉薇想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发出去了一条。“我在你们分局的古家宅派出所,有点小事,不用担心。”

  门从外面推开,两个人走了进来。一个是穿着制服的年轻人,一杠两星,另一个就是刚才抓住凶手的中年男人,他们拿着笔记本电脑和纸笔在她对面坐下。

  “我姓宇文,这是我的警官证。”中年男人的证件在夏嘉薇的眼前晃了一下,“这是我的同事小王,我们俩负责给你做笔录。”

  “明白。”夏嘉薇轻声说。

  姓名、年龄、籍贯、工作单位、家庭住址,联系方式……那个年轻的警官逐次询问,夏嘉薇回答的时候看着问话的人,眼角的余光感觉到那个宇文警官始终盯着她,看得夏嘉薇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她索性转过脸去面对对方。

  “别紧张,犯罪嫌疑人已经被我们警方抓获了,所以用不着害怕,我们可以保证你的绝对安全。希望能够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告诉我们,这对被害人、对犯罪嫌疑人、对我们警方都很重要。”低沉的男声说道。

  “明白。”还是这句话。

  “你没事吧,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不不,我没关系。”

  夏嘉薇突然笑了一下,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但是笑过之后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了许多,她看着对面的宇文警官,开始讲述事情经过。

  公司就在商场旁边的办公楼里,今天上午她外出办事,沿着地铁口的楼梯走到一半时,她发现一对男女站在还没开门的超市门前争辩什么,距离太远,她听不清两人的话,女人似乎在发脾气,转身想要离开,男人一把拉住了她。接下去发生的事情是就像某部惊悚片的场景,男人毫无征兆地从随身的环保袋中拿出一把斧子,猛地砍在女人的头上。

  大概这会是一辈子都没法忘记的噩梦。

  宇文警官认真地听着,不时打断她,问些非常具体非常细节的问题。夏嘉薇细想片刻才能回答,有时候也摇摇头说没有注意到。

  女人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上,男人把斧子放回袋子,转身走上自动扶梯,他如此的淡定,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时我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唯一能做的就是远远躲开自动扶梯,男人站在自动扶梯上不断向上,和我面对面交错而过。”

  “他看见你了吗?”

  “看见了。”

  “当时他有什么举动,有没有想要伤害你?”

  “没有。”夏嘉薇说,“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动扶梯上,看见我的时候,还对我笑了笑。”

  “笑了笑?”

  “也许我的想法很可笑,警官,可是我真的觉得他是想向我表示歉意,怎么说呢?因为惊吓到我而表示歉疚。”

  对面的警官不置可否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些许疑惑。夏嘉薇并不介意,除了歉意之外,她还从凶手的眼神中读到了其他一些东西,似乎是无奈,又似乎是解脱,这些当然都是她的猜测和臆想,夏嘉薇并不准备告诉眼前的警官,她继续回忆着后来发生的事情。

  男人的背影逐渐缩小,最初的恐惧已经开始消退,自己为何能够转身去追那个杀人凶手?直到现在夏嘉薇都没有办法解读那一刻的复杂心情。伤心、愤怒、惊讶,甚至还有好奇和不解,唯独与勇气无关。

  “我冲出地铁口大喊了一声,后面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

  年轻警官在电脑上噼噼啪啪地打字,一旁的宇文警官则在纸上不停地写着什么,夏嘉薇记不得他是什么时候点了烟,烟夹在左手许久没吸,长长的烟灰落下掉在桌面上。邓旻办案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吗?她想,我可不许他抽烟。

  呛人的味道飘过来,夏嘉薇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用手轻轻扇去恼人的青烟,宇文警官抬起头看了一眼,掐掉手中的烟,又起身打开窗。“习惯不太好,对不起。”他说。

  笔录做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从电脑中打出交到夏嘉薇手中,年轻的警官关照她仔细看一遍有没有问题,于是她从头到尾细细地默读。这是她第一次看笔录,警察的问话,她的回答,事件从发生到结束,自己的时间线和行动线,凶手的容貌,有过什么样的语言动作甚至表情,拿斧子的是右手还是左手……所有一切的细节都按照她的回答记录得清清楚楚。

  “每一页都要签上名。”年轻警官指点她说。

  夏嘉薇低头在一张张的笔录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她又一次感觉到宇文警官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是件大案,我们还会来麻烦你。如果你想到什么也可以直接来找我。”宇文警官边说边递给她一张纸,上面写着手机号码,字迹刚正工整,就像他的人一样。“你先休息一下,我们安排一下,开车送你回家。”

  夏嘉薇刚想拒绝,对方用更加严肃不容质疑的语气说:“你是警方的重要证人,希望积极配合,同时也要多注意安全。这些天最好不要离开本市,出行要和我们事先沟通联系。”

  “出差也不行吗?”夏嘉薇想起几天后公司在南方有个招商会。

  “单位的事情,我们会去替你打招呼的。”那人看着笔录纸,“你的公司就在这旁边吧,我们等会就过去。”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会打电话和老板说的。”夏嘉薇连忙拒绝。之前她已经给自己的上司老板发了微信,老板安慰了几句,让她照顾好自己,还满怀八卦意味地说好几个同事看见她被警察护送进了派出所,然后问有什么内幕消息?夏嘉薇没回这一条。

  “真的不用?”

  夏嘉薇一脸认真地点头,于是对方不再说什么。

  开车送她回家的是那个年轻警官小王,雪佛兰警车。一路上两人沉默寡言,说的话加起来也没超过五句。从派出所出来之后,夏嘉薇心里一阵空荡荡的,更加想念男友,她不停打开微信,倒是有很多公司同事关心问候的话语,她一一回了,唯独邓旻还没有消息。

  “你们平时很忙吧。”夏嘉薇忍不住问了一句,话刚出口她就有些后悔,感觉自己说了句毫无意义的废话。

  小王警官在后视镜中看了她一眼。“是。”他回答说。

  蠢问题,夏嘉薇暗暗对自己说,看看邓旻不就知道了,还问什么问?

  她和邓旻是高中同学,那会儿大家都忙着读书,但凡不读书的片刻光阴,男生们在足球或是篮球场上消耗荷尔蒙,女生们更喜欢去图书馆或是三三两两躲在操场边聊心事。再见面是大学时代的聚会,通常是相熟的男女同学再各自叫几个好友,邓旻那时已经在读公安学院了,留着寸头差点都认不出。夏嘉薇有时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看上这个家伙的,聚会那次她只是好奇高中时候为什么他会有“良牙”的绰号?是乱马迷吗,还是因为路痴?夏嘉薇也迷过一阵高桥留美子。那家伙也不吭气,随手拿起瓶啤酒,只一下就用牙把酒瓶盖给起开了。

  警车进了小区停在楼下,小王警官一脸认真说要把夏嘉薇送进家门。又是拒绝不得,对方说是支队长下达的命令,夏嘉薇问那个宇文警官是你们的支队长?小王警官摇头说对方只是一个探长。

  夏嘉薇记得邓旻说过,派出所有所长、教导员、副所长,然后是警长,警长不算官,就是个小组长,可警长是干活最认真最卖力也是最优秀的。

  探长和警长大概是一个意思吧,她想。

  进家门的时候,手机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是邓旻打来的。

  “出了什么事?”电话那头火急火燎地问。

  “没什么事。”夏嘉薇对着门外的小王警官露出抱歉的笑容,对方摆摆手转身离开。

  “怎么会没什么事?没事去什么派出所?”

  夏嘉薇轻轻关上门。“你现在才回我消息啊。”

  “连轴转的忙,不谈了。薇薇,快说啊,究竟出了什么事?”

  “做了一次目击证人。”

  “目击证人?遇到什么案子了?偷手机,还是打架斗殴?”

  “凶杀。”

  “别开玩笑了。”

  《世说新语》说:生老病死,时至则行。绝大多数的人生中,难免面对一个生命在片刻间从生到死,由此顿时生出各种感伤,夏嘉薇也曾因为最疼爱她的爷爷病逝而伤心恸哭,随着时间推移,这种伤感会慢慢演变,思念、领悟、释然等等,或多或少的能让活着的人获得些什么。而亲眼目睹一种惨烈的生死方式,意外也好,凶残的罪行也好,终究都是有害的。

  “没开玩笑,是真的。”夏嘉薇低声说,“下了班能来陪陪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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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溜的警车闪着警灯陆续离开了派出所大院,宇文浩瞧见犯罪嫌疑人也在其中的一辆,两个年轻的侦查员夹着他坐在警车的后排,男人已经显出疲态,耷拉着脑袋。

  “宇文,上我的车。”宇文浩闻声转过头,殷剑敏正向他挥手。

  宇文浩坐上副驾驶的位置,殷剑敏一向喜欢自己开车,论年龄他比宇文浩小了七岁,接了高伟的班之后,是全市刑侦条线最年轻的支队长。

  “今天辛苦你了。”殷剑敏说。

  “凑巧碰上。”宇文浩说,不谈案子的时候,他属于沉默寡言的那类人。

  “刚才褚局说等到案子移给检察院,给你报个三等功。”

  褚局是分管刑侦条线的副分局长,听说凶案之后也随即从分局赶来古家宅派出所。

  “没必要,就是凑巧而已。”

  “赏罚分明,好事来了你也别往外推。”

  “真的没必要。”

  车里安静下来。殷剑敏开起车来很猛,就像平时办案一样,油门一轰高歌猛进,转眼就超了前面的车。

  “刚才出来前,老高来找我,说是想要聊聊探长聘任的事。”殷剑敏握着方向盘,直视前方,宇文浩依旧不说话。“这件事原本应该是政委和你说的,不过大家也都知道的七七八八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

  殷剑敏皱了皱眉。“你好好想想吧,有事随时可以来找我。”

  “就一件事,殷支,这个案子你得让我办下去。”

  “可以。”

  又是一脚油门,警车一下子窜出去好远。

  回到单位,宇文浩直奔审讯室,在走廊拐角处撞上了高伟。老头子沉着脸,一看就知道是专门在等他。宇文浩刚说自己要去审讯犯罪嫌疑人,高伟的一双小眼睛似乎要瞪出眼眶。

  “急什么急,人不是已经抓住了吗?谁审不是一样?过来,跟你说几句话,耽误不了你的事。”

  宇文浩不敢顶撞,跟着高伟进了办公室。作为刑侦支队的老领导,队里给高伟安排了一间单人的小办公室,高伟在沙发上坐下,随手扔过来一根红中华,宇文浩接住后夹在手里,他现在没心思抽。

  “探长探员双向竞聘,竟然没人愿意报名参加你的探组,我在刑侦条线干了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想不想做了?”

  沉默无语之后,老头子又暴躁起来。“喂,在和你说话!”

  “人家愿不愿意是人家的事。”

  “怎么,你一点责任都没有?”

  “师傅,还有其他事吗?”

  高伟一下子火冒三丈。“但凡你会做点人,怎么能闹成这种鬼样?”

  做警察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也不是为了会做人,宇文浩想。“当不当探长无所谓。”

  “我告诉你,宇文浩,不要以为自己能耐大,不做探长想做什么?孤胆警探,独来独往?你是不是外国的破电影看多了?还是年纪一大脑子开始变傻了?刑侦是个团队,没有人能够凭一己之力破案,你身边的都是战友,不是冤家对头。”

  宇文浩不说话,他也没什么可以说的。

  高伟气鼓鼓地从烟盒里又拿出一支烟,在兜里摸了半天,宇文浩来到他身前,摁动打火机,火苗窜出,高伟哼了一声,嘴里的烟凑近摇曳的火苗。

  “你的臭脾气要好好改一改。”

  “改了就不是我了。”

  高伟愣了愣,看着昔日的徒弟。“好,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他狠狠吸了一口烟。

  “谢谢师傅。”宇文浩立刻接口说:“师傅,这个凶杀案殷支同意交给我办,你替我把把关。”

  高伟的表情像是要把手里的烟戳到宇文浩的脸上,宇文浩静静地等待,直到高伟长长出了口气。“能遇到你小子,也是我上辈子烧了高香。”

  审讯室里的空气一片浑浊,堪比被小兵张嘎堵住了烟道的鬼子炮楼。三杆烟枪一起烧着,宇文浩、高伟,还有坐在对面审讯椅上的凶手。男人不时抬起铐在一起的双手,把指间的烟塞进嘴里,慢慢吸上一口。那是一张已过中年,平淡无奇的脸,宇文浩每天都能在大街小巷见到几十上百张这样的面孔。

  “这起案子过程非常清楚,人证、物证都很齐全,就算你不交代,现有的证据也足够定罪。不过我们是有政策的,也会给你机会,关键是看你的态度。是否合作,有没有立功表现直接关系到法院的量刑定罪,你好好把握。”

  和刚才在高伟办公室时相比,宇文浩如同完全变了一个人,表面看起来是一副随意的模样,实则小心翼翼又全神贯注,就像一只进入了伏击状态的猎豹。他始终盯着男人的双眼,这是师傅教的,一个人的眼神最容易泄漏内心的秘密。

  不过这次的男人完全不同,从宇文浩抓到他的一开始,他就处处不同。宇文浩面对过形形色色的犯罪嫌疑人,抢劫、盗窃、贩毒、伤害……但是没有一个人有过这样的眼神。平静甚至没有了生气,一双走到尽头的眼睛。

  “我知道自己的结局,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们不用多讲什么,我也不会让你们为难,该说什么我都会说的。”

  男人的普通话中夹杂着方言,和街上几十上百张面孔同样的语调。

  宇文浩竭力想从对方毫无表情的脸上寻找一些细微的动作,终于一无所获。他有些不甘心地仰靠在椅背上,手指节轻轻敲打着桌面。

  “年轻时是厂里的技工,单位效益不好,是钢厂,我和老婆一个车间的,孩子那时候也小。我觉得不能老是这么着,托人弄了个长病假,然后跟着几个朋友去贩水果。开始很苦,什么都不懂,起早贪黑赚个辛苦钱。现在想起来,实在对不起老婆孩子,跟着我一起受累。后来日子渐渐开始好过了,赚到了钱,盘下个店面,买了房子,家里条件越来越好。”

  “前些年有句话: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就是说我这样的。日子好过了,把以前苦日子都忘得一干二净,光顾着吃喝玩乐。老婆也曾说过我,可那时候谁听得进去。我整天和一群酒肉朋友下馆子打麻将,要么就去唱歌跳舞玩潇洒。我是在夜总会认识这个女人的,K房小姐,年轻漂亮。我一下子就被她迷住了。”

  男人使劲吸了口烟,青烟盘旋缭绕向上升去,慢慢消失在沉闷的空气中。

  “有时候,男人就是好这一口。二十多年夫妻,平淡的就像白开水,突然冒出个又年轻又漂亮的,早就神魂颠倒了。那段日子,我天天往夜总会跑,先是送花,后来送戒指送项链,我晓得她也就是贪图我的那点钱,很快我们就发生了关系。”

  “最初也只是想和她玩玩,毕竟孩子都上大学了,老婆也贤惠。可慢慢的,我发觉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她,真的,天天就像掉了魂似的,鬼迷心窍啊,鬼迷心窍……偷偷花了几百万给她买了间小房子,时不时在那住上一夜,她的工作也辞了,每月都是我给她零花钱。时间一长,老婆终归要知道的。起先还闹了两次,后来晓得我是收不住心,索性和我离了,孩子也知道事情的原委,话也不愿意和我说。”

  “总算忙完离婚,我想这下可以和她在一起了。那时候没在她身上少花钱,光出不进,离婚这一闹,我的确没什么钱了。不过我想靠那间水果店,只要花点气力,钱还是稳赚的。她跟惯了我大手大脚用钱,真的过起日子来,这也不顺心那也不满意。起初我还觉得是女人爱作,后来才明白她嫌弃我没钱了。有一次,她趁我到外地进水果的时候,人去楼空。”

  “之后我才知道她已经偷偷把房子卖了,我找了她很长时间,两三年有的,真的,满世界的找。她以前的同事、朋友一个个的寻过来,一点音讯都没有。最后还是她的一个小姐妹看我可怜,偷偷告诉我说她现在跟了个做房地产的有钱人,那个男人有几亿的身价,让我死了这条心。到了这般田地,我怎么会死心?我没心思做生意,水果店垮了,整天在街上晃,我想我终归能碰到她的。”

  “上个星期我在地铁里面看到她了,一点都没变,当时我追上去,她已经走了。我在地铁口守了一个星期,今天总算等到她了。我央求她跟我回去,我们重新来过,她不肯。我就拿出斧子砍了她。”

  宇文浩问:“斧子是哪来的?”

  男人抽了抽鼻子说:“自家找出来的,以前在厂里,这些都是吃饭的家伙。看到她之后我天天把斧子带在身上,地铁里查的紧,肯定不能进去,我就守在外面。我想,这一次要么她跟我走,要么我们同归于尽。她欠我的,该还给我,我欠她的,我也给她。”

  自始至终,男人毫无表情地说话,间或抽一根宇文浩抛给他的香烟,仿佛在叙述一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故事。

  宇文浩和高伟面前的烟灰缸里同样一大堆的烟蒂,从审讯开始,高伟不是在吸烟就是双手抱怀,半闭眼睛坐在椅子一言不发。直到审讯的最后,他突然发问说:“你砍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老婆孩子?”

  “我知道我对不起他们,我也没脸见他们。”男人说。

  高伟使劲掐灭了手中只燃了一半的烟。“知道吗?我很想同情你,可是你不配,你只是个彻头彻底自私的人。”老头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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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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