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嘴角上稳稳地叼着一根烟，她半眯着眼，等待着烟头冒出的青烟从面前散去，然后再用两根手指夹下烟，又轻轻地吐出一口烟。她留着长指甲，美甲修饰得过度了，每一片指甲上都贴着一颗粉红色的心状饰物，在她用手机的时候，指甲和屏幕每次接触都发出并不那么令人愉快的噼啪声。
邓旻和朱娴丽坐在咖啡店外的露天位置，地点是朱娴丽选的。厚重的云朵将整个天空染成了沉闷的灰色，空气中依旧充满了潮湿的感觉，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汽车来来往往，像极了城市中那些越来越常见的小动物，珠颈斑鸠、黄鼬、貉，机警又冷漠，一边保持距离一边奋不顾身地为生存奔波。
昨天邓旻给朱娴丽打电话，朱娴丽说自己在外地出差，又问警察找她什么事？邓旻问她认不认识江馨月？朱娴丽说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然后不知道是不是信号的问题，电话断了。五分钟后她主动打给了邓旻，说自己当晚赶回来，第二天可以约个地方见面，言语中似乎并不想去公安局。
“没有，一点印象都没有。”朱娴丽说。
“你们有过一次通话记录，而且时间也比较长，肯定不是打错电话了。”邓旻说。
朱娴丽把头转过去，像是思考又像是回避，她的个头算是比较高的，大概在1米70左右，身材整体偏瘦，但是脸颊已经稍稍圆润，似乎提前进入了中年发胖的阶段，一张脸精心打扮过，而穿的衣服相对于她的年龄，太紧身，也太艳丽活泼。
邓旻正想继续追问的时候，朱娴丽突然开口说：“有没有照片？”
“有。”邓旻翻出手机中翻拍的江馨月的照片。
朱娴丽并没有第一时间看照片，而是把烟塞进嘴里，吸了一口，然后把半支烟摁进烟缸。她微微侧头，盯着邓旻的手机屏幕。
“还是个学生嘛。”
邓旻没有搭腔。
“没有印象。”朱娴丽缩回身体，似乎有意识地和邓旻保持一定的距离。“从来没见过。”她摆出一副饶有兴趣的神情问：“小姑娘出了什么事？”
“谁知道呢？”邓旻耸耸肩，用一股江湖口吻轻描淡写地说，“我就是个派出所的小民警，上面领导交办任务，下面人跑腿问话。说到底，都是为了混口饭吃。”
朱娴丽瞥了邓旻一眼，附和说：“是啊，大家都不容易。”
大部分警察都必须拥有某些基本技能，这是他们的身份和工作性质决定的，和个人的性格脾气无关。用最短的时间辨识一个人可能的身份和性情，根据需要用对方认可或是惧怕的方式进行交流，通俗且稍稍有些不恭的表述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见面时朱娴丽介绍自己的工作是模特经纪公司的人事主管，只是并非合适的穿着打扮和谈吐举止让邓旻产生了某些怀疑。
“你刚刚说那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江馨月。”
朱娴丽又皱眉想了半天。“想不起来，没办法帮你们了。”
“没事。”邓旻说，“不过还有件事要麻烦。”他把笔和笔记本推给对方，“把公司的正式名字写一下，还有你的职位，公司地址，家庭地址什么的。我回去也好交个差。”
朱娴丽一边写一边似乎不经意地问：“你们是警察呀，这些资料查不到吗？”
“查当然查得到，你都写了，不用费事去查了。”
笔记本回到邓旻手中，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魔力娱乐时尚模特经纪公司”“人事主管”一连串的字。
“你们平时会给未成年人进行模特培训吗？我看到过有些教育机构，教一些小孩子走台步，还安排小朋友去拍广告。”
“我们只招成年人。”
“做人力主管要经常会接到陌生人的电话吗？”
“有时候。”
“咨询做模特吗？”
“什么事情都有，不一定是做模特。”
“你们公司除了做模特经纪，还有其他业务？”
朱娴丽眨了眨眼。“公司也要招做其他事情的人。”
“噢，就是行政、财务之类的？”
“对对。”
“这样的情况多吗？”邓旻问。
“有。”对方答非所问。
“你们的收入一定很高吧？”对方露出警惕的神情，邓旻假装没有注意，继续用带有一丝羡慕的语气闲扯，“现在的明星太容易赚钱了。”
“我们只是个小公司，和明星没什么关系。”
“主要是什么业务呢？平时看新闻，经纪人都很历害。”
“就是给女孩子做模特培训，然后帮她们推荐工作。”
“发展机会怎么样？我女朋友其实蛮有兴趣的。她人长得很漂亮，在大学里也参加过社团走过秀，念念不忘。”
朱娴丽一时有些摸不清邓旻的套路。“哦，如果真的有兴趣，可以发个资料给我。”
“好啊好啊。”邓旻想了想说，“要不就加个微信吧。”
朱娴丽笑了笑。“好啊。”
两人加完微信，邓旻又问：“我可以带女朋友来你们公司参观吧？”
“可以是可以。”朱娴丽迟疑着说，“不过最近我一直出差，说不准时间。”
“那就等你空了再说。”邓旻兴致勃勃地看着对方。
朱娴丽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邓旻收起了笑容，他端起已经半冷的咖啡喝了一小口，同时思考着下一步。自从上一次李欣颖的事情闹出笑话，邓旻心情一度沮丧不已，他不想让自己长时间地陷入负面情绪中，于是更加努力地投入到工作中。
邓旻先给年糕打了个电话，让他帮忙查一下模特经纪公司的背景，这种活年糕驾轻就熟，可能是因为加班或是其他原因，年糕的声音听起来还没睡醒。
“我把公司名字发给你，别忘了帮我查。”邓旻仔细关照说。
年糕嘟嘟囔囔地挂了电话。
发完微信，邓旻站起来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刚刚放进口袋手机出人意料地又响了，他还以为是年糕打来的，掏出手机时发现是宇文浩。
出租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司机好奇地看着前方。“好多警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邓旻连忙说：“师傅，就在这里停。”
下了车，邓旻快步走向被警戒绳拦起来的一片树丛，一个在警戒绳外执勤的警察立刻伸手指向他，邓旻连忙把工作证递给了对方。
“北湾分局刑队的。”
“北湾分局？”
对方狐疑地打量着邓旻，这里早已不是北湾分局的辖区，警察用电台汇报了一声。
电台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让他等一会儿，有人过去接他。”
“出了什么事？”邓旻问执勤的兄弟，宇文浩在电话了除了告诉他去哪里，其他什么也没说。
“刑侦总队都来了，你说还有什么事？”
邓旻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他不安地张望，过了许久才看见宇文浩从树丛中走了出来。
“往外绕，里面不好走。”宇文浩边挥手边说。
邓旻小跑着跟上宇文浩的脚步，这一带属于近郊尚未完全开放的市民免费公园，他们从公园的小门走了进去，门口也有警察用警戒绳拦着，里面是一条崭新的塑胶跑道，两侧分别是人工湖和绿化带。
“是江馨月？”邓旻问。
宇文浩没有回答。前方出现了更多的警察，穿制服的，没穿制服的，气氛就像灰色的天空一样压抑。
“刑科所的人还在检查。”宇文浩毫无音调的声音说。
他们停在了树林外。标示犯罪现场的黄色胶带绕过几棵树，围出一块十几个平方的区域，几个罩着一次性手术衣的刑科所人员或蹲或站，其中一个人指点着什么，旁边的人立刻俯身拍照。
“公园还没有正式开放，附近有一些晨练的人喜欢进来跑步。人是两个老人家发现的，据他们说看见小树林里几只野狗在刨地，觉得有些异常，过去轰开那些狗，然后看见露出来的一只手。昨晚的大雨把埋人的土冲散了不少，他们立刻报了警。地区分局先到了，报告了刑侦总队。”
“是总队通知我们的？”
宇文浩停顿了一下。“刑科所打电话和我说的。”
“已经确认江馨月的身份了？”邓旻着急地问。
宇文浩摇摇头。“所有单位都知道我们在找一个女孩，所以发现了被害者，就想到让我们过来看看。”他的声音一下子低沉下来，“现场已经梳理出来的照片我都看过了，应该是她。”
邓旻的内心同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受，他不喜欢此刻正在做的事，甚至有点厌恶。
“晓宁姐知道了吗？”
“她和褚局、小殷一起来。”
邓旻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让它灌入肺中，想把内心的郁闷驱走。
现场勘查已经接近尾声，有人拿着担架和装尸袋走了过去。一个法医离开了小树林，径直向他们走来。
“昨晚的大雨把现场破坏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口罩中传来，护目镜后面的眼神同样如此，“暂时没有任何收获。”
邓旻想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唐法医，他不敢确认对方是不是她。
“有没有死亡原因？”
“头部有开放性伤口，其他情况要等我们回去仔细检查。”
“死亡时间呢？”
“应该在五到七天内。”
宇文浩沉默片刻。“辛苦了。”
法医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转身离开。
邓旻从法医的背影收回视线，忽然发觉宇文浩细微的举动，双手握拳似乎微微抖动。邓旻略有诧异抬头看着宇文浩那张严肃、不讨喜的脸，感觉到对方正在压抑伤心和愤怒。他并不诧异甚至完全理解宇文浩此刻的情绪，因为他同样也是。
他们和死去的女孩并没有任何关系，除了人性中的怜悯，他们的愤怒来自因为没有保护好她所产生的内疚和自责。虽然在事情发生之前，他们并没有这样的机会，但是依然会被情绪左右。因为，他们是警察。
远处传来更多警笛的声响。
老丁实际上是只比邓旻大一届的警校师兄，家人都在公检法系统，一直被笑言是“世家子弟”，所以调去治安支队的时候还有很多风言风语，后来闲话渐渐少了，脸面要靠自己挣，工作干得漂亮，别人也就无话可说。
一阵狂暴的门铃之后他们又足足等了三五分钟，门开了条缝，露出竖条状四分之一张涂抹着面膜膏的脸，然后是一个年轻女人甚不耐烦的口气。
“谁啊？”
“叫铭铃出来。”老丁用更不耐烦地口气回她。
“你谁啊？”
“房东的大哥。”
对方从狭窄的缝隙中打量外面的人，一言不发重重地推上门，邓旻听见屋里传来的声音。“铃姐，找你的。”
差不多一分多钟后，门重新打开，一个穿着睡裙的女人出现在面前，看到老丁时她的诧异中带着紧张，用小心翼翼的语气低声问：“找我什么事？”
“问点事。”老丁高深莫测的语气。
睡裙女人谨慎地看了一眼。“小区对面有家Times咖啡店。”她匆匆关上门。
邓旻、宇文浩还有老丁坐在角落的位置，咖啡店里空荡荡的，只有外卖小哥不时进进出出。老丁点了三个人的咖啡，热情地安利了一番新款西瓜生椰冷萃，等咖啡的时间里他和两个年轻的店员搭上了讪，简单几句话已经摸了摸对面小区住户们的一些评价。
邓旻想起自己和朱娴丽的见面，如果换成老丁会有什么样的收获？说真的，治安条线的人个个都是一人千面的人才。
没等端着咖啡回来的老丁坐稳，宇文浩直接问：“刚才那个女人是妈妈桑？”
“不是。”老丁收起刚才和店员们的笑容，把咖啡杯依次递给各人，“她是KTV公主，妈妈桑个个老奸巨猾，根本没几句实话，很难对付。”
“她在金碧辉煌呆过？”
“应该还在。”
“可靠？”
老丁也不见怪，嘿嘿笑了两声。“她欠我情。”他的话语既非一本正经也不像信口开河，带着一股浓浓的港片味道，让人捉摸不透。
宇文浩显然不太喜欢对方的方式，抿嘴沉默。
邓旻连忙岔开话题问：“要等多久？”
“急不来，女人出个门很麻烦的。”老丁喝了口咖啡，“这几天你们压力一定很大吧。”
邓旻苦笑了一下。
足足有半小时的光景，老丁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们俩闲聊，大多数时间宇文浩都一言不发，只有邓旻接着话，和老丁聊到了公安学校的种种往事。
老丁突然伸出手打了个响指。
邓旻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短裙的女人向他们走来，在老丁拉来的椅子上坐下。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水味道，邓旻仔细打量才把眼前的女人和刚才穿着睡裙的铃姐联系起来，她把乌黑发亮的头发盘在脑后，眼睛涂上了深色眼影，嘴唇鲜艳，化了浓妆之后很难看出实际年龄。
“找我什么事情？”她开门见山地问。离开了租屋和同伴之后，她的神情放松了许多。
老丁朝邓旻撇了撇嘴，邓旻把手机递给了铃姐。
“这个女人见过吗？”老丁问。
“什么女人，不是个女孩嘛。”铃姐看着手机中的照片，摇摇头。
“看看仔细。”老丁重重地说。
铃姐不满地哼了一声，但不敢忤逆，她用手指拨拉放大照片，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没见过就是没见过。”她说。
“去过你们的场子，金碧辉煌。”老丁说。
“别瞎说，还是个小屁孩。”铃姐狐疑地说，“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宇文浩突然说：“她当时花妆打扮得比较成人化。”
铃姐翘起二郎腿，皱眉一言不发。
“不是近期，确切的时间应该是在去年，在年初到上半年的这段时间，你仔细想一想。”宇文浩继续说。
“如果是去年，有过一段时间是来了不少人，进进出出，不过大部分人都已经离开了。”铃姐一直低头看着手机照片，“我从来没遇到过，不过……”
“不过什么？”宇文浩追问。
“的确有姐妹之间传过小话，说来了几个年龄特别小的。我只是听说，从来没见过。”铃姐边摇头边把手机推还给邓旻，“帮不了你们。”
警察们交换着眼神。“帮忙打听一下。”老丁说，“照片我等会儿发给你。”
铃姐变得不自在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和内心一样不情愿。
老丁没有理睬她，摆出了一张臭脸，加重语气说：“这件事情我很急。”
犹豫了一阵，她才勉强说：“好吧，我找人问问。”
铃姐离开之后，他们又留了几分钟，各自喝着咖啡不说话，仿佛三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宇文浩一直盯着落地窗外，邓旻顺着宇文浩的眼神看见铃姐的背影上了一辆网约车。
“得出去逛一圈，否则就这样回去，同租的女孩子会怀疑的。”老丁像是在替对方解释。
“她可靠吗？”宇文浩同样的话又问了一遍。
这次老丁没有立刻回话，他眨了眨眼，用一种轻松随意的口吻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们是不是每天都要加班？”
老丁说好了晚上八点来接他们俩，邓旻和宇文浩走出刑队大院的时候，外面马路上空荡荡的，紧接着一辆绿油油弹眼落睛的宝马车呼啸而来，稳稳地停在路旁。副驾驶的车窗降了下来，老丁在驾驶位上对着邓旻笑嘻嘻挥了一下手。
两人上了车，邓旻坐在副驾驶位。“好像不是X5？”他四下打量。
“X7，孔雀石绿。”
“你的车？”邓旻吃惊地问。这是七位数价格的座驾。
“开玩笑，工薪阶层哪有钱买？家里又没矿。”老丁叹了口气，“为了今天的活，找了个朋友借的。”
他的话依旧是那种让人摸不清真假的语气，不过邓旻也没少见过，治安条线的人好多都是这副调性，另外一个部门是经侦，这两家整天打交道的方方面面复杂得吓人，比较起来，刑侦、派出所的工作一下子变得单纯了。
老丁熟练操控方向盘，周围车辆穿梭，城市从近到远无数华灯闪亮流光溢彩。即便是国泰民安，也总免不了蝇营狗苟的黑暗角落。
邓旻回看了一眼宇文浩，宇文浩微微点头，于是他转脸对着老丁说：“我们查到了一些新线索。”
“噢，和金碧辉煌有关？”
“江馨月，就是那个女孩，自己有三个银行账户几万元的存款。”
“她家人给的？”
“不是。”
老丁吹了个口哨。“你们查了她的移动支付账户吗？转款人一目了然。”
“移动支付账户全部是正常往来，银行卡是她自己偷偷办的，存款也是通过ATM机现金存入。”
“女孩子不简单呐。”老丁感叹了一句，“身边一定有个老手在教她。”
之前的侦查方向从来没有考虑过江馨月的经济方面，直到许晓宁得到关于金碧辉煌的线索。
前方三车道的马路一侧停着数辆打着双跳灯的私家车，也有出租车正试图靠边放下乘客。路旁是一栋二十多层的商用楼，三层裙楼的墙面秀着艳丽的灯光，老丁减了速，X7慢慢从“金碧辉煌”的大门前驶过，邓旻看见五六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正忙着从客人手中接过车钥匙，把门前的私家车一一开走。
X7继续前行开过了富丽堂皇的大门。
“我们去哪儿？”邓旻问。
“金碧辉煌有自己的地下停车场。”老丁边说边看着后视镜，“不过我们不进去。”
X7在前方五十米位置转进了旁边的辅道，继续右拐上了裙楼前的广场，慢慢驶进了一处停车场。老丁熟练地倒车，车头朝外，他关上车灯，并没有熄火，把车窗略微放下一些。
“瞧见那家美容店了吗？”他伸手略微指了指方向，“旁边的那扇玻璃小门就是金碧辉煌的员工通道。”
邓旻不动声色地观望，老丁的停车位置是个恰到好处的观察点，透过玻璃门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通道，靠近尽头的墙上似乎有个打卡机，然后又是一扇带着门禁的小门，此刻通道里空荡荡的，倒是旁边的美容店里坐满了人。
美容店其实只是两个房间的美发理发外加美甲的小店，落地玻璃内清一色扮相时髦的年轻女性正在打理头发。
“一条龙服务。”老丁笑着说，“一个夜场KTV足够带活旁边的各种美容店、小吃店、小超市还有宾旅馆。”他瞄了一眼车载屏幕上的时间显示，“时间还没到，不过也快了。要不要听点音乐？”
“那个是不是早上的女人？”后排突然传来宇文浩低沉的声音。
“在哪里？”老丁的语气带着一丝诧异。
“马路对面的公交站点，站在右边位置，在打手机的那个。”
邓旻使劲地辨认，身边传来老丁的声音。“真的是她，眼神真不错。”老丁像是夸奖般感慨了一句，他看了看邓旻，又转头望向后排的宇文浩。“抽烟吗？”
宇文浩没搭理，反问：“接下去怎么做？”
“你们在车上等。”
老丁开门下了车，他没有一点着急的样子，反而从裤兜里掏出一包黄鹤楼香烟，给自己点了一根。远处的铃姐打完了电话，径直横穿马路，老丁这才沿着树影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站在停车场的收费亭前。
过了马路正走向员工通道的铃姐突然停下脚步，她随即四下张望，然后匆匆忙忙地走向老丁。两人站在阴影中，隐隐约约正在交谈，之后铃姐似乎不情不愿地跟在老丁身后走进停车场。
就像悬疑电影中的场景，邓旻脑海中冒出了念头。
铃姐在后排位置上了车，她换了一身打扮，重新弄了头发，妆也比上午更浓艳。“有这么急吗？不是说好了帮你们去打听嘛。”她的语气听上去很不高兴，只是一车人没人在意她的情绪。
“打听到了吗？”
“当然没有。”她翻了个白眼。
“那就别辛苦了，去找几个‘老人’过来，我们自己来问，最好是和你说过那些事情的姑娘。”铃姐盯着老丁，老丁不耐烦地安抚她，“我们知道分寸，你只管带人来，和上次一样就不会有麻烦。”
铃姐一言不发地开门下车。
“喂，别瞎几把弄两个啥也不知道的来糊弄我们。”老丁说。
对方“砰”的一声重重关上车门。
“脾气还挺大。”老丁笑嘻嘻地说，神情和对方在车上时完全不同，“她们圈子里的小姐妹都叫她铃姐，你们知道她真实年龄吗？”
邓旻摇摇头。
“比我们俩还小几岁。”
邓旻想着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内心稍稍有些异样，他转过脸目送那个姑娘的背影消失在玻璃小门。
“和上次一样是什么意思？”宇文浩问。
“正想和你们说。”老丁转过身一只手斜搭在驾驶座位上，正色地交代说，“等会问话的时候，不要暴露我们的身份。”
“难道她们猜不出吗？”宇文浩皱眉说。
“会猜，也很有可能猜的出，这些女孩个个都是人精，察言观色还有看人，她们就是靠和人打交道挣钱，但是那层窗户纸千万别捅破，捅破了有时候就没退路。尽量还是我来问，我和她们接触比较多，知道她们的习惯，还有担心和怕什么。”
“等会儿你是要假装成黑道大哥吗？”邓旻说
“哎，我们国家哪有什么黑道。”老丁眨了眨眼，恢复了一直的嬉皮笑脸，“不过宇警长扮个老大或是杀手，还是有点像的。”他哈哈大笑起来。
邓旻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宇文浩，后者没有笑，似乎也不至于生气，只是坐在阴影中一言不发。从车外透来霓虹灯的光芒镌刻出男人棱角分明的轮廓，总有一种让人小心翼翼地与其保持距离却又说不出为何如此的疏离感。邓旻微微侧头盯着远处，车水马龙的街上不时有各种绿牌的电动车靠边停下，穿着时髦大胆的年轻女孩从车里出来，迈着妖娆的脚步走向那扇玻璃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也许是为了舒缓沉闷的气氛，老丁打开了车载音响，电台女主持人用欢快语气如数家珍地介绍近期欧美流行乐坛的轶事，随后播放了一首更加欢快的拉丁风格歌曲。
一曲即将终了，老丁忽然说：“来了。”
邓旻并没有看见玻璃门中走出人来，他追随着老丁的目光，看见一高一矮两个女孩走进停车场，正在东张西望。
老丁闪了闪车灯，女孩们似乎交谈了两句，然后不紧不慢地向X7走来，高跟鞋一路发出踢踢踏踏的响声。
“她们不是从小门出来的？”邓旻狐疑问。
“出来的方法多的是，关键是小门那里装了探头。”老丁观察着车外的动静，继续交待，“先说两句话，别急着让她们上车，就算有人看见也会以为我们是在搭讪。”
邓旻放下车窗，身后又传来老丁低声的关照。
“别太严肃，要有一副出来寻欢作乐的样子。”
邓旻反而僵了僵，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要是夏嘉薇在现场一定会“盛赞”他的笑容尴尬又不失礼貌。。
两个女孩在车门前站定，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高个子的女孩一头披肩发，黑色长裙，表情显得有些拘谨，身材倒是无可挑剔。矮个女孩也是一身黑色，只是变成了短裙，胸口还有一个大大的蝴蝶结装饰。
“哪位是姓丁的老板？”矮个女孩边说边打量邓旻。
“铃姐让你们来的？”邓旻接口说。这会儿他已经调节好了状态，一只手搁在车窗位置，语气也变得稍稍轻浮。
矮个女孩并没有立刻回答，伸手从坤包里拿出香烟，随手点了一根，光看她手指夹烟的姿势便知道是个老烟民。她吐了个烟圈，半转身体对着高个女孩轻轻说了句什么，她的同伴疑惑地看着她，明显带着不知所措的表情，飞快地扫了一眼邓旻，低下头又在矮个女孩耳旁回了一句，矮个女孩自顾自地笑起来。
幸亏有夜色，不然她们都会发现邓旻的脸红了。他暂时地不知所措，只好使劲地咳嗽了一声。
“不要自己一个人偷笑，说出来让大家一起开心嘛。”邓旻身后又一次冒出老丁的声音。
矮个女孩狐疑地往车里张望，神情稍稍收敛，她又吸了口烟，随手把烟灰弹在地上。“有什么事啊，帅哥？”
老丁摁了开门锁。“上来说吧。”他倒是一副和风细雨的口气。
矮个女孩往四处看了看，扔掉手里的烟，拉开门坐进了后排位置，高个女孩紧紧跟着矮个女孩的举动，一举一动都好像是矮个女孩的跟班。
“怎么还有人？”矮个女孩低声嘟囔了一句，邓旻瞧见她稍稍往同伴身旁挪了挪，和宇文浩空开一大截距离。
老丁睬下油门，X7开出了停车位。
“要去哪里？”矮个女孩警惕地问。
“逛一圈，这里太闷了。”老丁冲邓旻努努嘴，邓旻心领神会地拿出手机递给矮个女孩。“认一下照片上的人。”老丁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
X7重新回到了街上，在两排明亮的路灯旁边，霓虹灯招牌闪动着火红、深蓝的光芒，各种车辆的夜灯川流不息。
邓旻尽量侧着身子，观察两个女孩的举动。矮个女孩皱起双眉陷入沉思，手机屏幕的反光让她的脸色看上去更加苍白，衬着嘴唇有一种血淋淋的感觉。高个女孩几乎把整张脸都搁在同伴的肩头，倒是露出一副兴趣盎然的表情。
“去年大概是年中时候，这个女孩在‘金碧辉煌’出现过，也许时间很短，好好想一想。”
“她看上去太小了。”矮个女孩说出和铃姐同样的话。
“化个浓妆看上去年龄会大不少。”老丁反问了一句，“你们不都有这方面的经验吗？”
高个子的女孩贴在同伴身旁低声耳语，矮个女孩却不说话。X7转了个弯，又转了个弯，老丁似乎在观察后面的车辆。邓旻忍不住准备问话，想起了老丁的交代，又缩了回去。
“别讲悄悄话呀。”老丁怪声怪气地说，和两个女孩打上照面之后，他整个人又变了个模样。
矮个女孩抬起头看着老丁。“你们找她干什么？”
“欠钱了。”
“多少钱啊？”
老丁抬头看着车内的反光镜，冷笑了一声。“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喜欢东打听西打听的公主。”
高个女孩明显被吓住了，露出紧张神情，轻轻扯了一下矮个女孩。“我们不想惹麻烦。”矮个女孩开口说。
“谁会有麻烦？你们俩还是刘铭雅？”
“哪里都有哪里的规矩，客人坏了规矩不过就是拍拍屁股走人，要是我们坏了规矩……”矮个女孩停顿了下来。
“‘金碧辉煌’的规矩有那么大吗？不过是个夜场KTV，又不是什么金碧王爷金碧王朝。”老丁冷冷地嘲讽说。没人搭腔，过了片刻老丁用缓和的语气说：“你们知道车子往哪里开吗？”
矮个女孩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沿着路瞎开，让你们离‘金碧辉煌’远了一点。懂了吗？老子这么做不是没事找事。”老丁没有说出的潜台词是做了这么多就是不让两个女孩子有麻烦。
矮个女孩抿着嘴，过了一小会才低声说：“我只打过一次照面。”她捅了捅身旁的高个女孩，“你来说。”
高个女孩细声细气地说：“我遇到过小喵几次，她不爱说话，也不和别的女孩聊天，总是独来独往。”
“小喵？”老丁皱眉问。
“就是照片上的女孩，小喵是她在这里用的名字。”高个女孩连忙说。
小喵，17岁的高中女生江馨月，在金碧辉煌KTV断断续续地出现了三个月，很少与人沟通交流，也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从事夜店公主行业的姑娘们本就不会彼此打听身世底细，而且人来人往，大家又都游走在灰色地带，没必要知根知底。
高个女孩一旦开口，和刚才唯唯诺诺的跟班模样判若两人，她的普通话带着些许北方的口音，讲起所有的事情都声情并茂，惟妙惟肖，让邓旻不时有一种电视台少儿节目主持人的错觉。大多数时候，她都看着矮个女孩说话。
“我们都知道她年龄挺小的，就算她化了妆也看得出。但是具体多大谁也不知道。”她边说边捅了捅矮个女孩，“我还和你们几个打赌猜小喵几岁，我猜她不到二十岁，你呢？”
矮个女孩似乎对她的罗嗦早有预见，不耐烦地说：“你只管说小喵。”
“对不起。”高个女孩忙不迭地对同伴说，“原本我和她也没什么交集，之所以会比别人熟悉一点是因为我帮过她小忙，有一晚我们俩正巧被客人点了，在同一个包间，客人们是个商务中老年团。”她又捅了捅矮个女孩。
“都是些中年人，有钱的家伙请有权的家伙。”矮个女孩面无表情地加上注释。
“点小喵的是个猥琐的老头，手脚实在不干净，小喵都退到无处可退了，我看着生气，就上去替小喵和那个家伙拼了几杯酒，直接把他给弄趴了。”
“你真是长能耐了，不怕被妈妈桑骂。”她的同伴忍不住插嘴说。
“当初你不也是这样照顾我的嘛。”矮个女孩哼了一声，高个女孩继续眉飞色舞地说：“那天我也喝得有点多，后面记不太清楚了。再后来遇到小喵已经是差不多一个星期之后了，她专门来找我，扭扭捏捏地送了我一个精心包装的小礼物，我拆开发现居然是进口巧克力。你看她是不是个小孩子。”
高个女孩嘻嘻地笑起来，发现没人和她一起共情，连忙收住笑容。“再后来我们俩要是遇见了会打打招呼，搭搭话。嗯，也就是这么多了。”
老丁扭回头看了女孩们一眼。
“没了？”
“没了。”
老丁发出不满的声音。“那么她是谁介绍来‘金碧辉煌’的？”
高个女孩犹豫着看了看矮个女孩。“没人知道。不过……”她拖长了音，“有一次我不小心看到小喵和小亮哥在说话，我走过去的时候，两人还假装不认识的样子。”
“谁是小亮哥？”
“场子里的熟客，和几个经理都挺熟悉的，经常会带些女孩过来。”矮个女孩回答说。
“有他的照片吗？”
矮个女孩摇摇头，高个女孩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刚才好像在场子里看见他了。”
邓旻第一次进这种KTV会所，单位有明确的要求，除了工作之外此类场所一律不准去，不管什么理由。以前队伍里出过事，被人宴请之后用性贿赂拉下水，堕落成司法队伍里的“两面人”，最后一个个在警示教育片中痛哭流涕。
他们从地下车库消防楼梯的一扇仓库小门溜进了会所，老丁放两个女孩下车后在X7里操作了一通微信，虽然什么也没说，邓旻猜到他应该是联系了铃姐在里面偷偷开了锁，不过跟着老丁进来的时候并没有人等在那里，一切都隐秘得像在做什么地下交易。
老丁没让宇文浩跟着来，理由是“宇警长从头到脚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来这种地方的人”，宇文浩没有提出异议，他肯定清楚自己的一身打扮就不合适。
邓旻跟随老丁七绕八拐地再次推门而出，眼前豁然一亮，宽敞的通道地面用白色大理石拼上褐色线条，两侧换成了深黄色的大理石墙面配上各种现代感的装饰画，一排豪华吊灯高悬在头顶上方，灯火通明。
老丁不知什么时候戴上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香港知名导演的调调。他一路看似漫不经心，直到停在一间包厢门前，在外面都能隐隐约约听见里面传来嘈杂的声音，老丁随意地推开包厢的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扑面而来，跟在老丁身后的邓旻微微皱眉，快速地扫了一眼里面的人，都是些年轻的男男女女，足有二十寸的蛋糕上插着冷焰火，正嗞嗞地冒着火花。
“李总在吗？”老丁大声问。
“找谁？”不知是谁吼了回来。
老丁转头看着包厢门上号码。“不好意思，搞错房间了，真是不好意思。”他忙不迭地打着招呼，退了出来。
“都是些富二代小年轻，应该不是这间。”他低声对邓旻说。
一个打着领结的小弟向他们走来。“两位先生有什么需要？”
“洗手间在哪儿？”老丁大剌剌地说。
小弟殷勤地引路直到盥洗室门口，进了盥洗室老丁朝邓旻使了个眼色，两人飞快地检查了一遍，没有其他人。
“帮我望风。”老丁边说边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然后把手机举在耳边，过了很长时间电话才接通。“你给我的房间不对……”老丁低声说，“另外一个？包厢号是……V12，好。”
外面传来脚步声，邓旻重咳了一声，两个满面红光一身酒气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老丁已经把手机塞进口袋，在洗手盆前装模作样地洗了洗手。
他们重新回到走廊通道，邓旻依旧跟在老丁身后，转了两个弯之后邓旻突然看见铃姐和另外一个女孩正站在远处聊着什么，她明显看见了老丁，于是转身进了旁边的包间。
老丁停了下来，拿出手机装作打电话的样子，悄悄关照邓旻。“进屋看仔细一点，铭铃会坐在小亮哥身边。”
两人又在走廊中稍稍逗留了片刻，老丁又像上次一样大剌剌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李总在吗？”
包厢里一个女孩的声音正唱着邓紫棋的一首老歌“泡沫”。昏黄的灯光下沙发上坐着三男五女，偌大的茶几上摆满了水果、小吃和啤酒，男人衣着光鲜，女人们一个个扮相妖娆。
其中一个正举起酒杯向身旁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敬酒，是铭铃。
除了自顾自唱着歌的女孩，其他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老丁。
“走错门了吧？”小亮哥说了一声。
老丁再次发挥他的演技。“这是V……哎呦，不好意思，搞错特了。”他举起手连声打招呼，“打扰你们了。”
沙发上的人没有什么反应，邓旻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老丁，快步退了出去。老丁随后出了包厢，轻轻关上门。
“怎么样？”他低声问。邓旻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让老丁意识到了一定有收获。“走，我们先出去。”
此刻邓旻的竭力压抑中内心的激动，完全意想不到的发现，在踏进包厢的第一时间他就认出坐在小亮哥身旁的男人：江馨月学校的体育老师陈韬。
邓旻从未见过陈韬，学校的调查过程中许晓宁一直觉得这个人有问题，邓旻也帮着查过些资料，熟悉对方的相貌。坐在KTV会所包厢中的陈韬油头粉面，搂着身边的女孩谈笑风生，完全不是一个年轻老师应该的行为举止。
在走廊的转弯处，想着心思的邓旻差点和对面的客人撞在一起。
“走路当心点。”高大粗壮的男人抱怨说。
“不好意思。”邓旻迅速地打了个招呼。
另外一个穿着精致的男人盯着邓旻，邓旻迅速和两人擦肩而过，脑海中也生出一丝小小的疑惑，两人都有些脸熟，不知在哪里见过？
走出会所大门回到喧嚣的街头，老丁低声问：“刚才两个人你认识？”
晚风带来些许凉意。邓旻认真地想了想。“我记起来了。”他说，“是以前案子里的关系人。”两人是杨达明案子中悦阁餐厅的老板，王洋和范国凯。
“什么人？没关系吧？”老丁警惕地问。
“开饭店的两个小老板。”
老丁送了口气。“生意人来这种地方倒是正常。不过那个大个子看上去有点邪性。”
“有前科，呆过拘留所。”
他们俩边说边走，离远了“金碧辉煌”，老丁拿出手机。“该给宇警长打电话了。”
“我们警长复姓宇文，不是宇。”邓旻终于忍不住纠正说。
老丁嘿嘿地笑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