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宁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放亮,她进了卧室一头倒在了床上。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直到她被一阵动静声吵醒。
手机在床头柜上拼命蹦跶,好像一条掉进油锅里的活鱼。许晓宁睡眼朦胧地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邱玲玲”的名字,心中吃惊,一骨碌坐起接通了电话。话筒里传来邱玲玲沙哑的抽泣声,连声询问许晓宁目前的情况,当得知并没有特别的进展时,她的哭声顿时变成歇斯底里的哭喊。
“为什么,你们不是有什么天网监控,为什么连个孩子都找不到?”
许晓宁除了不断安慰之外别无他法,她再三保证会尽快找到小月的下落,而对方一会儿恳求,一会儿指责,一会儿自责,折磨人的对话一直持续了大半个小时,直到双方全都筋疲力尽。
挂了电话,许晓宁歪倒在床上,歇了十多分钟才感觉重新有了些许气力。她起身来到客厅想给自己弄点吃的,餐桌上留着两个小蛋糕和一张纸条。
纸条是女儿留给她的。“妈妈,我去补课了。爸爸来过电话问你的情况,他还问晚上能不能一起吃饭。你方便吗?”
许晓宁心头生出一股暖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自从江馨月的事情之后杜沁好像一下子懂事了许多。许晓宁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3点,她给杜振轩发了个微信,对方很快就有回应,约定了晚上碰头的地点。
忙完这一茬,许晓宁坐在沙发上吃完了蛋糕,脑子里沉甸甸的,想要思考些什么却一点点注意力都无法集中,呆坐了半天之后,她索性起身去了浴室,在浴缸里放满水,找出不知是哪个朋友国外旅行带回来的浴盐加了进去,她用手来回搅拌温水,直至那些白色颗粒完全消失不见,水面上浮起一坨坨的泡沫。
许晓宁躺进浴缸,水温刚刚好,浑身上下就像同时在呼吸一样,又舒适又放松,她闭上眼,静静地听着手机中播放的怀旧音乐,KennyG的萨克斯曲,回家、茉莉花、我心依旧、永浴爱河……悠长美妙的曲调萦绕耳旁,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各种焦虑和沮丧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不见。
生活无趣,每天都要面对重复的事情,就算它们重复了一千次一万次,除此之外,还有那些令人心情郁闷甚至讨厌和愤怒的麻烦,它们无处不在,天生就是来折磨人的。然后,人生还在不断地失去,喜欢的东西、爱的人,或早或晚都会离你而去。也不用罔谈什么意义,抬头看看夜空就会知道人的一生并不比一粒尘埃更有价值。
这才是生活的真相。
你还爱它吗?早有人告诉过你,这是世上唯一的英雄主义。那时候你并不相信,以为只是文人的矫揉,英雄主义难道不是“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或者“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只有当岁月刻下印痕,青春渗入成熟之年的淡然和阴郁,时光让奔放的热情逐渐冷却,恍然间一下子感悟了那些不曾真正明白的言语中所包含的真相。
许晓宁的思绪再次被手机铃声打断,她有些不情愿地拿起放在架子上的手机,这次是李涛打来的。
“邱玲玲现在什么情况?”政委劈头盖脸地问。
“邱玲玲?”许晓宁一头雾水,“半个多小时前我刚和她通过电话呀,出了什么事?”
“她说什么了?”
“还是在追问女儿的事,我反正尽力劝她等消息。”
电话那头李涛叹了口气。“她应该是在和你通过话之后,把市局各个单位的电话打了个遍,110、督察电话、刑侦总队,对了,还有市民热线。”
“投诉?”
“嗯,投诉我们不作为,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她的女儿。褚局、小殷,还有分局政治处都给我打过电话了,要去做好她的安抚工作。”
许晓宁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将心比心,如果换了杜沁失踪了,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许晓宁不敢往下想。
她拨了邱玲玲的号码,一连三次,每次铃响之后就被摁了。许晓宁越发觉得不对劲,起身从浴缸里出来,把自己收拾干净。
十分钟之后,她出了家门,打了辆车直奔邱玲玲家。
邱玲玲家的房门紧闭,不管许晓宁如何摁响门铃,里面一点回音都没有。许晓宁继续给邱玲玲打电话,这回电话已经关机了。
许晓宁无计可施,她给李涛打了电话,李涛也毫无办法,告诉许晓宁继续保持联系。
离开邱玲玲家,刚才泡澡时候的好心情早已烟消云散,许晓宁甚是不甘心,努力想要再寻回一些灰烬。坐上网约车,她拿出耳机一路继续播放刚才的萨克斯曲,旋律依旧美妙,可是心绪终究差了许多。
网约车将她送到和前夫约定的餐厅,她刚走进大门,女儿已经在座位上向她不停招手。许晓宁走过去在父女两人身旁坐下。
“服务员,上菜。”杜沁老练地说,后一句对着妈妈,“菜已经点好了,都是你爱吃的。”
“你点的?”
“才不,老杜点的,他比较熟悉你。”许晓宁从女儿嘴里听到了新称谓,好气又好笑,不过现在的孩子都是这样,杜沁指了指桌上的一杯奶茶,“这是我给你点的,蔓越小樽,三分糖去冰,清淡绿茶底。”
女儿的神态语气是久违的调皮和放松,许晓宁打量了一眼坐在餐桌对面的杜振轩,他看上去气色有些差,脸色发灰,比起上次见面清瘦了不少,一副大病初愈后的模样。
“怎么了,是不是健身过度?”她略带嘲笑的口吻问。
“受凉了。”杜振轩苦笑说,“好久没见面,不要一上来就这么刻薄。”
许晓宁想要反唇相讥,眼光瞄到正在低头看手机的女儿,终究把话咽了下去。
菜肴一一上桌,果然都是许晓宁喜欢的。这些天忙前忙后几乎没有好好吃过一顿,她把刚才的烦心事抛在脑后,拿起筷子大快朵颐,有差不多五六分钟的时间,她一句话也没说,不停地吃菜喝饮料。
“你慢点吃,别噎着啦。”杜沁忽然说,“几天没吃饭了吗?”
许晓宁耸耸肩。“吃喜欢的东西又不丢人。”她说,“菜点得不错,哎,红烧鮰鱼点了吗?”
“卖完了,点了河鳗。”杜振轩说。
“好。”
杜沁看了看两人。“你们不喝一杯吗?”
女儿还记得以前的事。一家三口外出吃饭,如果没什么事许晓宁都会和杜振轩喝点小酒,啤酒或是葡萄酒,那时候其乐融融。
“你瞧他的样子能喝嘛。”许晓宁略带嘲笑的口吻说。
“你喝吧,我不喝。”杜振轩连忙说,“给你叫瓶啤酒。”
“不用了,说不定还有事。”
“是杜沁学校的事吗?”
许晓宁狠狠瞪了杜振轩一眼,又看了看杜沁,杜沁正专心致志地对付着一根蒜香骨,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今天的课上得怎么样?”许晓宁岔开话题。
“嗯?”杜沁抬起头,“还行。”
“你们班主任说你最近的学习进步挺大的。”
“老陈真的这么说吗?”
“是啊。”
杜沁“嘿嘿”笑了两声。“他这么说大概是因为你是来学校查案子的,人情世故,你们懂的。”她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口气。
绕不开的案子和江馨月,许晓宁实在不想再谈论这些。“我想看电影。”她说,“吃完饭一起去看场电影吧。”
“好啊,我也想看。”杜沁立刻在手机开始翻找。
“要无脑爽片。”
“当然。”
一大盘浓油赤酱的红烧河鳗端了上来,许晓宁两眼放光,夹起一段放进嘴里,又糯又嫩又酥,味道真好,她边吃边想,可惜比老爸当年的手艺还是差了那么一丢丢。
“你看不看?”许晓宁想起了杜振轩,刚才母女俩开心地一唱一和,完全没有想到他,“你要是有事就去忙你的。”
杜振轩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许晓宁忽然发现杜沁皱眉盯着手机,手指不断摁动手机屏幕。“没找到合适的片子?”许晓宁问。
杜沁摇头,继续摁着手机屏,似乎是在发微信消息。又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说:“我先出去一下。”
“出了什么事?”许晓宁疑惑地问。
“一个同学约我有点事,就在附近。”杜沁站起来。
“电影不看了?”
“看情况,我等一下会回你消息的。”
“是谁找你啊?”
“别问了,你不认识。”杜沁抛下一句不耐烦的话,匆匆离去。
这就是孩子最可气的地方,不知什么原因就会突然变脸,而且还丝毫都问不得提不得,总是把亲人的关心当成是一种束缚。
餐桌上的气氛冷淡下来,许晓宁不想让杜振轩感觉到自己的沮丧和不安,于是更加卖力地吃起来。
“那件事是杜沁主动告诉我的。”杜振轩轻轻地说。
“什么?”
“江馨月失踪的事。”许晓宁没有接话,杜振轩继续说:“当年看着这两个孩子一起长大,从小就是好朋友。”他叹了口气,“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你别总是怼我好不好?”杜振轩有些发急,“我就是感叹一下,到现在还没找到这孩子。之前那个大学生失踪的新闻,后来不是说人没了嘛。我有点担心这孩子,上次我就觉得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好。”
“上次?你见到过小月?”许晓宁有些奇怪。
杜振轩点点头。
“什么时候?”
“已经好久了,是去年的事。”杜振轩半低着头,目光盯着手中的茶杯,“有一次在商场里遇到的,我好像是在咖啡店里刚买了咖啡,然后听见有人喊我,一开始我还没认出是江馨月,她的变化挺大。然后我和她聊了一会儿,还互相加了微信。”
“你加了小月微信?”许晓宁感到有些匪夷所思。
杜振轩露出无辜的神情。“是她主动加我的,当时我也觉得很奇怪,但是还是加了。”
“之后呢?”
“我原本以为就是久未见面之后随便聊几句,没想到过了段时间我就接到了她的电话,当时我还挺诧异的,以为出了什么事?结果她和我聊了小半天,先从杜沁说起,然后聊了很多学校的事情,又聊到了她和她的妈妈。”
许晓宁全神贯注,眼神催促杜振轩继续往下说。
“她抱怨说她妈妈不理解她,除了学习之外总是管头管脚,丝毫也不把她当作一个快要成年的人,还偷偷翻看她的日记,让她很受伤。她还说学校里的竞争很厉害,除了杜沁没有其他的知心朋友,说自己很迷茫,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你是怎么说的?”
“除了安慰安慰还能怎么样?”杜振轩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当时的感觉,她就是想要找个人倾吐一下。”
许晓宁并非全然不能理解。学习压力重重的青春期女孩,父亲的角色在生活中完全缺失,和母亲的矛盾又无从化解,时间久了,需要一个口子来宣泄掉这些情绪。
“有没有聊到其他方面?譬如说她在学校之外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兴趣爱好,有什么认识的人?”
杜振轩努力回忆。“那次应该是没有。”
许晓宁皱眉问:“你们后来还聊过?”
“有一段时间,有过好几次的联系。”
许晓宁觉得杜振轩的神情有点尴尬。“几次?”她追问。
“有过七八次,具体次数想不起来。有时候打电话,有时候也会微信语音聊天。”
“都聊些什么?”
“基本都是听她说学校和家里的事,总之就是吐槽和发牢骚。”
“基本?是不是也有其他的事情?”
杜振轩看了一眼许晓宁。“等一等,我怎么觉得你想是在审问犯人。”
“问你你就说,别打岔。”许晓宁脱口而出,杜振轩的表情顿时有些不自在,许晓宁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过分,毕竟对面的男人不是某个嫌疑人,也早已不是自己的丈夫,她稍稍收敛情绪,用缓和的语气说:“现在任何关于小月的信息对找到她都很重要。”
“我明白。”杜振轩露出了体谅的神情,“有过几次聊天通话之后,我们聊的东西越来越多,江馨月有时候会问起杜沁的情况,我知道的都会告诉她,后来她还会问起我的工作,还有其他的事情。”
出于女人的敏感,许晓宁立刻问:“你的婚姻和情感?”
“是吧。”杜振轩含糊地说,“一开始我觉得要么是她纯粹好奇,要么是她无聊,我也就随便说了一些。我不会瞎说婚姻什么的,只是讲讲工作上的事,平时遇到的一些怪人怪事。”他一边说一边看向许晓宁,像是在解释。
“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杜振轩愣了愣。“有什么不对吗?”
许晓宁没有说话。
“我又没有……”杜振轩似乎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是悻悻地说:“就像平时我和杜沁聊天一样。”
许晓宁勉强接受了他的解释,在某些事情上女人和男人的注意点是完全不同的。“小月有没有说过一些她想离家出走之类的话?”她继续问。
“从来没有,要是有的话我早就和你说了。”
“她有说过在学校之外结识了什么其他朋友吗?”
“没有。”
许晓宁思考了片刻。“她最近一次联系你是在什么时候?”
“去年年底的时候就不联系了,再也没有接到她的电话或是微信。”
“去年年底?”许晓宁重复了一句,“你再也没有接到小月的电话和微信?”
“是的。”
“你也没有联系她?”
“我从来不联系她。”杜振轩略有愠色地说,“这么比喻吧,不一定对,我大概是个心理垃圾桶,她不定期来发牢骚。”
“她不联系你了你没觉得奇怪?”
杜振轩的手放在下巴上轻轻揉动,“其实我的确想过,后来看看自己的女儿突然也就明白了,她们这个年纪不就是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嘛。”
许晓宁算是被杜振轩的解释说服了,她又想了想。“这件事你从来没和我说过,也没和杜沁说过。”
“是江馨月主动和我提出的,她说怕杜沁知道了会不高兴,所以我答应了她要保守秘密。”
“你和小月后来又见过面吗?”
“没有。”杜振轩断然否认。
菜盆里还有大半条鳗鱼,许晓宁用筷子翻动了两下,小时候这样的动作绝对是要被妈妈训斥的,不过如果爸爸在,总是会护着她。她挑了一块鳗鱼肉放进碗里,却没有想吃的心思。
“你们觉得她究竟出了什么事?离家出走吗?还是……”杜振轩关切地问。
“不知道。”许晓宁阴郁地回答。
杜振轩叹了口气。“真不希望这孩子出什么事。”
放在餐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许晓宁以为是杜沁打来的,她拿起手机才发现是李涛,赶紧接通了电话。
“政委,什么事?”
不等许晓宁说完,话筒里已经传来李涛焦急的话语。“邱玲玲把消息发到网上去了。”
许晓宁感觉脑袋“嗡”的一声。“什么时候的事情?”
“在你找她之前,差不多两三个小时了。”
“邱玲玲现在在哪儿?”
“没联系上,我还指望你呢。”
“知道了,我马上去找她。”
“你先回单位,政治处的人已经来了,我们正在商量对策,已经有自媒体开始炒作了。”
许晓宁放下电话,杜振轩的目光正盯着自己。“出了什么事?”他问。
“邱玲玲去找媒体救助了。”许晓宁站起来急匆匆地收拾手机和随身包,“杜沁交给你了,帮我把她送回家。”
许晓宁用了各种方式试图联系邱玲玲,快到午夜的时候,终于通过邱玲玲年迈的父母再次联系到了她。邱玲玲答应见面,许晓宁、李涛再加上政治处的人立刻赶了过去。
警察们又花了些时间才敲开邱玲玲的家门。开门的邱玲玲蓬头垢面,整张脸苍白憔悴,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表情。
“很多人给我留了言,他们会帮助我找到女儿。”邱玲玲站在门前说出的第一句话。
“警察才是真正能帮助你的人。”许晓宁严肃地回她,“而且我们一直在这么做,从没有放松过,你是完全知道的。”邱玲玲眨了眨眼,许晓宁趁热打铁,用委婉的语气说:“你应该信任我们,玲玲。”
这是个备受煎熬的夜晚,许晓宁和同事们反复地解释和安慰,邱玲玲的情绪依旧很不稳定,直到最后勉强答应了不再把事情发社交媒体。但是许晓宁知道,这样的保证没有任何约束力,如果不快点找到江馨月,事情还会变糟。
离开邱玲玲家时每个人都感觉精疲力竭,当许晓宁走出大楼时,大为惊讶地发觉天光破晓,清晨已经来临,曙光蒸发掉了晨间的薄雾,在他们所不知道的时间段里甚至下过了一场小雨,地面依旧是湿的。
“先吃点东西吧。”李涛说。
和许晓宁想的一样,她觉得自己饿得能够吃掉一个全家桶。
回到刑队,许晓宁抓紧时间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躺下,一闭眼就睡着了,其实她只是处在半梦半醒之间,不断做着各种各样怪异的梦,直到被开门的声响惊醒。
许晓宁睡眼朦胧地坐起来,站在门口的邓旻露出进退维谷的神情。
“不好意思,晓宁姐,你再休息会儿。”邓旻边说边向外退去。
许晓宁摆摆手叫住邓旻。“不用了。”她抬手梳理散乱的头发,“几点了?”
“八点不到。”
“今天来那么早?”
“内勤一大早通知,今天褚局要来听汇报。”邓旻走进屋,“是关于江馨月。”
许晓宁把脸埋进双手使劲地揉了揉,努力振奋了一下疲惫的精神,她站起来准备先去洗漱一下,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想了起来。“你那个朋友现在怎么样了?”她问的是那个因为喝酒失联差点让他们闹笑话的女孩
“暂时没事。”邓旻低声说,“给大家添麻烦了。”
“别往心里去,主要是我想多了,考虑不周。”许晓宁安慰说,“加把劲,我们把后面的事做好。”
邓旻露出一丝感激的神情,他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许晓宁。
“晓宁姐,我整理出了江馨月的手机通话记录,把所有通话人做了列表和情况分析。”他停顿了一下,“其中有你……”
许晓宁打断他。“收好资料,开会的时候具体分析。”
邓旻看着她,认真地点点头。
洗了把脸之后整个人一下子感觉清爽了许多,许晓宁回到走廊,迎面走来的人让她吓了一跳。
满脸胡渣的宇文浩就像《荒野猎人》中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他双眼充满血丝,因为缺少睡眠,眼眶下面出现明显的黑眼圈,身体似乎散发着紧张不安和难以捉摸的亢奋,看起来就像已经有两个星期没睡过觉了一样。
“你怎么了?”许晓宁关切地问,“几天没睡?”
宇文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把手中的纸递给许晓宁。“认得出是谁吗?”他的嗓音沙哑得就像干涸的河道。
白纸上是打印出的一组监控照片,用红笔圈出在街头走过的两个人影,人影的面目模糊不清,许晓宁从衣着和形态上勉强看出其中一个应该是江馨月,而另一个戴着帽子的人完全辨认不出。
许晓宁边摇头边问:“是街心花园的那个男人?”
“嗯。”宇文浩的声音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
“没有更清晰的监控照片了?”
宇文浩摇头。
许晓宁举着纸来到走廊窗边,借着明亮的阳光再一次试图努力辨认,半晌之后她还是放弃了。“认不出。”她沮丧地说,“有没有行动轨迹?”
“只有这一段,之后找不到了。”
有人在远处喊他们俩。“别私聊了,开会。”殷剑敏在会议室门口招手。
会议室里很快坐满人,褚局也早早到场,还有政治处宣传科的人。警组只有高伟还没有来,许晓宁并不准备打电话催他,都知道老头子这两天家里有事,没必要非得坐齐了才代表对工作的重视
许晓宁把昨晚和邱玲玲交流的情况介绍了一遍,又顺带说了一下江馨月的家庭情况和失踪前后的调查取证。她把话筒转给了宇文浩,宇文浩沙哑着嗓子总共只说了三句话,言简意赅。一句是根据线索找到了几个月前江馨月在校外和他人接触的监控,第二句是监控画面质量不行,无法提供接触对象的清晰面容,也暂时没找到后续的轨迹,最后一句是正在继续想办法继续追查。褚局插话说这是个可疑的线索,一定要想办法挖一下,涉及监控方面的需求,请治安部门协助。
轮到邓旻,他把材料投到电视屏上。调到江馨月的电话记录之后,邓旻逐个做了熟悉分析,梳理了详细的情况,尤其是最近几个月的通话记录,他边说边操作,屏幕上跳出一个个数字号码和对应的人名、身份。
许晓宁仔细看着屏幕,江馨月通话的基本都是同学、老师和校外的补习班,其中也有杜沁的名字,但是通话的次数都不多,甚至大半年时间也就一两次,社交app早就代替了电话的作用。之后是一长串各种互联网平台外卖骑手、商家客户以及网约车司机的电话号码,现在孩子的社交既简单又复杂,不要说许晓宁的时代,即便是五六年前也完全不同。
列在最后的是一些相对特殊的人员,许晓宁一眼看见了杜振轩的名字,标注是“同学杜沁的父亲”,她快速地扫视,总共4次通话记录都集中在去年下半年,时间却有长有短,1分钟以内或者超过30分钟。
几个相熟的同事向许晓宁投来目光,包括殷剑敏和宇文浩。“记录里有一个人的情况,我介绍一下。”许晓宁冷静又客观地说,“杜振轩是我的前夫,杜沁的父亲,昨天下午我和当事人一起吃饭,他主动和我说了情况。”
她原原本本地说完。
“这个情况我觉得可以继续深挖一下,看来江馨月这一年多来发生了不少思想情绪的变化,这一点很重要。需要好好了解,除了晓宁的前夫之外,再向邱玲玲求证了解。”殷剑敏说完看了看褚局,褚局点头,“继续。”殷剑敏说。
邓旻滚动鼠标。
“那个女人是谁?”殷剑敏指着其中一个名字问。
朱娴丽,34岁的女性,和江馨月通过2次电话,时间都是去年年初,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说明。在人员名单中显得有些突兀。
“目前只查了户籍资料。”邓旻边说边打开了另一个文件。女人来自某个三线城市,身份证照片看起来。“本人还没有联系过。”
“联系一次,问问情况。”殷剑敏关照说。
除此之外,看上去没有更多可疑的人员联系。
“小邓,翻上去让我看看江馨月和老师的通话记录。”许晓宁突然想起了在学校里遇到的那个体育老师。
邓旻把资料又往回翻。
“停。”许晓宁果然看见了陈韬的名字,总共4次通话,都是两三分钟,和其他老师相比没有特别之处。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直接说。”殷剑敏说。
“学校的体育老师,年轻受欢迎。”许晓宁说。
殷剑敏看着她,这样的回答显然并不让他满意。许晓宁只在上次的学校调查中向宇文浩聊起对陈韬的疑惑,毕竟是自己完全主观的怀疑。之后她向学校教导主任旁敲侧击地询问陈韬的情况,也向杜沁打听他在学校里的口碑,得到的都是些正面答复。
“我对他有些不好的感觉,但是没有任何线索或是证据支持。”
“调查过了吗?”
“摸过基本情况,没有发现问题。”
“那就先放一放,挖有线索的地方。”殷剑敏说,“还有其他什么情况可以追查女孩的下落?”
江馨月的手机早已关机,监控方面的查找始终没有什么突破。航空、火车、长途汽车的购票系统中都没有查到江馨月,网约车平台也没有,现在已经往各大出租车公司发了协查通知,另外在江馨月最后出现的市中心商场周围,也都组织开展了调查,希冀有所收获。
会议的气氛愈发沉重,每个人都意识到并没有很好的突破点。
大家还是讨论出了后续的工作重点,最大的可能性还是出在江馨月校内校外的社交上,但究竟是离家出走,还是涉及拐卖、绑架,与其说各有疑点倒是不如说毫无头绪。
也有人提到了学校霸凌和自杀,许晓宁听的时候心中一紧。
最后是褚局提要求:抓紧时间,细心加用心,不放过任何一个小疑点。对于邱玲玲已经在网上发求助的情况,褚局的表态倒也坦然。
“既是压力也是动力,有时候也需要更广泛地借助社会力量提供线索,不要怕群众的监督,我们也应该主动把工作情况向当事人家属公布,总之,我们接受监督和批评,把工作做到最好,尽到最大的努力,问心无愧就行。”
他的话像一剂定心针。
回到办公室,许晓宁在沙发上呆坐了半天,直到宇文浩和邓旻走进房间。
“监控的事情殷剑敏说不用我们管了,技术室和治安安排人手,我们组重点还是围绕江馨月的所有情况。”最近宇文浩有比较明显的变化,不像以前那样什么事情都只装在自己心里,他看了一眼许晓宁,继续说:“刚才你走得快,殷剑敏问我们组之后的工作安排。你和家属比较熟,和家属的沟通还是你来负责,我和邓旻处理外围。邓旻会把江馨月电话通讯的情况再梳理清楚,我准备再去学校周边摸情况。”
许晓宁没吭气。
宇文浩迟疑了一下。“是有什么问题吗?”
许晓宁摇摇头。“挺好的。”她用手揉搓着脖颈,让自己舒缓下来。“有点累而已。”她忽然想起重要的事情。“江馨月和陌生人在花坛见面的具体时间是……”
宇文浩快速地报出一个日期,是去年三月份的某个周五。
许晓宁站起来,用力拍了一下手,清脆响亮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宇文浩和邓旻关注地看着她,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办公室。
在办公楼外,许晓宁给杜振轩打了个电话。
“那天你在哪里?”她把刚才的日子报了出来。
“什么?”电话那头传来杜振轩一头雾水的声音。
“那天你在干什么,都去过哪里?”
“一年多前的事情,我怎么记得住?”
“好好想想再告诉我。”她挂了电话。
一天的工作没有太大的进展,许晓宁甚至有些后悔,她应该和宇文浩互相调换。和邱玲玲的会面并不顺利,当追问江馨月在思想情绪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邱玲玲一下子情绪失控,变得歇斯底里,指责警方的办事不力。许晓宁费了很大的劲劝说和安慰,反而是江馨月的外公外婆说了几句中肯的话,帮了许晓宁的忙。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瓢泼大雨像是要把整个城市洗刷干净。打开房门,许晓宁随手摁下玄关灯,昏暗的灯光下她懒得弯腰,甩脚把一双已经差不多湿透半高跟鞋脱下,然后又扒下袜子,光着脚走进黑乎乎的客厅。熟悉又舒适的感觉终于让疲倦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她没有开灯就往沙发一头栽下。
黑暗中传来一声惊呼,许晓宁弹了起来。“你怎么睡在这里?”她看不清杜沁的神情,只听见女儿犹犹豫豫地说了一句。
“我在等你回来。”
许晓宁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她打开一旁的落地灯,原本躺在沙发上的杜沁已经坐了起来,双手抱膝,整个人还处在睡眼朦胧的状态,但是神情中又带着某种紧张不安。
“出了什么事?”许晓宁坐在女儿身边轻声说。
杜沁咬住下唇,过了片刻才说:“有人和我讲了一些小月的事,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说给我听听。”许晓宁温柔的语气说。
“昨天我们一起吃饭时候,我突然去见的同学。”杜沁说,“她和我发消息说有事告诉我,说了小月的事,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我不想在电话里和你说,所以一直在等你。”
许晓宁搂住女儿的肩膀。“那个同学,她说什么了?”
“她说……她说有一次看见过小月进了金碧辉煌。”
“金碧辉煌?”许晓宁皱起眉头。这是附近出名的一家夜场KTV。
“而且小月还是化了浓妆。”
杜沁一五一十地说起来。这个女同学平时和杜沁关系并不熟,性格内向孤僻,在班级中一向独来独往。那天她约出杜沁直截了当地说,曾经在一年多前有一次节假日补课回家,在路上偶然看见了江馨月,当时江馨月浓妆艳抹步履匆匆地走进了金碧辉煌。同学虽然惊异万分,因为性格原因平时与江馨月是纯粹的路人关系,毫无打探的兴趣,所以就当作什么也未发生。直到江馨月出了事,警察来学校调查,当时这位同学并没有作为平时的好友或是知情人接受问询,她左思右想半天,了解到杜沁的妈妈就是来调查情况的警察,所以约了杜沁告诉她自己知道的一切。
许晓宁越听越吃惊,对方孩子完全没有必要编造出这么一段离奇故事,她隐隐感觉这是真的。
“小月去那种地方……这是真的吗?”杜沁低声问。
“现在还不知道。”许晓宁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发,她还想安慰女儿两句,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
“她还是我的好朋友,可我现在好像一点都不认识她了。”杜沁说。
“人总是会变的,永远不会原地踏步,要么向前,要么向后。”
“所以你和爸爸离婚,是谁向后了吗?”杜沁突然冒出来一句。
许晓宁吃了一惊,心中又是一紧。女儿从来没有提过她和杜振轩离婚的事,许晓宁也就顺水推舟从来不提,以为这一切都会自然而然的过去。可是许晓宁始终是明白的,没有一个孩子不会在乎父母的关系,有时候自己只是装作不曾伤害过女儿。
“对不起,”她低声说,“我们只是在往前的时候,各自走上了岔路。”
很长一段时间,她们俩沉默着,沉浸在一个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既困惑又不安的情绪之中。
第二天,许晓宁送杜沁去学校,预先她让杜沁给提供线索的女孩发了消息,询问能不能见面,过了许久对方才有了回应。
许晓宁和她约在了学校一处偏僻的花坛,女孩戴着眼镜,微胖身材,几乎不和许晓宁对视,但说话非常利索,思路清晰,、与许晓宁的对话也是又问必答。她的叙述和杜沁说的完全一致,在许晓宁的启发下又说了几个细节。
江馨月化了掩盖年龄的浓妆,几乎认不出,只是因为当时在电话,声音被路过的女孩听了出来。至于江馨月具体说了些什么,女孩丝毫不记得,她正因为认出了江馨月而感到异常吃惊。而江馨月也专注打电话所以没有发现女孩,之后江馨月便走进大厦旁边的小门。
“小门?难道不是金碧辉煌吗?”
“我家就在金碧辉煌后面的小区,和金碧辉煌共用一个停车场。那个小门就是金碧辉煌的员工通道,那些……”女孩思索着用词,“那些晚上在金碧辉煌工作的女人都是走这个小门。”
线索可靠。
许晓宁送走女孩,正准备打电话给宇文浩,突然发现杜振轩给她发来了微信。
“我查了一下,你说的日子我正在出差,两周时间都不在。”
许晓宁心中顿时轻松了少许,就在这一刻,手机像发了疯般抖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