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泡2022-06-13 15:4512,040

  年糕使劲地打了个嗝,声音传出去好远,站在路旁的那个瘦猴肯定是听到了,转过脸来向这边张望。年糕把他一米八的个头一百八的分量全搁在邓旻的右肩上,搂着邓旻的脖子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嘴里还不停地嘟囔:“没醉,我真没醉……”

  邓旻本想应句什么,实在是撑不住年糕的那身肉,咬着牙死抗。

  两人一路蹒跚离瘦猴越来越近,年糕干呕了两声,突然送开邓旻捂住嘴向前冲去。瘦猴唯恐被呕吐物溅到,忙不迭地想要躲开,却被年糕拽住手腕,一个过肩摔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邓旻纵步上前,单膝抵着对方的腰部,翻过双手上了铐,低声说:“警察,不许嚷嚷。”

  年糕冲身后挥了挥手,藏在暗处的一大票人纷纷出动,转眼把别墅的前后门都堵了个严实,就连阳台下面也留了人。

  邓旻把瘦猴拎到老刘面前,满头白发的老所长压低了声音:“现在给你个立功的机会。”瘦猴立刻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瘦猴是负责望风的,别墅大门前还有门禁探头,邓旻和年糕夹着瘦猴走过去。瘦猴摁响门铃,过了一阵,对讲系统里传来声音。

  “开门,是我的两个兄弟,过来玩一把。”瘦猴大声说。

  大门从左往右慢慢打开,待一个特警贴着墙来到监控探头死角下,用长柄剪子剪断了探头线,众人悄然潜入院子。

  依旧是年糕打头阵,听到屋子里传来开门的动静,年糕上前就是一脚。伴随一声惨叫,屋门大开,警察们蜂拥而入。

  “都别动。”

  大客厅里两张长桌分别是“筛宝”和“轮盘赌”,一屋子的人看见涌进来的警察,多数傻愣在那儿,也有几个机灵的家伙忙不迭把手中和兜里的筹码往地上扔。满屋子都是“蹲下,双手抱头”的喊声,还有撒了一地的筹码,蹲下的赌徒们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尽量远离那些花花绿绿的筹码。

  邓旻瞅见赌徒中间还站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也挥手对身旁的人喊道:“都给我蹲下,快点。”

  这次为了冲赌场,老刘所长特地借来特警队的兄弟,现场大多是身穿制服棒小伙子,剩下便服的几个都是邓旻、年糕这些派出所治安组的人,邓旻看着那个指手画脚的家伙实在眼生,那人一边说一边走向门口,邓旻伸手拉住对方的胳膊问:“老兄,你是什么部门的?”

  对方猛地甩开邓旻的手向门外窜去,把刚进屋的老刘所长差点撞倒在地。邓旻拔脚就追,那厮居然跑得飞快,三窜两窜始终和邓旻拉开六七米的距离。邓旻觉得肚子沉甸甸的,禁不住后悔晚饭时吃了那客巴掌大的炸猪排,早知道索性给年糕算了。

  两人从小区一直跑上大街,半夜的街上空荡荡的,只有两排路灯如同马拉松赛道旁的观众,沉默地注视着一前一后拼劲全力的种子选手。这场追逐赛足足超过了一公里多,男人脚步减缓,终于支持不住,四仰八叉地瘫倒在地上。邓旻在对方面前停了下来,双手叉腰喘息半天,对着男人的屁股狠狠踹了一脚。

  “起来再跑呀,起来。”

  对方的脸涨得跟个猪头似的,连动弹的气力都没了。

  亮着警灯的雪佛兰警车呼啸而来,停下之后利索地跳下两个特警,年糕也从驾驶位置开门出来,他看着邓旻的模样“嘿嘿”直乐。

  “这个事迹一定要报给政治处,‘体能训练见真章,千米奔袭抓赌徒’,题目怎么样?让他们开心开心,也给咱们所加点考评分。”

  邓旻朝着年糕翻了个白眼没有答话。全市公安大练兵,市局领导提出要“说得过,跑得过,打得过”,各个分局教育训练部门没少动脑筋,老老小小都要跑千米,没通过体能测试不能升警衔还要扣奖金。有一段时间每天清晨在各个体育场,除去打太极拳的老头老太,穿背心光膀子绕圈跑的都是警察。

  用了三辆依维柯把一别墅的人拉回所里,二十多个男男女女,蹲满了走廊。

  年糕扯着嗓子说:“都给我听清楚,谁承认参加赌博了?承认的就进这间屋子来做笔录,不承认的继续蹲在这里。”

  赌徒们面面相觑,老半天没一个站起来,其中一个胆大的支吾说:“警察同志,我才到的,还没赌你们就来了。”

  简直是一呼百应,二十多个家伙抱着头众口一致地附和表白,警察们只是冷笑。

  有人扶墙起身,表态要老实交待。

  年糕笑嘻嘻地捅了捅邓旻,是被邓旻追回来的那个家伙,看来是害怕今晚没好日子过,抓紧机会投降。

  有人挑头,又有三四个家伙也跟着承认,分别被警察们带进不同的房间。

  桌子后面,邓旻和年糕一个负责审问一个负责打字,赌徒蹲在地上。姓名、年龄、籍贯、住址、单位、家庭成员、赌了几次、输赢多少、谁介绍来的、谁是赌场老板,最后签字画押。年糕边整理笔录边说:“打电话,叫老婆来。”

  那家伙傻了半天,戚戚道:“叫她来干吗?”

  “交罚款,然后领人。”

  “早知道这样,我还玩命跑什……”

  他刚说了一半突然看见邓旻阴沉的脸,一腔喜悦化为乌有,硬生生把话又吞回肚子里,脸上还得挂上个尴尬的笑容。

  邓旻斜眼瞅着那家伙,说:“假冒警察,拒捕逃窜该怎么处理?”

  年糕笑着说:“至少也是刑事拘留啊。”

  对方脸色一下子刷白,满脸惊恐地看着两人。

  等处理完几个赌徒之后,那票蹲着的家伙开始扭捏不安起来。年糕上完厕所转回来,几个赌徒同时哀求说:“警察同志,我赌了我赌了,带我进房间吧。”年糕也不答理,径直回到屋里继续做笔录。

  这样的小赌场,组织的家伙铁定坐牢,几个骨干拘留,一般的赌徒也就是罚款了事。

  “不能这样便宜他们,害得老子又是一个通宵。”年糕张嘴打了个哈欠,仰脖灌了几口浓茶。“要不要给你泡碗面?”

  邓旻又想起了那客炸猪排,连忙摆手拒绝。

  过了三四点,活也干得差不多了,该关的关该放的放。老刘所长让几个年纪大同志先歇息,留下邓旻年糕这些个年轻人。“你们辛苦一下,多做些。”老刘所长说。

  年纪轻多做些也是应该的,人人都是这么一路熬过来的。接茬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天开始蒙蒙亮了,邓旻这才觉得自己肚子饿得难受。他问年糕想吃点什么,年糕歪在沙发上,说老刘交待过让食堂阿姨早些来下馄饨下面,让邓旻去食堂给弄碗馄饨就行了。

  十分钟后,邓旻端着两碗馄饨走回来,还没进房间便听到轰隆如雷的呼噜声,年糕像具尸体似的倒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又白又胖,叫他“年糕”一点都没错,邓旻心想。年糕的大名叫杨凯泽,和邓旻是一届的校友,两人一起分到派出所,一起翻班巡逻,一起蹲点设卡,一起加班备勤,也一起进了治安组。

  邓旻坐下来,拿出手机想给夏嘉薇发微信,转眼一想时间太早怕打扰她休息。要不是昨晚的行动,他应该陪在她身边的,自己做了三年警察,说实话尸体是见过,却还没遇到过凶杀案,更何况夏嘉薇这样一个女孩子呢?邓旻心中泛起些许歉疚,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去陪伴女朋友。

  一阵倦意袭来,他打了个哈欠,轻轻踹了踹年糕。“起来了,馄饨要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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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一夜夏嘉薇都在做噩梦,最后一个噩梦中,卧室的墙壁变成了红色,地板也是红的,红色的书桌,红色的床单,破烂的人型玩偶躺在床的中央,压抑得透不过气的夏嘉薇打开窗户,邓旻正从她的面前走过,夏嘉薇拼命地喊叫,可是邓旻毫不理睬。夏嘉薇无奈之下回过头,床上的人偶挣扎着爬起身,变成一张狰狞的满脸是血的女性面孔……

  夏嘉薇猛地惊醒,发觉睡衣已经湿透了,她迫不及待地扭开台灯,桌上的闹钟指着五点二十分,她靠着枕头半坐起身体,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头晕乎乎的,感觉还有些发冷,却怎么也无法再次入睡,她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等待天明。

  七点半起的床,是否又睡过一会已经浑然记不清,夏嘉薇感到脑袋昏昏沉沉的,四肢无力,勉强喝了杯牛奶。老板吩咐过让她休息几天,可是手头有个报告要交总公司,她还是决定去公司上班。

  她不想再挤地铁,直接叫了辆滴滴,上车之后她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看着外面的大街,和每个喧嚣嘈杂的早晨没什么不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城市并不会因为失去一个生命而变得冷清。

  一路上夏嘉薇都恍恍惚惚的,感觉自己像在梦游,快到公司的时候,远远望见熟悉的地铁站,她的心又砰砰直跳,连忙请司机师傅再多开过去一个路口。下车之后一阵冷风吹过,她竟然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晃了几下。

  快些到公司,夏嘉薇满脑子想着,直到听见刺耳的刹车声才回过神,她发现自己站在马路中央,勉强转过头,几步之外停着一辆蓝白色的小轿车,司机探出头冲她喊着什么。夏嘉薇想说对不起的,但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她摇晃了一下,双手撑在车前盖上。

  司机打开车门小跑着过来搀扶住她,问她怎么了?声音有些熟悉,她转过头,看见国字脸的中年男人,竟然是昨天那个宇文警官。夏嘉薇含糊不清地解释,然后感觉自己的胳膊被架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走了几步,然后半倒在车子的后座上。

  “我要去公司。”她挣扎着用尽最后的气力说。

  没有回音,车子开动起来,夏嘉薇在摇晃的空间中很快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夏嘉薇发现自己身处医院,还坐在一张轮椅上,她有点惊慌失措地想要起身,身旁有人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别动,马上就轮到你了。”那人用命令的口吻说。

  她半转头看见宇文警官站在她身后,

  “我好多了,真的没事。”

  “耳温枪测了39度,等医生看了再说。”

  他说话就像做笔录时那样冷冰冰又不容质疑,夏嘉薇无法抗拒,老老实实地坐着,没过多久轮到她进了诊室。医生问了几句,之后又去验了血,并没有什么大碍,主要是受了凉加上没有休息好,晕过去也是因为血糖低。医生在就诊卡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天书般的文字,让她先去打点滴。

  宇文警官依旧陪在身边,夏嘉薇死也不愿再被轮椅推来推去,她精神好了许多,宁愿自己走路。对方也不强求,还了轮椅拿了药,把她送进输液室。

  “谢谢你了。”夏嘉薇说。

  “我刚好路过。”

  宇文警官很刻板地回复了一句,整个输液室只有他一个人站着,还穿着一身警服,显得特别扎眼。发现周围人不断投来的目光,夏嘉薇有些狼狈,低声请他在自己身旁的空位上坐下。宇文警官也察觉到了异样,没有拒绝。

  夏嘉薇一时无话可说,愣愣地看着输液管里的药剂一滴一滴地滴落,忽然听见护士大声的话语。

  “怎么回事?医院里不准抽烟。”

  夏嘉薇转过头,宇文警官正满脸尴尬地把一包硬壳红双喜塞回口袋。想不到警察也有被人训斥的时候,她担心对方难堪,连忙找话问:“忙了一个晚上?”

  对方抬头,有些茫然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噢,如果是什么机密的东西,不用告诉我,我也就是随便问问。”

  “没什么。”他好像刚刚反应过来,“人已经送看守所了。”

  “为什么杀人呀,还这么狠?”

  “报复,感情纠葛。”

  对方的语调没有什么起伏,一副神态让夏嘉薇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学校课堂上被老师点名后,不得不站起回答问题的男生,这位警官搭话时的模样和昨天抓人、做笔录时候的气势完全不同。

  夏嘉薇叹了口气说:“我大概还是太年轻,总是不能理解如果两个人真心相爱过,怎么能向对方下这样的毒手?”

  身旁的男人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盯着自己的一双手,半晌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因爱生恨这种事,可能是因为爱得不纯粹。”他随即抬起头,在夏嘉薇惊奇的目光下恢复了平静。“是一个朋友说的。”说完话,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又如昨天一般的严肃了。

  他们俩又一次陷入沉默,不过夏嘉薇不再有尴尬的念头,反而稍稍好奇。

  很快,这位宇文警官接连起身出去接了两个电话,等他再次返回的时候,夏嘉薇说:“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干你们这一行的都很忙。”她想起邓旻的每一次失约。

  “打完点滴我送你回去。”

  “真的不用了,我给男朋友发过微信了,他一会就到。”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夏嘉薇冲着对方晃晃自己得手机。

  “那好吧。”

  宇文警官看了看夏嘉薇,点点头算是告别,然后转身离去。

  夏嘉薇目送对方离开,宇文警官快要走出输液室的大门时,她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大声喊:“钱怎么还给你啊?”警官回过头,疑惑地瞧着她,夏嘉薇忙指了指挂在架子上的输液袋。“医药费,还有挂号费。”

  对方面无表情地挥挥手,大步地走了出去。

  夏嘉薇坐在椅子上愣了半天神,脑袋里空空的怎么也没法子集中精神,最后她拿起手机打开了微信。一个人影像凭空出现般“嚯”的站在她面前,邓旻像一阵风似地说:“怎么了呀?上一次送你回家的时候还好好的。”

  “上一次?这都几天了?”夏嘉薇故意转过头去不答理男朋友。

  “真是的,还有热度,一摸就摸出来。”邓旻一手摸着自己的额头,一手摸着夏嘉薇的额头。

  “谁让你昨天不来的。”夏嘉薇赌气地把邓旻的手摔开。

  邓旻立刻讪笑起来。“加班嘛,不信?不信你打电话给年糕,他现在还在干活呢,一夜没睡。要不,你打电话给问我们所长吧。”

  夏嘉薇使劲地白了他一眼。

  邓旻立刻说:“瞧,你又白我了,你都把我带坏了。年糕说我现在到处对人翻白眼。”

  “坏东西。”夏嘉薇使劲克制住自己的笑意,有些气急败坏地说。

  邓旻笑嘻嘻地坐在刚才那个人坐的位置上。“快说说,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不要你管。”口气虽然还是硬邦邦的,终究再也发不出火。她停了一小会,问:“昨晚又加什么班了?还神神秘秘的,问你也不回答。”

  “我们是有保密纪律的。”邓旻笑嘻嘻地说,“昨晚冲了个赌场,抓了二十多个赌徒。”

  “别说了,一点都不想听,不是有保密纪律吗?”

  “已经结束了,可以向家属解释。”

  “谁是你的家属?”夏嘉薇别过头去。

  邓旻扯开了话题。“吊完针我送你回去,所长放了我半天假。”他打了个哈欠,“昨天的事说给我听听。”

  “讨厌死了,不想说。”

  “那就不说了。”邓旻明明是讨好的口气,临了又非要加一句,“反正分局网页上也看的到。”

  夏嘉薇叹了口气。有时恋人之间的斗嘴更接近是一种亲密关系,邓旻也不像表面那样内向少言,和他熟悉了之后才会发现这个人私底下的活泼,善良和体贴都不错,争强好胜的性格也常常用在女友的身上。谁让我喜欢他呢,她想。

  “想吃点什么吗?我去给你买。”

  “不用。”夏嘉薇没有任何胃口,她想了想又问:“你们分局有个叫宇文浩,你认识吗?”昨天看笔录时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名字。

  “宇文浩?见过,没打过交道。”邓旻又打了个哈欠。“在分局名气挺大的。”

  “名气挺大的?”

  “业务很厉害,不过性格也很怪,都说他有点轴,工作狂,到现在也没结婚。”邓旻察觉到夏嘉薇的诧异,“怎么了,昨天的案子是他办的?”

  “今天送我来的也是他。”

  “怪不得,我进医院大门的时候看见一辆警车开出去,车牌号码是我们分局的,原来是刑队的车。”

  “下次碰到人家,谢谢他。”

  “刑队的人最难打交道,我们小小的派出所民警哪有机会总是碰到人家。”夏嘉薇的眉头拧起来,邓旻连忙改口说:“知道了,我会谢他的。就是,万一人家问你是我的什么人……”

  “女同学。”夏嘉薇知道邓旻是故意的,“不许说是你的女朋友,丢人。”

  “丢谁的人啊?”邓旻笑嘻嘻地跟上一句。

  “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夏嘉薇低头看,是公司同事发来的微信,问她工作上的事,她连忙回了,一来一去三四分钟,事情搞定了,夏嘉薇抬眼发现一袋药液马上就要滴完了,正想叫邓旻,却发觉对方已经蜷缩在椅子上,微微发出鼾声。夏嘉薇无可奈何,在椅子周围找了半天,摁下了呼叫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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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伟走出支队长的办公室,为了宇文浩的事情他和殷剑敏绕了大半天,殷剑敏说了一通大道理:上次的竞聘全支队的人都是看在眼里的……老领导你也是带过队伍的……分局有文件规定,不是支队领导说了就算……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高伟当初也没少说过,屁股决定脑袋,这句话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高伟可不会就这么退缩,他絮絮叨叨地软磨硬磨:宇文浩是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最不应该挫伤这种同志的积极性,他的情况支队领导也是最清楚的,家里有需要照顾的老娘,父亲又是因公牺牲,组织应该关心,他一直是支队的先进,因为工作上要求严容易得罪人就连探长都聘不上,分局上下会怎么看待支队?

  绕到最后殷剑敏没了脾气,闷声不响了半天,说老领导你别太为难我,要不我们折中一下,支队专门为了宇文浩设立一个编外探组,探长的编制待遇我去和政治处商量。但是还有一个前提,必须有人愿意加入宇文浩的探组,三个人,只要有三个愿意的就行。

  谈不上心满意足,但至少取得了重大的成果,高伟刚准备拐进自己的房间,前面的大办公室传来一阵嘈杂声响,像是有人正在发生争吵。高伟回头,发现殷剑敏也从办公室里探出身子,满脸狐疑,两人一起循声走了过去。

  大办公室门口围满了人,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见许晓宁高亢的声音。“我有什么错,这样的人不该教训吗?下次再让我遇到这个下三滥,我保管要揍他。”

  看见领导走来,年轻人们一哄而散,转眼办公室里只剩下大马金刀坐在工位上的许晓宁和站在旁边的支队政委李涛。

  李涛瞧着高伟和殷剑敏,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把手中的纸递给殷剑敏。“宣传科来电话,有个舆情让我们核查。”

  “吃饱了撑的。”许晓宁忿忿地说。

  事情要从早晨说起。和往常一样,许晓宁和女儿一起出门,女儿杜沁已经高二了,正是学业最苦的时候,这个年龄又值青春期,母女两人常常话不投机。今天也是一样,许晓宁只不过问了句考试准备得怎么样?女儿顿时拉下脸,没好气地回答一句“不怎么样”。许晓宁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女儿闷声不响地快走几步,连句“再见”也不说就自顾自地过了马路。望着女儿的背影到了街对面,许晓宁满肚子不高兴地进了地铁站。

  早高峰的时间,车站里都是人,每来一列地铁,车厢也都塞得满满的。排队等车的时候,许晓宁就看出前面背着双肩公文包的上班族不对劲,约莫三十岁左右,时不时东张西望或是假装低头,眼神却总是瞟向旁边队伍中的一个女孩。许晓宁是干反扒工作出身,当年的师傅也是个女的,外表矮矮小小的一个人却是响当当的公安劳模,反扒高手。许晓宁跟着师傅的那几年,从街头到车厢,也算是阅人无数,师傅教她的第一课就是先看人,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人来人往,时间长了,那些举止眼神不同常人的家伙一看一个准。师傅最经典的一句话:大街上但凡眼神飘忽的,就两种人,一种就是贼……许晓宁等了半天没下一句,连忙问师傅还有一种人呢?师傅嘿嘿笑着说,抓贼的。

  地铁进站,一大群乘客涌下,又换了一批人涌上,人潮汹涌来来往往皆为生活,只是人潮之下总有个别渣滓。许晓宁挤进车厢,“双肩包”果然凑近女孩站立的位置,许晓宁紧紧跟在“双肩包”的身后来到两人旁边,抬起胳膊抓住扶手,阻挡住“双肩包”的视线,自己微微低头,用眼角的余光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列车关门行驶,“双肩包”晃动身体,似乎随着列车前行的惯性贴靠到女孩身上。许晓宁厌恶地皱起眉头,女孩的年纪并不比杜沁大多少,很秀气的模样,衣着打扮也偏向乖乖女的类型,看上去并不属于那种“厉害”或是“很社会”的女孩。“双肩包”的一只手抓着扶手,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身体几次晃动碰触到女孩,女孩并没有反应,大概以为只是列车拥挤时的正常情况。

  色狼的进一步试探,许晓宁继续不动声色,“双肩包”果然开始不老实起来,把手从裤兜里抽了出来,贴在了女孩的臀部,过了一会儿,女孩可能觉察到了,挪动身体往旁边闪了闪。“双肩包”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慢慢地又把手贴了过去。女孩终于意识到了对方的骚扰,脸突然涨得通红。

  不要害怕,大声说出来。许晓宁内心为女孩鼓劲。

  女孩并没有如许晓宁所愿与对方抗争,只是再次挪开身体躲避,拥挤的车厢一时间让她无处可去,“双肩包”的胆子更加大了,再次把手伸了过去。

  许晓宁一把扣住“双肩包”的手腕,“双肩包”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说:“你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

  听到许晓宁的呵斥声,周围乘客一个接一个投来疑惑目光。“双肩包”看着许晓宁,眼神中闪过一丝恐慌,强作镇定地说:“请你放开,这位女士,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事情了?”

  “放开你?让你再去做下流事吗?”许晓宁冷笑说。

  “双肩包”露出气急败坏的神情。“你瞎说什么?”

  许晓宁丝毫理睬对方,转脸问女孩:“小妹妹,刚才是不是这个人在碰你?”

  女孩一脸紧张,“双肩包”装出恼怒的样子低声对许晓宁说:“胡说八道!你这个人是有毛病啊?”

  许晓宁压住火气,又一次对女孩说:“我刚才都看见了,这种下三滥的男人你不要怕他,他们只敢偷偷摸摸。”

  女孩的脸涨得通红,一个劲地说:“没有,我不知道,车厢太挤了,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双肩包”似乎松了口气。“别拉着我,是你搞错了。”他的语气反而平和起来,好像一副大人大量的样子。

  许晓宁手中也办过不少在公共场所占女孩子便宜的猥琐男,偷偷摸摸做坏事的时候胆子特别大,一旦被人发现了,最好不惹事趁早溜,她就是不想便宜了眼前这家伙。“少给我装好人。”许晓宁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又对女孩说:“等会跟我去报案,这家伙赖不掉的。”

  周围的人已经看了半天八卦,各种声音都冒了出来,有替许晓宁撑腰的,也有质疑的,唯有女孩一声不吭。听到许晓宁要报案,“双肩包”又开始不自在起来,口气变得强硬起来。“你是不是有毛病啊?再抓着我,我要报警了。”

  “你也要报警?”许晓宁冷笑,“我就是警察。”

  “双肩包”愣住了,脸庞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旁边却有人说:“警察也不能乱来呀,抓人要有证据。”

  话语间,列车慢慢靠站开门,一直闷声不响的女孩突然朝门外挤去,许晓宁吃了一惊,伸手想要拉住女孩,被女孩猛地挣脱了。

  “对不起,我急着上班。”女孩匆匆撂下话,冲出了车厢。

  蜂鸣器响过之后,地铁门“啪”的关了,许晓宁有些傻眼,身旁的“双肩包”倒是彻底放松下来。“喂,再不放开我的手,等会警察来了,我告你骚扰。”他恬不知耻地开起玩笑。

  许晓宁松开“双肩包”的手腕,一把拽住他的衣领。“你就是个渣滓。”

  “想打人啊?”那家伙露出无赖的表情,“大家快看啊,警察打人了。”

  周围传来起哄的声音,还有人拿着手机拍摄,许晓宁松开对方的衣领,冷冷地说:“用不着得意,知不知道地铁车厢里有监控探头?”

  “双肩包”愣了愣,眼睛一边瞄着车厢四周一边嘴硬说:“监控怎么了?我又没做坏事。”

  在这么拥挤的车厢里,监控根本看不清那个家伙的动作,许晓宁只是为了吓唬他。“做没做,你自己心里知道。”

  “你还血口喷人,我要投诉你。”

  “没问题,也请你留下姓名单位家庭地址,等调完监控我还会来找你。”

  “双肩包”转动一双小眼睛,没有吭声,周围的人一副看热闹的模样。许晓宁瞪着“双肩包”,内心却在懊恼,起初她是有点责怪那个女孩子的软弱,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闪过女儿的身影,于是慢慢体谅对方的感受。那孩子又害怕又羞愧,只是想早点摆脱当时的环境,如果自己再果断点早些亮身份,说不定她会留下来作证的。

  不容许晓宁细想,地铁又一次靠站,“双肩包”像个没事人般向车门挤去。许晓宁犹豫了一下,没有受害者就无法处理这个家伙,就在转念之间,“双肩包”走出车门消失在人群中。

  许晓宁原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不知哪个好事者把一段当时的录像发到了短视频网站,顿时引起了一大堆评论,最初都是些“女警威武”“警花姐姐好厉害”“猥琐男去死”的留言,很快又出现了“有没有证据啊,没证据就是瞎搞”“警察说话真霸道”之类的反面评价,网友们各自站队互相讨伐。

  市局部门最早发现这条涉警舆情,查了半天终于查到了许晓宁身上,李涛接到了分局政治处的电话,除了要求尽快上报当时的情况,又言语婉转地批评许晓宁在表露警察身份后,言语举动不是很妥当。李涛找到许晓宁核实,许晓宁原本就有些忿忿不平,听到李涛算不上责备的几句话,立刻像炸了毛的猫。

  了解完原委,殷剑敏拉长了脸,数落许晓宁的态度。“晓宁,你也是老刑警了,政委只是找你了解情况,又没什么大问题,你至于在办公室里跟政委这样顶撞吗?”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如果我错了,我受罚。两位领导,你们就说我错在哪里吧?”许晓宁依旧像吃了爆竹一样。

  “所有的事情都是非黑即白,非对即错吗?你要是做得全对,一点问题都没有,怎么会有这起舆情?如果那家伙真的来投诉你,甚至上访、打12345,你准备怎么做?你准备让支队怎么做?”

  这些年从上到下都越来越重视民生舆情,这是为百姓着想的好事,但遭遇恶意投诉的事情也并非少数。殷剑敏接替高伟担任刑侦支队支队长之前是派出所的所长,处理过的上访投诉比整个刑队的人加起来都多,自然深有体会。

  “我是刑警,我负责破案抓人,接待上访的事我不会,这是你们领导考虑的。”许晓宁摆出一副硬杠的态度。

  “少说两句了。”高伟抢先一把拉起许晓宁就往外走,回头向殷剑敏使了个眼色。“走,跟我吃午饭去。”

  许晓宁不情不愿地跟在高伟身后。两人走下楼梯,看四周无人,高伟教训她说:“你最近怎么了,火气那么大?为这种事和领导顶什么顶?”

  “我又不想和他们吵。”许晓宁稍稍冷静,话语软了下来。

  “这种事处理起来当然要小心,万一真的来一起投诉,处理结果不满意,到时候考评扣分是扣整个刑队的。”

  许晓宁嘴里嘟嘟囔囔的,终于没说什么。

  两人在食堂打了饭菜,高伟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晓宁,跟你商量个事。”

  “高支,你说呗。”虽然高伟从支队长职务上退了下来,刑队的老人们依旧喜欢这样称呼他。

  “你现在的探组是跟着小马哥吧?”

  “嗯。”

  “要不,换个组?”

  许晓宁停下手中的碗筷。“换组,为什么?高支,你想让我换到哪里去?”

  “宇文浩,怎么样?”

  “你开玩笑吧?”

  “我这样子像开玩笑吗?”高伟一本正经地说。

  许晓宁于是也一本正经起来。“就他那个杠头脾气,天天闷声不响,高支,你觉得我能在他手下共事吗?”

  “怎么不能。”高伟开导说,“他是个刺头,说实话,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你还让我去?先别说我们能不能搭,这次我看他连探长都聘不上。”

  “你们俩干活绝对能凑在一起,相信我,这么多年我看着你们,不会走眼的。”许晓宁不说话,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高伟有点着急。“你别急着回绝,晓宁,我也是真心请你帮这个忙。”

  许晓宁看着高伟,好一会才说:“老领导,这件事你让我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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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沁这几天是期中考试,许晓宁提前下了班,在盒马超市买了些食材,回家准备做了几个菜慰劳女儿。在厨房忙碌的时候,外面传来动静,许晓宁探头出来,发现女儿已经进了屋,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许晓宁心里一阵嘀咕,回家招呼也不打一声,随即又想,难道是考得不好心情糟糕?她连忙走过去敲了敲门。“沁沁,怎么了,你没事吧?”

  屋里传来女儿不耐烦的声音。“烦死了,在做作业。”

  依照往常的性子,许晓宁一定忍不住要教训女儿几句,可是话在嘴边,她还是忍了下来。自从女儿读高中之后,许晓宁也见识到女儿的苦,几乎天天作业做到半夜,三天两头的考试,还有成绩的压力。杜沁要强的性子和许晓宁一模一样,难怪杜振轩劝她说别在学习上把女儿逼得太紧,女儿自己给自己的压力绝不会少。

  还是杜振轩更了解女儿,杜沁基本是她父亲带大的,警察加班就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更不用说最苦最累的刑警,许晓宁天生又是责任心重,不论遇到什么工作都一心要做好的性子,杜沁的童年总是不见妈妈的身影。

  那年,离婚的事是杜振轩提的,以许晓宁的脾气,眼睛也不眨一下就签字同意,她从来不会拉下脸来服软求人,既然你杜振轩觉得两人过不下去了,那就散了呗。女儿跟了许晓宁,这之后许晓宁才明白带一个孩子多么的不容易,随着年龄一点点上去,许晓宁也开始反思自己,更是时常懊恼,觉得亏欠了女儿许多,没有陪伴女儿度过一个幸福的童年,甚至不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好在女儿很是乖巧,成绩又好,让许晓宁省心之余倍感欣慰。

  从初三开始,杜沁的身上慢慢发生了变化,先是和妈妈的话越来越少,之后在许晓宁眼里女儿变得冷漠又古怪,更要命的是杜沁表现出了强烈的叛逆心理,许晓宁实在弄不懂,自己说的话,要求女儿做的事,无一不是为了女儿好,可为什么杜沁会如此反感?几乎每次都会小题大做地争吵一通,许晓宁一度怀疑,女儿到前夫家去的时候,是不是那家伙每次在给她灌输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杜振轩这家伙,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老实,可是冷静下来许晓宁知道是自己多心。

  许晓宁在女儿房间门口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直到传来一股焦味时才有所惊觉,三步并作两步冲回厨房。锅里的红烧鲫鱼黑了一大块,许晓宁又是心痛又是埋怨地起锅,决定不去烦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先把菜烧完再说。她去掉烧焦的鱼肉,又用小火回了回锅,还算勉强过得去。

  餐桌摆上了四菜一汤,荤素搭配,对于两个人来说算是一顿丰盛的晚餐,许晓宁再次来到女儿的房间前敲了敲门,没有回音,她又敲了敲门,屋内传出杜沁更加不耐烦的声音。

  “不是说过了嘛,在做作业。”

  “先吃饭。”许晓宁压出火气,“吃完了再做。”

  “没空。”

  许晓宁伸手转动门把手,门从里面上了锁。以前许晓宁一直关照过女儿,门可以关,妈妈如果进房间时会敲门,但是门绝对不能锁。现在连这一点孩子都不听了,好心情全都没有了,许晓宁气呼呼地退了回来,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为了抵御无从发泄的怒气和无聊,她拿出手机玩起“消消乐”游戏。

  过了不一会儿,许晓宁听见门铃“叮咚”响起,她起身开门,门前站在一个黄衣的美团小哥,伸手把一个散发香气的外卖餐盒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许晓宁疑惑地问。

  “点的外卖。”对方说。

  “你搞错了,我没点外卖。”

  外卖小哥一脸不屑的样子,探头往里看了看。“小姑娘在吗?”

  许晓宁拉下脸,还来不及说话,身后传来声响。杜沁跑了出来,一把接过了小哥手中的外卖餐盒。“谢谢你。“杜沁边说边关上门。

  “这是什么?”许晓宁大声问。

  “晚饭。”女儿头也不回地往房间走。

  “你给我站住。”许晓宁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谁让你点的外卖?”

  “我自己点的。”

  “你不知道我做了晚饭吗?!”

  “我不爱吃。”

  “什么叫你不爱吃?我急吼吼下班回来,又是买又是洗又是烧,是为了谁?为了我自己吗?你就跟我来一句你不爱吃?”

  “我天天吃外卖,今天怎么就不能吃了?你每天上班什么时候管过我?今天算是早回来有兴趣烧顿饭,你能天天回来做菜烧饭吗?”

  许晓宁没料到女儿会如此反击,她气得嘴唇哆嗦。“你就是这样和你妈说话的?你当我是什么?你的保姆吗?就算是保姆,进门还要打个招呼问个好,你妈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你进去出来只当我不存在?你们学校就是这么教育你们对待自己家人的吗?”

  最后一句话大概戳到了杜沁的痛处,女儿大声喊叫起来:“你不要什么事情都扯到学校。”

  “那么就是杜振轩了,他就教会了你这些东西?”

  “不是。”女儿声嘶力竭地喊叫。“我说话都是和你学的,你就是这样和爸爸说话的。”

  “你,你……”许晓宁气得说出话,瞪着女儿,也许是因为母亲这副神情,杜沁看上去也有些发怵,只是倔强地仰着脖子。“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再也不管你了。”

  杜沁拿着外卖餐盒转身跑回房间,重重关上门。

  许晓宁觉得自己再呆在房间里整个人就会爆炸,她穿上外套冲出了家门,疾步走出小区,穿过马路来到河边的步行道上,之后是漫无目的,独自前行。时不时迎面而来的夜跑者和她擦肩而过,还有散步的老人、带着孩子的父母、卿卿我我的恋人。夜风逐渐吹去了许晓宁的怒火,她慢慢冷静下来,只是依旧有些彷徨无措。

  我究竟哪里做错了?她想。

继续阅读: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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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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