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水泡2022-07-12 09:3211,624

  刘佳,女,二十八岁,原某国有银行职员,两年前与同事杨达明结婚,之后夫妻俩双双辞职。杨达明在外开了一家餐厅,刘佳做了全职太太。据邻居反映,两人看上去生活优渥,出入都是品牌服装,男的开一辆保时捷卡宴,经常带着妻子外出购物或是用餐,平时极少与邻居交往,偶然在楼道或是小区中碰面时倒也客客气气。

  宇文浩语速飞快地向许晓宁转述已经了解到的情况,他丝毫没有在意许晓宁脸上还未褪去的愠怒神情。许晓宁的不满是有理由的,她刚进家门的时候手机铃响了,宇文浩只报了个地址,说了句“你马上过来”就挂了电话。

  “记住,宇文浩,以后再打这种不尊重人的电话,我不会搭理你的。”紧接着许晓宁蹦出第二句话:“为什么肯定不是自杀?”她目光炯炯地问。

  “派出所的一个小民警觉得有些蹊跷,直接质问了一句,据说刘佳当场就崩了。”

  “你确认过了?”

  “我和现场的民警都谈过了,没问题,当时还有几个邻居在旁边,笔录已经在做了。”

  那两个派出所治安组的年轻人给宇文浩留下了挺深刻的印象,发现异常情况的小伙子姓邓,讲述整个事件的时候逻辑非常清晰,表现也很冷静,人高马大的那个外号叫“年糕”,冲劲十足。

  许晓宁哼了一声。“这种事情,等到那个女人冷静下来想清楚,肯定会翻供。”

  “所以要趁热打铁把刘佳的口供固定住。”宇文浩拿起桌上的一叠材料递给许晓宁,“你先看一下材料,我们越快审越好。”

  “现场照片呢?”

  宇文浩把手机递过去。“坠楼现场已经拍过了。另外请了居委的人和派出所一起到当事人家里也拍了照片,每个房间都有。”许晓宁一张张地翻看,不时用手指拉大屏幕上的画面,宇文浩指着其中一张,“这是客厅,客厅窗户在这个位置,现在判断下来人应该是从这里摔落的。”

  “我们现在就审。”许晓宁说。

  两人来到派出所安排的办公室,一位年轻女性正垂头坐着,身旁是一男一女的派出所民警,见到宇文浩和许晓宁走进房间,两人会意地站起离开,随手关上办公室的门。

  女人抬头看了一眼,又默默地低下头。宇文浩径直在她对面坐下,许晓宁从宇文浩身旁走过,慢悠悠地来到房间的另一角,坐在女人的侧面位置。

  之前宇文浩已经调看过常住人口数据库中刘佳的照片,一张鹅蛋型的脸庞,眉目清秀,散发出青春靓丽的气息。眼前的女人早已不见了照片上的清纯,勉强还称得上漂亮,但更多的是依靠精心的装饰。此刻她双眼微微红肿,长发凌乱地披在肩上,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看上去一副疲惫颓废的状态。

  “你就是刘佳吧。”宇文浩开口说,“我们是北湾分局刑侦支队的,向你了解你丈夫杨达明的坠亡情况。”

  刘佳再次抬起头,原本无神的双眼突然迸出一丝亢奋。“警察,你们听我说。”她语气急促地说,“他跳楼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我真的不知道。”她沙哑的声音略带哭腔,“你们要相信我。”

  说完话,她趴在办公桌上呜呜地哭起来。

  宇文浩拿起桌上的一盒面巾纸放在刘佳身旁,等了片刻说:“人死为大,遇到这种事情,肯定是伤心的,节哀。”他又等了等,继续慢条斯理地说:“只要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当然相信你。”

  刘佳慢慢坐直身子,抽过两张面巾纸擦拭脸上的泪水。宇文浩注意到她的手微微颤抖,并且自以为隐蔽地瞄了自己两眼。

  “最近达明在生意上不顺心,每天回来要么不开心,要么一句话都不说,我还劝过他,让他去医院看看病,现在社会上得抑郁症的人真的很多,我觉得他肯定也是这个原因才会寻死的。”

  宇文浩问:“抑郁症,医生确诊了吗?”

  “没有,他不肯去医院。”刘佳连忙说,“达明这个人很固执,从来不愿意听我的劝。我原本还准备打电话给达明的爸爸妈妈,让老人来劝劝他,没想到……”她又开始轻轻抽泣,“是我的错,我应该早点打电话的。”

  “如果真的是抑郁症,自杀倒是很有可能。”

  “是的。”刘佳迫不及待地说。

  宇文浩提醒自己不要轻敌,他还不能确认刘佳的蹩脚表现是本色还是故意装出来的。最狡猾的猎手常常会以猎物的方式出现,互联网上隔三岔五出现的金句的确有它的独到之处。刘佳的反应如许晓宁刚才所料,不过宇文浩并不着急,可以预见到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他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许晓宁,许晓宁单手撑着半张脸,微微歪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刘佳。

  “今天杨达明什么时候回来的?”宇文浩问。

  “他今天没有去上班,一大早就说自己身体不舒服。”

  “那么你们一天都在家?”

  “中午一起出去吃了顿饭。”刘佳又加了一句,“因为我们俩都不会烧饭,平时要么出去吃,要么叫外卖。”

  “去哪里吃饭了?”宇文浩问,刘佳报了一家网红餐厅的名字,离两人的家大概五六公里远。“是你想去,还是杨达明想去?”

  刘佳迟疑了一下说:“是我想去。”

  “你们怎么去的?”

  “开车,达明开的车。”

  “你平时不常开车吧?”刘佳点点头,宇文浩又问:“听说那家餐厅挺不错的,你们是经常去吗?”

  “不是,第一次去,我刷抖音刷到的。”

  “抖音上看到的,觉得不错就像去尝尝,对吗?”

  “是的。”

  “点了些什么菜?”

  刘佳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她看了一眼宇文浩,又转头看了看许晓宁。宇文浩起身,在饮水机旁倒了三杯水,送到各人面前。

  “警察就是这样,东问西问什么都要问,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他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硬壳的红双喜。“能抽烟吗?”刘佳一点也不客气地摇摇头,宇文浩只好把烟盒放在一边,“刚才问到哪里了?嗯,你们去了餐厅,点了什么菜?”

  刘佳慢慢地一个一个报着菜名,听上去很丰盛的一顿。

  “吃完饭以后呢?”

  “回家了。”

  “几点到的家?”

  “1点多吧,具体时间记不清楚了。”

  “回家之后你们在干什么?”

  “一直在家,我在卧室刷手机,后来睡着了。”

  “杨达明呢?”

  “不知道,他在客厅里。”

  “客厅茶几上有几罐啤酒,是他喝的吗?”

  “他之前开车不能喝酒,回来以后自己去冰箱拿的。”

  “你没有喝吗?”

  “我喝了一小杯威士忌。”

  “喝威士忌,是习惯吗?”

  “算是吧,有助睡眠。”

  “杨达明出事的时候你在卧室?”

  “是的。”

  “所以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

  “是的。”刘佳迟疑了一下说:“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特别累,躺在床上没多久就睡着了,一睡又睡得很死,。”

  “你刚才说在卧室刷手机?”

  “看看抖音什么的,平时一直刷两三个小时,今天下午大概也就刷了十几二十分钟。”

  “整个下午都在睡吗,三四个小时一直没出过房间?”

  刘佳又一次面露迟疑神情。“中间出来过一次,出来喝了水,然后又回卧室了。”

  “大概是几点?”

  “我没注意。”

  “你出来的时候杨达明在干什么?”

  “他躺在沙发上,好像也在睡觉。”

  “他睡熟了?”

  “应该是的。”

  “所以你们之间没有说过话?”

  “是的。”

  “之后你又回了卧室,完全不知道杨达明在客厅里的情况?”

  “是的。”

  “明白了。”宇文浩说,“大致了解清楚了。”

  刘佳的表情放松了许多,她看着宇文浩,宇文浩指了指水杯。“喝点水吧,说了那么长时间。”

  “嗯,没关系的。”刘佳端起了水杯。

  宇文浩又把手伸向烟盒,抽出一支烟。“哦,我不抽。”他对着刘佳解释说,然后把香烟放在指间把玩。

  “杨达明抽烟吗?”

  “抽。”

  “你讨厌别人抽烟?”

  “不算讨厌。”刘佳说,“也不喜欢。”

  “你们俩以前是同事吧。”刘佳略带茫然地看着宇文浩。“我们了解了一下,你和杨达明以前是银行的同事。”

  “是的。”

  “你在银行是做什么工作的?”

  “柜员。”

  “杨达明呢?”

  “他是贷审。”

  “贷审?”

  “贷款审查员。”

  “贷款审查员,这个我们是外行,你能说说具体是做什么的吗?”

  “调查贷款公司或是贷款人的情况,评定对方的信用等级,然后发放贷款,之后是对贷款方执行合同情况进行追踪检查。”

  “大致了解了。”宇文浩说,“你们在银行的收入应该不错吧,比我们这一行肯定高多了。”

  “还可以。”

  “我有个表哥就是银行的,和你一样,从柜员开始做,后来被领导看中了,去做什么信用卡什么渠道拓展,越做越好越做越大,后来是部门老总了,一个月的工资抵得上我一年的收入,还是银行好啊。”

  刘佳有点愣神,宇文浩又问:“你丈夫的家境怎么样?”他翻看着手中的材料,“我看资料,他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

  “一般般。”

  “那你们家呢?”

  “我的父母亲都是教师。”

  “看来还是你们家的条件好一些。当初你们的婚事,你父母是欣然接受,还是……”

  “是我结婚,不是他们。”

  宇文浩捕捉到刘佳眼神中的一丝异样。“后来你们为什么辞职了呢?”

  “达明想要自己做生意。”

  “男人有事业心,这是好事。你呢,一起辞职帮他吗?”

  “不是,他是和几个朋友一起开的餐厅,不用我帮忙。他觉得我工作太辛苦,劝我在家做全职太太,也多照顾照顾家里。”

  “会疼爱妻子,是个好丈夫。”宇文浩盯着刘佳,对方侧过头,眼神避开宇文浩的直视。“餐厅的生意应该不错吧?”

  “我不太了解。”

  “至少在我看来,你们的日子过得还可以。”

  “算是吧。”

  “你们的房子地段挺好的,是贷款买的吗?”

  “是达明买的,我们结婚前的时候。”

  “房价应该不低,每月还贷多少?”

  “我不知道。”

  “家里经济方面的事你都不管吗?”

  “我不管的。”

  宇文浩笑了笑说:“你倒是挺放心你的丈夫。”

  “警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刘佳反问。

  “你别多想。”宇文浩说,“很多做生意的男人,家里都是太太管账,男主外女主内。我猜你们家大事小事都是杨达明做主。”

  “他做主挺好的,不用我操心。”

  “了解。”宇文浩故作深沉地低下头看着手中的资料,纸上不过是杨达明和刘佳简单的户籍信息。他只是需要片刻的停顿用于思考,在何处发起下一轮进攻。“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

  “玩手机,上网,看剧,睡觉。”

  “不出去玩玩,和朋友逛逛街什么的?”

  “我喜欢一个人待着。”

  “了解。那杨达明呢?他有什么爱好?”

  “他的爱好?他没什么爱好。”

  “爱好有很多,看书是爱好,旅行是爱好,有人喜欢健身,有人喜欢骑车、钓鱼,就算是吃吃喝喝,聚会和交朋友也是爱好,一个人不会没有爱好的,否则又无聊又无趣,你说是吧。”

  “他爱好喝酒。”

  “这倒是有点像我们公安,很多人都喜欢喝点酒。他一个人喝,还是你陪他喝?“

  “他在外面喝,有人陪他喝。”

  刘佳的语气逐渐变得不耐烦,不时撸一撸凌乱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灯光的关系,宇文浩觉得她的脸色越发灰白暗淡。

  “喝酒也有可能是应酬多,自己做生意嘛,也是没办法的。”宇文浩说,“杨达明一周要在外面喝几次?”

  刘佳警觉起来。“也没几次,一两次吧,都是些应酬。”

  “做生意的人酒量都很好吧,杨达明能喝多少酒?”

  “我不知道。”

  “那他喝醉了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

  “不会吧,一次都没见他醉过?”

  “有过。”刘佳飞快地改口说,“吐完了就睡,吐得到处都是。”

  “这周他有几天在外面喝酒?”

  “也不是都在喝酒。”刘佳开始支支吾吾。“有时候是应酬,有时候是在加班。”

  “开餐厅是很累,那生意好不好?”

  “我不知道,我从来不问他生意上的事。”

  “那他是不是一直工作很忙?”

  “是的,一直很忙。”刘佳连忙说,“所以才会才会压力大。”

  “懂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有竞争就会有压力,现在做什么都难。”宇文浩说,然后又回到前面的问题,“这周过了四天,杨达明有几天是在加班,有几天是在外面喝酒?”

  “想不起来了。”

  “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又不是什么都告诉我,有时候加班也是为了应酬,你也分不清他是真的应酬还是在外面玩,反正他们这个行当应酬和玩差不多。”刘佳的语气更加不耐烦。

  “明白了。”宇文浩说,“这个也没多大关系,有些东西我们也能查得到。”

  刘佳愣了愣,手指使劲地搅在一起。“你们可以查,我没骗你们。”

  “你们怎么没有要个孩子?”屋子一角冷不丁的传来话语声,刘佳似乎吓了一跳,转脸看着许晓宁。“有个孩子多可爱。”许晓宁又说了一句。

  刘佳的表情变得僵硬。“他不想要。”

  “你呢,你应该喜欢孩子,怎么没有和你丈夫多商量商量?”

  刘佳抓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手哆嗦得更厉害。“我身体不太好,现在还不能要。”

  许晓宁投来一个眼神,宇文浩会意,故意扯开了问题。

  “杨达明的双亲都还健在吧。”

  刘佳放下水杯,镇定了一下情绪。“嗯。”

  “你和公公婆婆的关系应该挺好的?”

  “是的。”

  “你们之间经常来往?”

  “没有。”

  “一年会碰几次面?”

  “过年的时候杨达明会去看他们。”

  “那你呢,不一起去?”

  “我去过,后来去得少了。”

  “那么你的父母呢?他们现在接受杨达明了吗?”

  刘佳没有回答,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情绪。是怨恨,宇文浩几乎可以断定。“杨达明有什么关系比较密切的朋友吗?”他继续问。

  这样的一问一答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宇文浩不厌其烦地询问刘佳和杨达明的生活细节,有时甚至是翻来覆去地问,刘佳的情绪逐渐变得低落,她开始不停地揉眼睛或是打哈欠,回答问题的语速也越来越慢。

  “警官,你们还要问多久?”她终于说,“我很累了。”

  宇文浩翻了翻眼前一堆纸。“快了,还有几个问题,问完就结束。”他看着刘佳,“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就是很累。”

  “我看你的样子挺单薄的。”宇文浩问,“是不是平时身体不太好?”

  刘佳摇头。

  “是不是熬夜挺多的?年轻的时候不注意身体,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要吃亏了。”

  “我身体挺好的。”刘佳生硬地回答。

  “都挺好?”

  “都好。”刘佳不耐烦地回答。

  “我记得刚才你说过自己身体不太好,所以还不想要孩子。”

  刘佳愣住之后连忙说:“是,是的。”

  宇文浩又跳开了这个话题。“杨达明这几天有没有什么比较反常的行为?”

  “没有。”

  “是没有,还是你没发现。”

  “没有,我也没发现。”

  “那么,他的情绪是不是不太好?”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

  “什么样?”

  “上班、喝酒、出差,天天都这样,有什么好不好?!”刘佳的回答越来越急躁。

  “他为什么要自杀?”

  “我怎么知道?警官,这不是你们应该去查的吗?别总是问我好不好?”

  “有没有可能,你的丈夫不是自杀?”

  刘佳愣了一下,立刻拼命地否认。“他最近真的压力很大,晚上还会失眠。是的,情绪也不是很好,经常发脾气。”

  宇文浩装出思考的样子。“我是说有没有可能是一次意外?譬如他想去擦窗户,或者俯身窗外想要看什么,然后一不小心出了事故?”

  刘佳连忙说:“对的,这也有可能。”

  “你看见了?”

  “我……”刘佳露出慌乱的神情,“我没看见。”

  “但是我的疑问还是没有解决,之前我的同事也问过你。”宇文浩一脸严肃地说,“一般情况下,自杀也好,或者是不慎坠楼也好,死者都应该是脸部朝下的,绝不是仰面朝天。”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没看见。”刘佳带着哭腔说,“他喜欢坐在窗沿边上吹风,说不定不小心自己掉下去的。”

  “杨达明喜欢坐在窗沿边上吹风?”宇文浩继续逼问,“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喜欢,酒喝多了喜欢做傻事。你们不要反反复复问我这件事情了。”

  “你什么时候做的流产手术?”许晓宁突然问。

  宇文浩目睹了刘佳的变化,她整个人一下子呆住了,就像被人打了重重一巴掌,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许晓宁从屋子角落走了过来,坐在刘佳身旁的一张办公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

  刘佳结结巴巴地说:“你说……说什么……”

  “为什么要流产?”许晓宁语气变得温柔了一些,虽然在宇文浩听起来着实有些别扭,“我看得出,你喜欢孩子,一定会是个好妈妈。”

  刘佳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她发出语无伦次的声音,宇文浩勉强辨认出“我不想这样,不要怪我”的话语。接下来,刘佳伏下身把整张脸埋在膝头,发出哀嚎般的哭声。

  对于许晓宁出击的点,宇文浩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许晓宁是如何发现的,不过事实证明她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之前宇文浩并没有特意和许晓宁商量,进了办公室之后两人就很默契地分担了任务,一个负责主审,一个在旁观察,适时地放冷枪。

  许晓宁把纸巾塞进刘佳的手中。“和我们说说是怎么回事。”

  “孩子不好,他告诉我不能要。”刘佳边抽泣边说。

  “什么时候的事情?”

  “半年前。”

  “你觉得杨达明有责任。”刘佳没有回答,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许晓宁片刻不停地继续问:“你们最近因为这件事常常发生争吵?”刘佳默默地点头,“今天下午你们又吵了?”

  刘佳低声说:“是的。”

  “在客厅里?”

  刘佳又一次点头。

  “杨达明那时候在那里?坐在窗沿边?”

  刘佳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慌张地抬头看着许晓宁,急促地说:“不是……”

  “不是故意的?”许晓宁语气变得异常严厉,“杨达明坐在窗沿边,窗开着,他在干什么?聊天?抽烟?玩手机?人在做天在看,有时候不光天在看,楼外的人,对面的人也会看到。是不是,刘佳?!是杨达明自己摔下去的?还是你碰了他?”

  刘佳有些迷茫地看着许晓宁,她的表情像是在认真思考,又像是突然忘记了一切。“你们搞错了。”她的声音变得低沉无力,甚至带着一丝虚无缥缈,“我们在回家的路上争吵起来,到了家还在吵。其实都是我在骂他,管我怎么发火,他就是那么一脸死贱的样子,不理睬我。我气坏了,砸了一只喝水的玻璃杯,他还是不理睬我,坐在沙发上自顾自地喝啤酒。就是这样了,我回到卧室,重重地关上门,然后躺在床上。我累极了,比现在还要累,我对不起他……”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对不起谁?”许晓宁不甘心地问。

  “不是杨达明,他是咎由自取。”泪水从刘佳的眼角滑落,她喃喃自语说:“我对不起我的孩子。”

  宇文浩看了一眼许晓宁,发现许晓宁也望向自己,他从她的眼神中读到一丝不解。他们俩都以为火候到了,只要再轻轻加把力,刘佳就会说出真相。但是结果并非他们预料的走势,难道是判断错了?还是真相真的如此?

  不可能,宇文浩固执地想,刚才的问话中破绽太多,刘佳一定有问题。

  “先休息一下,你想吃点什么?”他站起身说,“我们去买。”

  刘佳摇头。“警官,我可不可以回去了?”她的神情看上去越发萎靡,不间歇地打着哈欠。

  “现在恐怕还不行。”宇文浩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不到二十二点。

  “我累了。”刘佳在座位不安地上扭动,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们俩,“你们就先让我回去休息一下吧,我保证,保证明天一大早继续过来,你们问什么我都会说的。我肯定不会逃的,让我回家吧。”

  “我们这里有沙发,你可以先躺下来休息。”许晓宁说,“等你好些了,我们还有几个疑问需要你解答。”

  “不行,我要回家休息,你们没有权力这么做!”刘佳突然爆发出歇斯底里地的喊叫声,“我要回家。”她边说边站起来准备往外走。

  宇文浩和许晓宁几乎同时拦在她面前。

  “刘佳,公安机关依法询问证人的时间不会超过十二小时,我们也不会用疲劳询问、连续询问的方式变相留置你。”许晓宁说,“现在我们就送你去派出所的休息室,你要睡一两个小时都行,但是现在你必须暂时呆在派出所。”

  刘佳如同撒泼般地哭叫起来。“不,我要回家。”她忽然猛地跪下,用力捶打地面,“你们让我回家,回家。”随后她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他们俩试图把刘佳从地上拉起来,刘佳的身体软绵绵的毫无反抗。

  “你怎么了?”许晓宁大声问,“刘佳,刘佳!”

  “给我……”刘佳闭着眼说,“给我一点嗨药。”

  ————————————

  两个多小时以后,殷剑敏出现在医院走廊里,步履匆匆地走向宇文浩。“人现在怎么样了?”

  “睡着了。”宇文浩回答。

  褚局直接找了医院的副院长打招呼,一针美沙酮之后刘佳才慢慢平复下来,医院临时安排了单独的小间,屋里屋外都是北湾分局的警员。

  “案子什么情况?”

  “我们还没有拿到口供,当事人不承认和丈夫的坠亡有任何关系,一口咬定对方是自杀。”

  “你们怎么认为?”

  “当事人嫌疑很大,但是目前还没有任何旁证。”

  殷剑敏紧皱的双眉仿佛马上要交织在一起。这种没有第三者的案子,如果拿不下当事人的口供,几乎无法定罪。

  “接下去准备怎么办?”谈论案子的时候,殷剑敏从来不废话。

  “当事人涉嫌吸毒,先行政拘留。”宇文浩说,“我们有十五天时间。”

  殷剑敏一言不发,宇文浩从兜里掏出烟。“想什么呢,这是医院。”殷剑敏说,他抬腕看了看表,“医院里看守的事情让值班组安排人做,你们该休息的都去休息,不用那么多人耗在这里。之后抓紧做完吸毒笔录,我来批拘留报告。”

  “我知道了。”宇文浩说。

  许晓宁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今晚是不是就这样了?”她打了个哈欠,“刘佳现在的情形,有事也放在明天了。”

  “已经是凌晨了。”殷剑敏说,“我送你们回去。”

  “我留着。”宇文浩说,“总要有个熟悉情况的。”

  许晓宁大步往外走,几步之后转头催促殷剑敏。“走不走啊?一大早我还要给女儿做早餐呐。”

  ————————————

  高伟在食堂里大致了解到昨晚的案子,他瞧见技术室的老周走进食堂,连忙挥挥手,后者心领神会,很快端着一碗大馄饨在他身旁坐下。

  “听说昨晚值班又撞大运了?”高伟笑着问。

  老周叹了口气。“折腾了大半宿,看来要想办法换个值班组,现在这个值班组有点倒运。”老周比高伟小一岁,是现在刑队最老的一批侦查员,连经历也和高伟差不多,一直担任技术室的主任,年限到了之后卸任领导职务,继续留在技术室辅佐新上任的年轻主任。“你们警组不是接手了吗?宇文那小子看见案子就两眼放光,和你当年一模一样。”

  “让他干去吧,我可干不动了。”

  “这话谁信?”老周舀起碗里的馄饨,轻轻吹气。食堂做点心的阿姨在杏花楼待过,元宝状的馄饨看上去又结实又诱人。“干不动你干吗去撮合这么个探组,还把自己贴进去?”

  “好歹也是我徒弟,我不帮他谁帮他?”高伟叹口气,“也帮不了什么了。”

  食堂里又走进两三个人,都是生面孔。“哪几个是谁?”

  “带头那个是松浦所的副所长,分管治安的,你应该见过啊·?后面两个是治安组的小年轻。昨天坠楼是在他们所的辖区,估计是小殷叫他们来的,一起商量商量案子。”

  高伟没言语,点了一根烟。

  派出所的人各自要了一碗面,坐在高伟旁边的桌上,副所长还主动向他和老周打招呼,又发了一圈烟。高伟记起了对方,原来是白庐所分管社区的副所长,交换到松浦所的时候高伟已经退了,难怪没什么印象。

  两个小伙子几乎一直在闷头吃面,大个子的家伙一碗面还不够,又去叫了碗大馄饨和同伴一起分着吃。

  年轻真是好。高伟不动神色地想。

  刚回到办公室就接到开会的通知,高伟捧着茶杯走进小会议室,房间里已经坐得满满当当,派出所、技术室,还有刚才遍寻不到的宇文浩。“你在哪里?打手机也不接。”高伟哼哼说。

  “刚从医院回来。”

  “嫌疑人呢?”

  “一起带回来了,人现在在审讯室。”

  “那没我的事了。”高伟转身准备往外走。

  有人在身后一把推出他。“老高,你是你们警组压阵的,一定要参加。”殷剑敏边说边往会议室里走,高伟进退两难,许晓宁懒懒散散地跟了进来。

  “高支你先坐。”许晓宁拎起一把椅子塞在他面前,“我再去拿把椅子。”她又踢踢踏踏地又走了。

  高伟无奈坐了下来。

  “人都到齐了,我们把昨晚的案子碰一碰,看看后续工作怎么开展。”殷剑敏说,“松浦所接到110报警,处警后发现是一起高空坠亡案,死者为31岁的男性,自杀、他杀还是意外目前还不清楚。”他把目光投向宇文浩,“宇文,你先把案情介绍一下。”

  宇文浩的面前摊着工作手册,看起来他似乎并不需要,案子的点点滴滴大概已经刻在脑海里了。他详细地叙述了整个事件过程,从派出所第一时间的处警情况,到后续与死者妻子的谈话,以及最后她的毒瘾发作,甚至连现场勘察情况都做了交待,以至于他说完之后技术室年轻的小杨主任一下子无话可说。

  老周轻轻咳了一声,接上话茬。“尸体现场痕迹宇文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们不再做补充。关于当事人家中的情况也基本无异,死者应该是从客厅窗户翻落,我们提取了一些痕迹,已经向刑科所送检。但是因为案情复杂,死者的妻子还有涉毒情况,小杨和我商量过,我们需要再做一次全面勘查。”

  “搜查令的报告褚局已经批了。”殷剑敏说。

  “好,我这就和刑侦总队联系嗅毒警犬。”老周说。

  老家伙们心里总是有一本账,说是经验也好,说是责任心也好,用不着头头发话就能把自己手里的活做干净。

  松浦派出所的副所长把当事人的家庭情况又补充的几点,听着没什么特别之处。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高伟始终没有说话,从支队长位置退下来之后,心态或多或少有一些变化,不愿意多去掺和工作上的事,唯恐被人说闲话,尤其在这种场合能少说就少说。他倒是好奇那两个派出所的小家伙,蜷缩在角落中,心不在焉的神情,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高伟忽然回忆起很多年前,在某个破旧狭小的办公室里,一群人边抽烟边讨论着案情,其中一个刚刚穿上警服没多久的年轻人也是这样吊儿郎当,假装出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

  当年的自己证明了年轻气盛是个中性词,有用不完的精力,有最大的热情,有最多的想法,还有冲动、鲁莽和意气用事。

  会议室冷不丁传来话语。“两位年轻同志有什么意见吗?”高伟转过头,瞧见殷剑敏一脸的严肃。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角落里坐着的年轻人,高伟内心暗自好笑,以他对殷剑敏的了解,肯定早就不爽两个年轻人的态度。

  小家伙们还算沉得出气,其中个头小一些深深吸了口气,回应说:“报告领导,我有些个人不成熟的看法。”

  “你尽管说。”

  “在我们昨天和当事人妻子的接触过程中,她的言语和行为都表现出相当幼稚的一面,给人感觉就像做错事的孩子,竭力想要掩饰自己的过失,恰恰说明她不经世事或者说社会经验欠丰富。而这一点在我们对当事人周围邻居、小区保安的走访中也得到了一些印证。”年轻人目光炯炯地说。

  “继续。”

  “现在的重点当然是她的口供,同时我觉得有必要对坠亡的当事人进行深入调查。因为目前看来这个家庭以丈夫为主导,妻子长期在家,无论经济方面、生活方面,甚至是出行都主要依靠丈夫,从这个角度判断,妻子现在的毒瘾不可能瞒过丈夫,甚至极有可能和丈夫有相当大的关系。我认为如果能彻底搞清楚坠亡当事人的情况,对案情会有相当大的突破。”

  他就差直接告诉大家在这件案子中妻子有问题,但丈夫问题更大,高伟想,如今的年轻人更勇于表达自己的观点,是好事。

  “你认为当事人妻子的自主能力较差,且性情单纯幼稚?”殷剑敏的语气越来越严肃。

  年轻人斟酌了一下用词,说:“是的,这是我的个人想法。”

  “那么除了目前邻里的证词之外,你还掌握了这方面的什么实质证据?”

  “暂时没有。”

  “那么就是猜想了?就像你昨晚向对方指出跳楼自杀为什么是后脑先着地?”

  殷剑敏咄咄逼人的发问让年轻人有些猝不及防,他低声说:“是猜想。”

  “你有没有见过因为起跳的姿势和发力不同而在空中改变姿态的尸体?你有没有见过仰倒跳楼的自杀者?他的遗书上写着‘我要面对着灿烂的阳光去奔赴死亡’。”

  年轻人的脸色有些木然,没有说话。

  “也许你的推断是正确的方向,但是目前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支持你的论点。刑事案件绝不是儿戏,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任何可能性都是存在的。另辟蹊径也许会成功一次,但不会每次都成功。”

  高伟看着年轻人原本自信满满的气势完全瘪了下去,甚至有些无地自容。和当年的自己真是一模一样,他想。

  这算不上坏事,年轻人需要历练也需要挫折和教训,人生哪有什么一帆风顺?那年高伟第一次面临提拔做领导的时候,几个要好的同事约他晚上出去喝了一顿酒,算是为他提前祝贺,老街上的餐饮店价廉物美,一桌人人均两瓶黄酒,高伟是被同伴们架着回了单位的值班室,吐得到处都是,第二天支队长上班,见到一地的秽物脸色铁青,再过了一天,分局党委会提拔干部的名单里没有了高伟的名字。

  等到高伟做领导干部已是三年之后,再往后,从副科到正科,从正科到副处,凭着实力一步一步没有落空,只是终究晚了三年,有人升到了副局长,有人只能在支队长的位置退下来,就像一场势均力敌的跑步比赛,起步晚了,还是一路落后。如今也会有几个老哥们在高伟面前叨咕着鸣不平,到了岁数的高伟已经看开了。早栽跟头比晚栽跟头强。

  老家伙们喜欢把人生经验挂在嘴边,一部分是因为他们只剩下这个还能唬唬人,还有一部分的确是一个个鼻青眼肿的跟头换来的。

  会议接着往下开,暂定了下一步的工作方向。继续对当事人妻子的审讯,毛发、血液和尿液已经拿去化验,她的吸毒嫌疑无意为这起案子提供了难能可贵的时间,对住所开展进一步勘验和搜查,希望从中找到某些证据,另外就是对当事人夫妻的情况开展充分调查。

  以前高伟就很喜欢开这样的案情分析会,堪比一场头脑风暴。是的,刑侦是个团队,没有人能够凭一己之力破案。

  “你们怎么分工?”殷剑敏最后问。

  “我和技术室还有派出所去当事人的住所,刘佳的审讯麻烦晓宁和高支。”宇文浩说。

  殷剑敏的目光扫了过来,高伟想了想,点点头。

  一群人呼啦啦地出了小会议室,高伟对身后的许晓宁说:“你等我一会儿。”他跟在殷剑敏身后进了支队长办公室。

  “小殷,再商量个事。”

  “老领导,有什么你直接说吧。”

  高伟觉得殷剑敏的神情表明已经猜到他的来意,不过他还是准备先绕个圈子。“褚局已经知道这个案子了?”

  “昨晚他就给我来电话了。”

  “听完今天的讨论,我觉得这个案子不会那么简单。”

  “是的。”殷剑敏表示同意。

  “案子定下来是交给我们探组办吗?”

  “我还没和其他队领导商量,不过既然宇文浩去了现场,由你们探组继续侦办比较合适。”殷剑敏稍稍停顿,“而且褚局也是这个意思,宇文浩和许晓宁的能力不用说了,再有你把关,支队没人比你们这个组合更强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支队全力支持。”

  “那好吧。”高伟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有些不情不愿,他伸出食指比划了一下,“再给我们配个人,三个人有点少,而且我也只能当半个人用。”

  “你要谁?”

  “最近事情多,队里也人手紧张。你和松浦派出所商量商量,借个机灵点年纪轻点的给我们,又熟悉辖区情况,又能干活,使唤的动。”

  殷剑敏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你看中开会时候的那个小家伙了?”

  “小家伙有想法有冲劲,我觉得多磨练一下,应该是块好料。”高伟说。

  “既然是你看中的,我去借。”殷剑敏痛快地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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