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阿姨一脸热情地对高伟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锅贴刚出锅。高伟探头看了看,一圈圈金黄色的锅贴整齐地排列在平底铁锅中,油声“滋滋”作响,香气诱人。他兴高采烈地要了一客,再加一碗咸豆浆。
公安的条件比以前好了很多,别说分局,就连各下属单位都有自己的小食堂。离上班时间还早,食堂里人不多,都是几个昨晚值班的,高伟端着托盘走向靠近窗户的位置。每天早些出门到单位吃早餐早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过不了一会周围就会坐下相熟的同事,边吃边聊,从国内外大事聊到家里的鸡毛蒜皮,也算是消磨上班前的最后一点时光。
高伟瞧见一个不常在这个时间段出现的人影,他立刻改变了方向,走到许晓宁面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今天怎么过来吃早饭了?”高伟看了一眼许晓宁面前几乎没怎么动的咸菜肉丝面,“不管女儿了?”
“随她去。”许晓宁没好气地说,拿起筷子在面碗里拨拉了两下。
高伟不动声色。“来,尝一个锅贴,刚出锅的。”他不由分说地夹起一只锅贴递了过去,许晓宁推脱不及,夹过锅贴咬了半口。“好吃吧,我再去买一客。”
许晓宁忙说:“高支,不用。”
高伟就当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又捧着一盘锅贴笑嘻嘻地回来。“我倒了碟醋,蘸醋吃。”他身先士卒地夹起一只,许晓宁没动,高伟边吃边说:“再有多少烦心的事,该吃吃,该喝喝,日子还要一天一天过,一个人生闷气也没有用,只会伤身体。”
许晓宁苦笑一下,伸出了筷子。
“多吃两个,等到了我这个岁数,想吃又吃不了多少,那才叫一个懊悔。”
“高支,我也是三十多奔四十的人了。”
“比我小多了。”高伟笑嘻嘻地说,“我在你这个年纪,生煎一次吃四两还得再加两个。”他又夹起一只锅贴咬了下去,汁水顺着嘴角流下,许晓宁连忙递过去一张纸巾,高伟接过来忙不迭地擦拭。“老了,老了才明白,当初想做什么事就该抓紧时间去做。”
“我以为你心里只想着工作。”
“这么说吧,好像也没错。”高伟咂了咂嘴,“做其他事情都没什么太大的兴趣,我们这种人,命里注定,好日子不会过,一辈子就是喜欢当警察,破了个案子抓了个贼,心里比什么都高兴。”
“那等你退休呢?”许晓宁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
高伟慢悠悠地说:“退了休再说,陪老太婆出去逛逛,打打麻将打打牌,刚才不是说了嘛,日子一天一天过,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有时候想想,比我们过得不如意的人有的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端起碗喝了口咸豆浆,“说说,女儿怎么了?”
“叛逆期,什么事情都和你对着干,昨晚把我气坏了。”
“怪你的性子太厉害了。”
“你也这么说?”
“但凡眼里看到的,先怀疑一下是不是坏人,做事只认为自己是对的,这都是侦查员的职业病,越好的侦查员,病得越厉害。”
许晓宁的嘴角微微扬起。“倒是有一点。”
“杜沁这孩子,我也算从小看她长大吧。”高伟说。警察家的孩子小时候十个有十个被父母带到单位里“加过班”,许晓宁身边的小杜沁在刑侦支队也是人见人喜欢。“别看她小时候话不多,总是甜甜的笑,这孩子其实随你,挺有个性的。”
“个性那么强,看什么都不顺眼,那我该怎么办?“
“当年你爸妈怎么管你的?”
“他们怎么管的了我?”许晓宁脱口而出,随即又意识到了,叹气说:“那时候父母也不管的,散养,哪像现在。”
“是吧,孩子不是问题,问题都在父母的心思上。”高伟做了个手势,“放下吧,你心里多放下些,就能多给孩子一些自己的空间。
许晓宁低头沉默了半天。“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说。
“凡事总得去做才知道,光想着可不行。”高伟看着自己的碗,“就像咸豆浆,有人只会说:这东西怎么能喝?你不去喝一口,所谓喜欢不喜欢都是用脑子瞎猜的。”
许晓宁终于笑了起来。“高支,你今天是用锅贴配鸡汤来灌我。”
“哪来的鸡汤?”高伟有些迷糊。
“心灵鸡汤。”许晓宁说,她靠上椅背,双手怀抱在胸前,看着高伟。“高支,你一直对我不错,看来我也只好还你这个情。”
高伟嘿嘿笑了两声,和聪明人说话有时候危险有时候省心。
“你答应了?”
“先试试,我总觉得那个闷葫芦不好相处。”
“要不然中午我把宇文浩叫来打牌,牌品看人品。”
如今年轻人们可以围在一起玩手机游戏,而老家伙们的娱乐节目依旧是“大怪路子”和“80分”,高伟没其他什么爱好,唯独对打牌上瘾。
许晓宁一个劲地摇头。“别,我没这闲工夫。”
从食堂出来,高伟兴致勃勃地来到支队长办公室,殷剑敏正准备去分局开会,高伟说我这事最多浪费你一支烟的时间,然后一五一十地把情况说了。
看殷剑敏的表情,他没想到自己能把许晓宁说动,高伟边想边呼了一口烟,内心着实有些得意。
“老领导,你可真能牵线搭桥,把他俩凑在一起……”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都是你最厉害的手下。”高伟抢先说,“这两个人的业务能力没得说。”
“能力是没得说,脾气也是没得说。”
“能破案,能抓人,脾气怪点也就怪点了,小殷,最厉害的领导就是能用好最有个性的手下,我看你绝对行。”
“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我还不是老领导带出来的?”殷剑敏笑着说,“这下是一个探长一个探员,还……”
“两个探员。”高伟又一次打断说。
“两个?”殷剑敏狐疑问,“还有谁?”
“我啊。”
殷剑敏这下真的愣住了,欲言又止。
高伟说:“怎么,觉得我不行?”
殷剑敏好久没有说话,拿起桌上的烟壳,抽出两支分了一支给高伟。
高伟点上手里的烟。“小殷,这可是你当初答应的。”
“你放心,我答应的事绝不会食言。”殷剑敏缓缓地吐了口烟,“待会我和政委再通通气商量一下,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有你这位老法师给他们俩把关,说不定起的作用会比我们更好。”
“我就当你答应了。”高伟笑着说,“办公室我都考虑好了,就用我现在的房间,我一个人占着太浪费,探组挤在一起,又心齐又热闹。”
“好,我再给你们配个年轻人,把探组凑齐了。”
“等等。”高伟连忙摆手说,“这个我也想过,不急,还是我们自己找找有没有合适的,总归是要来个能合拍的。”
殷剑敏想了想,表示同意。
高伟立刻笑着说:“许晓宁这边,我就让她去跟宇文浩手上的那个凶杀案了。”
殷剑敏一时哭笑不得。“老领导,你这是步步紧逼啊,不至于那么着急吧?许晓宁还在小马的探组里,”
“这不都是为了工作嘛。”高伟说,“我早就打听好了,小马他们探组最近没大事,许晓宁随时随地可以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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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浩驾驶雪佛兰警车顺着闸道上了城市高架路,车开得不紧不慢,四平八稳。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许晓宁整理完手中的材料袋,随手放在仪表台上,她看着车窗外说:“能不能开快点?”
宇文浩没说话,稍稍加了点油门,车速比刚才快了五六码。许晓宁瞅了他一眼,不再说话,目光注视着前方的车流。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前方排起了长队,一辆辆车开始龟速前行。“堵成这个样子,八成前面有车祸了。”许晓宁不耐烦地说,“早知道就走地面了。”
宇文浩依旧不声不响。
“宇文浩,我们在一个单位也好多年了吧,一起办过案子吗?”许晓宁问。
“有一年跨年执勤,你抓了一串扒手,当时你们组的人手不够,是我和你一起审的案子。”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有点印象。”许晓宁回忆说,“是不是有个男的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说要是拘留了他,孩子没人管,还死皮赖脸要把孩子扔在支队里。”
宇文浩没说话。
“队里已经准备放人了,你不肯,一定要往下查,结果追查到孩子是租来的,抱孩子的男人是贼老大,扒窃团伙的头头。这个案子后来越办越大,最后分局几个部门联合出动,把整个团伙还有租孩子的一群人都给查半了。”
“不是我不肯,是你不肯,案子是你的。”宇文浩说。
“零七年还是零八年?是上班头几年的事。”许晓宁感慨说,“那时候我说话能有什么分量?全仗着有你给我撑腰,我记得你那时候还算派出所借调到刑队的,对不对?”
宇文浩没有接话,车里又一次沉默下来。
警车在拥挤的车流中走走停停。许晓宁拿出手机开始不停地捣腾,过了一会儿,宇文浩突然听到身旁传来叽叽喳喳的韩语声,他扫了一眼许晓宁,她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屏幕看剧。
“我说你……”
“什么?”
“你有什么看法?”
“什么什么看法?”
“案子。”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我了。”许晓宁一边看手机一边说,宇文浩面无表情,没有理会她语气中的一丝嘲讽。“虽然是起凶杀案,但是现有证据看起来还是挺简单的案子,动机明确,因果关系明晰,凶手这边的材料也差不多齐全了,自己的交待,目击者的证言,还有前妻、邻居的证词,全都清清楚楚,凭这些证据材料直接移交检察院绝对没问题。不过……”
“不过什么?”
许晓宁放下手机。“我有些吹毛求疵,被害人这边的证人证言少的可怜,我看了她家人的询问笔录,三五年里回了两次家,算是衣锦还乡,其他什么也没有,家人就把她当作一棵摇钱树。其他呢?微信里除了物业经理就是大楼保安,还有无数个美容店的Tony老师,这个倪冰就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吗?”
“你知道她以前的工作。”
“K房小姐,赚了钱洗白上岸,和过去一刀两断,这个没问题。那她现在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呢?清心寡欲孤家寡人?我还真不太相信,家里的时装、化妆品,该有的不是还有嘛。”
“乔卫宁交待过,说倪冰离开他以后跟了一个大款,但是我还没查到。”
“离开乔卫行之后的一段经历变成了空白,这里面总有些不太合理的感觉。”许晓宁用手揉了揉双眼,轻声嘟囔了一句:“昨晚真的没睡好。”
“你说什么?”宇文浩没听清。
“我说,你能不能开快点?”许晓宁没好气地说,“我还没见过能把警车开成洒水车的,我们又不是在大街上巡逻。”
办公室的门大敞着,一股烟气正从里面往外冒。“这是着火了吗?”许晓宁刚来到门前,又赶紧退了一步。“熏死人了,以后你们打牌能不能开个窗?”
刑侦支队的传统节目,中午休息的时候一帮老家伙躲在房间里关门打牌,经常连午饭也不吃,拿着两个馒头边啃边打,一场“大怪路子”牌局能要消耗掉两三包烟,有时还要吵得天翻地覆。
屋里的几个人还在“复盘”,一个说人家手上六张牌,你还放单张?另一个说六张牌怎么了?剩下一个“大怪”在我手里,他明显是假的,我又不怕。第三个说我手里早就剩下十张牌了,你们都不算牌吗?为什么不放“五张”?
高伟一边把两大缸烟屁股倒进垃圾桶,一边挥手说:“散了散了,上班了。”
等到一屋子人散光,许晓宁把材料袋扔在茶几上,拉了把椅子在敞开的窗口坐下,高伟又去把门重新关了起来。“上午提审的情况怎么样?”他和宇文浩并肩坐在沙发上。
“没什么大问题,几个要补充的点都重新问了一下。”宇文浩从材料袋中抽出讯问笔录交给高伟,高伟戴上老花镜,仔细地一张张翻看。“另外重点问了问倪冰现在的情况,乔卫行交代说他不知情,他反复表示在大街上是遇到倪冰是碰巧。”
“可靠吗?”
“乔卫行这两年一直单身,然后的确在找倪冰,周围邻居朋友都有这方面的证词。这次乔卫行提供了当初倪冰几个小姐妹的花名和手机号码,我们准备仔细查一下。”
“在倪冰的居住地有什么线索吗?”
“线索不多。”宇文浩说,“平时会有大段时间不在家,在家基本不出门。”
“那么被乔卫行遇见是什么情况?”
“附近有家美容院,她每隔一两周会去一次,出手也大方,给人的印象是个独居的富婆。”
“那么晓宁怎么看?”
“他说的基本就是这样了。”许晓宁抬起下巴尖指了一下宇文浩。
高伟摘下眼镜。“你们俩是觉得这个案子还有疑点吗?”
宇文浩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没有说话。许晓宁接口说:“板上钉钉的案子,证据足够了,但是总觉得还缺个角,不够完美。”
“那就想办法再去调查一下倪冰的情况。”高伟把材料交还到宇文浩手中。“小殷和我说,分局领导一直在关心这个案子,希望早些办结移交给检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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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浩和许晓宁再次坐在乔卫行的对面是两个星期以后,乔卫行进看守所时剃成了寸头,现在头发已经稍稍长了些,只是比宇文浩第一次见到他时更加的花白,人也变得更加清瘦。
重罪嫌疑人必须带着脚镣手铐,乔卫行用被拷住的双手接过宇文浩递给他的烟,夹在指间,送进嘴里深深吸了一口。
“你的案子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宇文浩说,“基本上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来提审你。”
“我知道,之后会移给检察院,就不是公安的事情了,律师都和我说过。”乔卫行微微地笑了一下,看上去如释重负。“我也差不多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宇文浩忍不住追问。
“杀人偿命嘛。”乔卫行平淡地回答。
不知为什么,宇文浩每次和乔卫行见面,总会从乔卫行身上感觉到某些变化,宇文浩看不清是什么东西,这不免让他产生某些困惑。
“承办员,这些天也辛苦你们了。”
宇文浩听到身旁的许晓宁冷笑了一声,她从不掩饰对乔卫行的鄙视。“前妻和孩子都来看过你吗?”宇文浩问。
每回移交检察院前的最后一次审讯,宇文浩对犯罪嫌疑人不会过于严厉,有时候这也只是个流程。对方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了,也明白之后的命运,很少还会有什么抗拒。这种时候更像是双方完成一项工作之后的告别仪式。
“前妻来过一次,毕竟当年在一起算是同甘共苦过。”乔卫行低声说,“现在想想,这世上最没有用的就是后悔。我是初中毕业以后上的技校,然后进工厂,所以没什么文化的,不学习不看书,唯一从小喜欢听电台里讲评书,单田芳、袁阔成,还有刘兰芳,常常听到一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时候听到这句话哪有什么感觉?如今明白了,这是真理啊,不过它又是一句最没有用的真理。因为懂这句话的时候,除了懊恼还能做什么呢?人啊,就是贱。”
“不是人人都像你。”许晓宁冷冷地说。
“对对,许承办说得对。还有第一次的那个老承办,说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他说我是最自私的人,对的。”乔卫行絮絮叨叨地说,又抬起胳膊指了指房间。“呆在这里面,很清净,可以想很多事情,想自己这一辈子算是个什么东西。许承办,我知道自己是个罪人,评书里面还有一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和我的前妻说,让儿子一定要记住爸爸的教训,这就叫罪有应得。我又求她,让她告诉孩子,爸爸是后悔的,是不配做爸爸的,但爸爸还是爱他的。”
乔卫行的眼眶红了,终究没有落下眼泪,审讯室里一片安静,宇文浩看了一眼许晓宁,她依旧板着脸,不过之后再也没说话。
审讯结束,两个民警过来带乔卫行离开,快要走出房间时乔卫行突然转身说:“不好意思,两位承办员,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
宇文浩说:“你问吧。”
“上次我给了几个倪冰以前小姐妹的名字和电话,你们找到她们了吗?”
宇文浩看了一眼许晓宁,后者看着铁栅栏后面的窗外。“找到两个。”宇文浩说。
“她们……她们知道倪冰后来的情况吗?”乔卫行黯然说,“我还是有些想知道。”
“倪冰和她们都断了关系。”
“谢谢。”乔卫行默立了半天,向宇文浩和许晓宁鞠了个躬,“两位辛苦了。”随后他跟着一前一后的民警走了出去。
“刚才还说什么后悔,原来照旧心心念念地想着。”许晓宁一脸的鄙夷,“这就是男人。”
宇文浩没说话,他回想着乔卫行离开时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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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旻压低声音和夏嘉薇说话:“手上一个案子弄得差不多了,等会送趟看守所。今天没什么事,应该能早些下班的。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建国路上有家不错的小饭馆,上次那个英国什么首相来访的时候都去吃过。”
夏嘉薇在电话那头说:“英国首相?我记得那个金毛狮王没来过啊。”
“不是,前面的,叫卡什么来着,卡梅隆。”邓旻说。
“什么卡梅隆?人家是‘阿凡达’的导演好不好。”
“错了。”邓旻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女朋友是个标准的电影爱好者。“我想起那个名字了,是卡梅伦。”
夏嘉薇那边传来她和同事之间的对话声,邓旻随即听到女朋友和他说:“有点事,先挂了。”
“那我等会把饭店地址发给你。”
“好的,拜拜了。”
挂了电话,邓旻在大众点评上找出那家小馆子,转手的地址发给了夏嘉薇。年糕从外面走了进来,晃了晃手里的拘留单。
“走吧,领导批掉了,关人去。”
这次关的是个老“前科”,四十多岁家伙,嫖娼赌博斗殴盗窃样样都轮过一遍,这次又是嫖娼。邓旻和年糕冲进那间阴暗房间时,他正赤裸身子四仰八叉地躺在按摩床上,地上扔着纸巾和套子,刚刚穿好内衣的卖淫女慌里慌张地缩进角落里。
邓旻捡起衣服扔给了女人。“快穿起来。”他转过目光。
以前派出所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但凡这种涉及男女的案件,没结婚的青年民警是不能参与的。只是现在警力缺口实在太大,而基层单位什么事都有份,户籍管理、治安打击、交通整治,现在还有护校、反诈宣传、疫情管控……一个人掰成两半用都不够,于是也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喂,起来了。”年糕冲着那个赤条条的家伙说。
那家伙倒是镇定自若,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年糕没好气地抬脚踢了踢按摩床,床上的家伙终于有了反应,他稍稍扭了一下身体,一双眼睛似睁非睁。
“不要闹。”他嘟囔了一句,“我还睡呢……”
年糕差点没气乐,又是重重一脚,按摩床滑出去半米远。“起来。“年糕吼了一声。
床上的家伙终于睁开眼,一副睡眼朦胧的模样。“谁啊,搞什么搞?”
邓旻和同伴交换着眼神,他们都看出那家伙是在做戏,就是好奇他想怎么演下去?
“警察。”邓旻说。
“警察,警察来干吗?”光溜溜的家伙坐了起来,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低头左看右看,“啊呀,我的衣服哪里去了?”他露出又吃惊又气愤的表情,指着墙角的女人说:“警察同志,你们来的正好,我要报案,这个女人趁我睡着,偷走了我的衣服裤子。”
年糕笑嘻嘻地对邓旻说:“最近的奇葩都让我们俩遇到了,赌徒冒充抓赌的,已经够厉害了,现在还有嫖客表演受害人。”
“你说的我听不懂,警察同志,我是要报案啊。”那家伙还在拼命给自己加戏。
年糕拉下脸说:“给你半分钟时间穿好衣服,否则不客气了。”
几进宫的老油子还是会轧苗头的,知道今天自己混不过去,于是老老实实地起来穿衣服穿裤子。“小兄弟,帮帮忙,交个朋友。”他低声对着年糕说。
年糕一把揪住对方的后脖衣领。“不要急,进去了以后,有的是朋友可以交。”他边说边拎着那家伙往外走。
治安拘留十五天。把人送进看守所之后已经临近下班时间,路上的车明显多了起来,年糕打开车载音响,边开车边听交通台广播。邓旻开车的时候也喜欢听交通台,他喜欢早晨节目的几个主持人,年轻风趣,有点话痨,和听友的互动特别可爱。电台里也有邓旻不喜欢的主持人,有那么一个中年男人,总是喜欢用一副居高临下恨铁不成钢的口气教训来咨询的听众。
“什么时候考试?”年糕突然问。
邓旻正在专心看手机中微信公众号推送的文章。“什么?”他问。
“你不是在准备司法考试吗?”
“九月份,还早。”
“然后准备不干了?”
邓旻迟疑了一下。“有过考虑。”他和年糕是无话不说的哥们,通常是互相倾听各自对女友的吐槽,顺带其他。“我有说过我要不干了?”邓旻记不清这件事。
“抱怨过很多次。”
“你也抱怨过。”
“我只是抱怨而已,可是你的抱怨不一样。”
“这还能有什么不一样?”邓旻装出轻松的语气说。
“因为你是真的在想,真的在准备。”
邓旻放下手机,看着车窗前方。高考的发挥不算好,没去成自己心仪的学校,舅舅是从公安系统转到街道工作的,一直和父母说起公安学院的各种好处:进了学校不必担心毕业之后找工作,而且警察职业稳定,收入也不错,有比较受尊重,就是辛苦些。邓旻就这样进了半军事化管理的大学,毕业之后成了一名警察。
这是一份光荣职业,邓旻从来都是这样想的,伸张正义,惩恶扬善,每次抓住犯罪分子或是帮老百姓解决困难后听到他们的道谢,邓旻就会感到快乐,感到一股成就感。
可惜这并不是警察工作的全部。
“其实都一样。”年糕说,“到那里去都一样,真的,那些企业大厂,钱是挣得多一些,可是一样没日没夜的加班,而且未必有我们的人情味,在体制里终归是旱涝保收。”
“我不会去的。”邓旻说。
“想去做律师?”
邓旻还是摇头,年糕没有继续问下去。
电台里开始播放一只小众乐队的歌,他们因为某部电影的插曲而红火起来。Tenthousandstickydreamslosttoreality……女歌手略显慵懒随性的声音,处处透着一股光怪陆离的迷幻。邓旻忽然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一团漆黑之中,他分不清是街头还是密室,各种诡异色彩的霓虹灯快速地闪烁,在眼前一划而过,他焦虑又彷徨,不知何去何从。
一阵嘈杂的声音把邓旻的思绪拉回现实,车载电台里传来派出所分控中心的询问,年糕回答说我们就快回到所里了,分控中心说别回来了,有个跳楼自杀的110警情,你们直接赶过去吧。电台里报出了门牌号码,是辖区一处比较高档居民小区。年糕打开警灯,在前面的路口一个调头。
“真不该换班的,估计这一晚上都不会消停。”年糕嘟囔说。
今天原本不是年糕值班,恰好一个同事临时有事找他换了班。“值班不换班”是公安队伍里的一个流传甚久的迷信说法,老警察常常一本正经地告诫后辈们:不要找别人换班,别人和你换班也不能轻易答应,因为换班会交霉运的,一个晚上会遇到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警情和案事件,忙到一刻不停。
“值班才好,一点也不浪费,我又得加班了。”邓旻没好气地回应年糕说,“下午才约了夏嘉薇,晚上想一起去吃饭的。”
“那你去呗。”年糕爽气地说,“这种事情没什么复杂的,到时候我来办就是了,你早点走。”
“看情况再说。”邓旻说。
警车赶到出事地点时,周围已经聚集了三五成群交头接耳的路人,还有不少人从各栋楼层里居高临下地看热闹,几乎人人手里都拿着手机,时不时地拍照和录像,过不了半小时,这些东西就会在各种微信群里疯转。邓旻和年糕已是见怪不怪,新媒体时代,摄像头无处不在,人人都成了前线记者和记录历史时刻的大师。
社区民警骑着闪烁红灯的警务助动车差不多同时赶到,年糕和对方打完招呼,一起指挥物业保安把警戒区域又拉大了一圈。
邓旻独自走近事发现场,男人仰躺在大楼下面的绿化带草坪上,暗红的血液四溢,脚上白色的袜子显得特别眨眼,一只拖鞋在不远处的草丛中,另一只踪迹皆无。邓旻心中咯噔一下,抬头看着眼前的高楼。
“年糕。”邓旻大喊。
“什么事?”年糕在警车边刚刚向分控中心报告完现场初步情况。
“几楼跳下来的?”
年糕向身旁的小区保安询问,随即用手指比划着大声回答:“二十二楼。”
邓旻掏出工作手机开始拍摄现场照片,各种角度的近照和远照,以前处警警车上都备着照相机,现在下发的公安智能手机的像素已经完全能够替代照相机。刑侦支队对现场照片的拍摄要求也进行过专门培训,邓旻还是派出所的小教员。
急救车由远及近呼啸而来,径直停在了警车旁,两个急救人员跳下车直奔过来。
“还有救吗?”邓旻向其中一个问。
“几楼?”
“二十二。”
急救人员迟疑片刻,轻微地摇摇头,随即越过邓旻,和同伴一起蹲在男人身旁开始检查。
邓旻想了想,走回警车旁。“有家属在吗?”他问。
年糕抬起手臂,邓旻顺着年糕的手指方向看去,至少五六个社区大妈站在路旁树下,正激动地说着什么。邓旻正想问这些都是家属吗?忽然发现在大妈们的中间还有个人呆呆坐在一把椅子上,远远看去对方是个衣着时髦,年龄在三十左右的女性,表情呆滞,社区大妈们围在她身旁,一边张望一边议论一边七嘴八舌地安慰着她。
“妻子?”
“听保安说是一对年轻小夫妻,出事的是丈夫。”年糕倚在车门上唏嘘说,“现在人人都说压力大,承受能力倒是不如以前了。好好一个成年人,动不动就情绪崩溃,哭一场就算了,何必寻死呢。”邓旻没言语,年糕察觉出一点异样。“有什么不对劲吗?”
邓旻问:“刑队什么时候到?”发生非正常死亡的情况,都需要刑队到场勘查。涉嫌他杀的由刑队办理,自杀的由派出所负责善后。
“快了。”年糕晃了晃手中的对讲机,“刚刚问过我们的具体位置。”他狐疑地看着同伴。
刚才回答邓旻问题的急救员走了过来,邓旻看见在他的身后另一个急救员开始往男人身上覆盖白布。“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急救员一边擦去额头的汗水一边说,“后面的事交给你们了。”
“好的。”邓旻说,“辛苦了。”
“还是你们辛苦。”急救员摆了摆手,谢绝年糕递过去的烟。
“彼此彼此。”
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邓旻刚想再多问一句,不远处突然爆发出一声哀嚎。三个人同时回过头,刚才呆坐的女人好像一下子惊醒,站起身向男人的尸体冲去。大妈们慌张地大叫起来,邓旻和年糕连忙上前阻挡女人的去路,女人奋力拉扯想要冲破两人的阻拦,但毫无用处,大妈们也反应过来,上一拥而上帮忙劝阻,女人终于坐倒在地,开始声嘶力竭地恸哭。
“真是作孽,结婚才两三年,平时夫妻感情一直蛮好的,我们一直看到他们俩成双成对出去吃饭啦逛街啦。哎,真是搞不清楚男的为什么要自杀,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哦。”一个看上去颇有威望的大妈主动向邓旻和年糕说,“到时候要我们做笔录吗?我们都可以帮忙做证明的。”身后的大妈们七嘴八舌地表示赞同。
现在的大妈真是什么都懂。
“肯定要的。”年糕说。“先谢谢大家了。”
平时这种和阿姨爷叔们打交道的事情都是年糕出面,虽然长的人高马大,一张嘴比邓旻不知甜多少倍,翻脸吓唬人的时候也是堪比戏精,每次调解邻里纠纷总能哄得大爷大妈们一腔怨气烟消云散。换了邓旻怎么也做不到,他自己都纳闷不已,明明一脸正气,又讲道理又公平公正,却总是没有特别满意的结果,偶尔还会两头不讨好。
“你这张脸别总是死板板的。”有一次年糕嬉皮笑脸地教训他,“调解纠纷就是做老娘舅,嘻嘻哈哈地和稀泥,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又不是什么阶级敌人。家长里短的事情,说到底都是些平日的积怨,说不清谁对谁错的,你越是一本正经要分出个子丑寅卯清清楚楚,人家越是觉得不舒服。”
邓旻还是做不到,有一次连老所长也婉转地批评他,说他看事情太耿直太简单,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世上之人也不是非好即坏。
瘫坐地上的女人,哭声变成了时断时续的抽泣。
年糕开始安慰对方:事情已经这样了,有一说一,伤心也没有什么大用处,把后面的事情办办好。有小孩伐?没有,那么老人呢?不住在一起还好,事情要慢点告诉老人,多让他们有点思想准备,白发人送黑发人,很痛苦的。等会你还要跟我们回去做笔录的,你的男人最近情绪怎么样啊?是不是有反常的地方……
周围的大妈们无不觉得这个小警察看上去五大三粗,说出话倒是句句在理,顿时生出许多好感,在旁边添油加醋不断附和,女人似乎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又有车亮着警灯开进了小区,邓旻和年糕同时张望过去。“应该是刑队的人到了。”年糕说。
就在这时,女人出人意料地突然一下又站了起来。“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啊?”她再次边嚎哭边冲向男人的尸体,年糕手疾眼快地拽住她,女人死命挣扎,连上身的外套和衬衫都被扯开了,露出半截身子和粉红色的内衣,年糕吓了一跳,手上不自觉地松了松,女人趁机甩开年糕,只往前走了一步,又撞在了邓旻身上。
“你冷静一下。”邓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不要,你放开我,放开我呀!”女人又是一阵歇斯底里地狂呼,手脚并用踢打邓旻。
邓旻从心底生出一股恼怒,忽然大喊一声:“老实点,你男人是自杀吗?!”
根据年糕事后的形容,他从来没见过邓旻如此凶狠的神情。现场突然陷入一片寂静,女人、年糕、围观的大妈们,所有人都直愣愣地盯着邓旻。女人止住了哭声,面露惊恐神色,冲着面前的警察频频点头。
“是,是的。”
“跳楼自杀为什么是后脑先着地?!”
女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