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伟走进病房时,老伴正在和病友的妻子聊天。隔壁床的病患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原本准备去高原旅行,事前聊胜于无地做了个体检,结果发现血管堵塞严重,被医院收进来安装了三根支架,昨天刚做完手术,如今躺在床上哼哼。照顾他的妻子看上去年轻不少,精神和气色也很好,实际上两个人同岁。
“我和他没少说过,尽量少抽烟,少喝大酒,就是不听,都是自找的。”妻子发着牢骚。
“是啊,抽烟喝酒都伤身体。”老伴附和说。
“怎么样,回去还喝吗?”男人有气无力地摇头,妻子在发出一声代表胜利的冷哼时,仍然不忘居安思危,“就怕好了伤疤忘了疼。”
“你放心吧。”老伴笑呵呵地打圆场,“吃过苦头以后就不敢了。”
病友妻子看见走进来的高伟,连忙笑着点头打招呼,高伟也回以微笑。他把从家里带来的饭盒放在床头柜上,医院的伙食偏清淡,老伴头天说想要吃鱼,于是他跑去超市买了鱼。和这个城市的男人都能烧一手好菜的坊间流传不一样,高伟并不算是个会做饭烧菜的男人,清蒸还算简单,于是一连四天都是清蒸鱼,只是在黄鱼、桂鱼、鲈鱼之间换着花样。
床头柜上新放着的两大盒进口水果,包装又精致又花哨。
“谁拿来的水果?”他一边整理床头柜一边随口问。
老伴看了他一眼,低声回答:“儿子。”
高伟愣了愣,问:“他怎么会来的?”
老伴摇摇头。
高伟继续把床头柜收拾干净,拿起热水壶一声不吭地向外走去。出门的时候他听见背后病友妻子的声音。“你们家儿子长得高,相貌又好,真是一表人才。”高伟没听见老伴的回答,只有她不失礼貌的笑声。
打完开水之后基本上就无事可做,高伟在老伴的病床旁坐下,看了一会儿手机上各种微信群里转发的文章,养生、娱乐、经济、国际大事……隔壁床的男人睡着了,女人的手机来了电话,她压低了声音匆匆走出了病房。
高伟看了看老伴,低声问:“那家伙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一大早。待了十分钟左右,然后说是去上班。”
“上班,他也有班可以上?”
老伴瞅着他不说话,高伟又拿起手机。过了一会儿,老伴又说:“他说下班以后还会再过来。”
高伟又问:“你没叫他不要来?”
“为什么?”老伴没好气地说。
“什么为什么,你的病不就是被他气出来的?”高伟不高兴地说,“还来干吗?!”
“说话轻点声。”老伴数落他,“你能不能别总是板着脸说话,他说他瞧见你害怕,所以你们俩说不到一块去。这次他要是真的能改,你就不能态度好一点往后退一步吗?”
“改?他要是能改早就改了。”
“你别总是把人看死了,就算你抓的那些犯人不都会改好吗?”老伴话音一转,语气中带着某种恳切,“他今天早上和我认错了,还说要和你谈谈。”
高伟哼了一声,看了看老伴的表情,于是不再说话,继续低头刷着手机。高伟的内心是不相信的,那个不成器的家伙刚刚因为酒后闹事差点被行政拘留,老伴也是因此犯了心脏病,他怎么可能相信高小林转眼就性情大变,弃暗投明了?
可是他从老伴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期望,他不想忤了她的意。
中午吃完饭,高伟拾掇的差不多,老伴就开始催着他回去休息,又关照他下午早点来。高伟回家睡了个午觉,挨到快五点钟再次出发去医院。医院离家不远,走十来分钟就到了。他再次走进病房时,发现高小林坐在他妈妈的病床旁,正削着一只苹果。
“你爸来了。”老伴喜滋滋的声音又带着一丝紧张。
高小林没说话,站了起来把他坐的椅子让了出来。高伟没有去坐,只是走到窗户旁站定,装作没事样子望着窗外的风景。他当然吃惊高小林照顾妈妈的举动,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但是高伟并没有丝毫激动或是高兴的情绪,反而保持着警惕。
无事献殷勤,他想。
走廊里传来医护人员送饭的声响,不等高伟转身,高小林已经抢先说:“我去吧。”他快步走出了病房。
病床上的老伴轻声唤了高伟一声。“等会儿子要和你谈谈,你态度好一点。”
高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我下楼去抽根烟。”
其实高伟兜里没有烟,每次到医院他都尽量不带烟,能摒则摒。下楼之后他跑去医院外面的连锁超市,买了一包“中南海”,接连在超市外面抽了两根。
回到住院部楼下,高伟远远敲见高小林站在绿化带旁边,瞧见父亲之后高小林连忙把抽了一半烟扔了。
两人默默站了片刻。
“又有什么事?”高伟按捺不住,开口问。
“医生说妈可以办出院了,明天早上。”高小林连忙说。
“这个我知道,我是问你。”
高小林用手不停地反复揉搓下巴,这是高伟熟悉的动作,从高小林还是一个小毛孩到现在比高伟足足高出大半个头的中年男人,遇到心烦或是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就会习惯性地摸下巴。
但除此之外,父子间更多的是一种陌生的隔阂感,高伟甚至隐隐感觉到高小林对自己的畏惧。
经过一段感觉漫长而尴尬的沉默之后,高小林开口说:“我在一个朋友的公司上班,上次的钱过几天就能还你。”他说的是前几天打架之后,高伟替他付给另一方的补偿费。
高伟没有任何言语。
高小林只好继续解释:“朋友的公司专门搞会务会展,正当行业,我替他跑业务,还有提成,只要好好做收入挺高的。”
“这么快就幡然悔悟,要开始新生活了?“高伟忍不住嘲讽说,话一出口却又有些后悔。
高小林看了父亲一眼。“随便你怎么看,我和妈妈也是这样说的。我快35岁了,过去的生活不怎么样,在你眼里就是一团烂污,你是警察,眼里揉不下沙子,是我让你丢了三十多年的脸……”他又开始揉下巴,“现在说后悔的话没有用,我这个朋友是新近认识的,是一个教友,和我聊过几次天,对我的帮助很大,他还介绍我进了一个戒酒的互助协会,我已经去了两次。我现在想要改过自新,是真的。”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穿着病号服的病患、神色忧虑的家属,还有步履匆匆的医务工作者,不会有人特别注意到这对父子,悲喜是这里的常态。
高伟的内心无法波澜不惊,他原本有所准备,无论高小林说什么他都不会轻易相信。而此刻,是高伟第一次听到儿子说出这样的话,就像布满乌云的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几道亮闪闪的光线出人意料地投了下来。他竭力保持住自己看似无动于衷的表情,盯向高小林的眼睛,想要找到更多能够让自己相信的理由。
高小林并没有和父亲对视,他微微低垂头,盯着脚尖。“我知道以前让你们失望了很多次,就算这次你们不相信我,我也不会有怨恨。朋友和我说过,犯下的错必须有勇气承担。我原来租住的地方已经和房东打招呼退租了,准备找一个新环境重新开始。”
两人再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直到高伟说:“上去了。”他转身走向住院部大楼,结束了这场父子间的对话。
第二天高伟起了大早,去医院的路上顺便吃了早点,一家老字号的苏式汤面馆,焖肉面再加一份香菇炒素。
病房里老伴已经换下了病服,带来医院的物品也都收拾整齐。高伟没有见到昨天说要来的高小林,心中既有一种失望又是意料之中,他拿着单子下楼结账办理出院手续。几个收费窗口都排着长队,声音嘈杂,窗口上方贴着“该窗口负责肿瘤科病区内分泌科病区普外科病区”的不同文字标识,不断有人排错队。
花了半个小时才付完了钱,然后再去窗口拿了一大袋子的药,回到病房时,老伴正和儿子聊天。高小林穿得山青水绿,老伴的脸上则洋溢着久违的笑容。
一看见高伟,老伴就说:“小林说开了车过来。”
“我借了一辆别克GL8的商务车,坐起来舒服,也不用弯腰上上下下。”高小林说。
高伟冲着老伴点点头,他原本准备叫辆出租车的。
商务车的确宽敞,适合年纪大的人。坐电梯和排队出地库花的时间比开回家的时间长,高伟和老伴坐在第二排座位上,老伴不停偷眼看着高伟。
“小林说原来的房子退租了,正在找新房子住,暂时没有特别合适的。我和他说了,要不先回家住几天,反正他那间屋子也还空着,你看行不?”
高伟没说话。
“不方便就算了,我再找找。”高小林说,“想在公司和家中间位置找个地方,也可以经常回来看看妈。”
“那就回来住,找到合适的地方再搬。”老伴的话更像是代替儿子和高伟解释,“也就是过渡一段时间,将来总是要分开住的。现在要安安心心工作,不用多想别的,以后找个好媳妇,得有自己的房子。”
高伟依旧没搭话,始终看着车窗外。
高小林几次抬头看着反光镜中的父母。“算了,妈,我还是去租……。”
“你爸不说话就是答应了。”老伴伸手轻轻推了高伟一把,半是埋怨半是恳求的眼神,“一家人开开心心在一起不好吗?”
高伟下午又晃去了单位。
他原本已经请了假,准备在家照顾老伴一段时间。这个家突然发生的变化让他一时不太适应,需要时间来消化。
高小林把父母送回家后就准备离开,他表现出一种小心翼翼又有些生分的客气。大部分时间高小林都在和母亲交流,高伟听到他应承母亲会尽快搬回家住,儿子的变化让做母亲的感到异常欣喜,她一再催促下,于是高小林又改口说这就回租借的房子收拾东西,最快的话,下午就能住回来,随后高小林便匆匆离去。
老伴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原本被疾病纠缠的身体一下子焕发出令人吃惊的劲头,她甚至准备亲自动手打扫儿子那间尘封已久的屋子。高伟阻止了老伴,强迫她回到床上休息,为她准备医生嘱咐的各种药物以及午饭。除此之外,高伟还试着调整自己的情绪,积年的矛盾似乎在片刻间烟消云散这件事让高伟本能地感到疑惑,他不敢轻易相信一个“教友”朋友就能让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幡然悔悟。
但是在心底最深处,高伟又是纠结矛盾的,人非草木,他曾经无数次在深夜中无法入睡,懊悔儿子走上弯路是因为自己疏于管教,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职责。
这些年高小林一次又一次的闯祸让高伟已经心灰意冷,他几乎已经放弃了。可是现在,他又有了一丝期盼。
一个人如果突然发生很大的转变,往往是经历了某件触动其心灵的大事件。
作为接受组织培养和教育这么多年的老党员,高伟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多年的工作经历中他也接触过不少国内的宗教信徒,其中不乏鱼龙混杂,但也有不少人是真正的教友,善良、有信仰,愿意无私地帮助他人。
所以,高小林究竟遇到了什么人,还是遇到了什么事?
高伟一时无法找到答案,挠人的感觉不断困扰他,但是他明白这是工作的常态,也是人生的常态,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当没有答案的时候,就先缓一缓,等一等时间。
午饭之后,高伟强迫自己在沙发上小睡了片刻,实际上他并没有睡着,只是用报纸遮着脸,闭眼胡思乱想。到了差不多三点钟的光景,他告诉老伴说出去走走,老伴一眼就能看透他的心思,没
高伟出门,一路走到了刑侦支队。
办公楼里永远是一股熟悉的气氛,忙碌中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情绪,紧张、焦虑、心急火燎或是斗志旺盛。自己警组的办公室里没有人,高伟有些意外,拐了个弯来到隔壁的技术室。
看见高伟出现时,老周有些意外。“这几天你不是休息吗?”
“休息完了。”高伟不想多说,直接在沙发上坐下,“有什么茶喝?”
“武夷肉桂。”
老周开始洗杯倒茶。
“人都到哪儿去了?”
“你们警组?都出去了。”老周接口说,“有个女高中生失踪的案子,和许晓宁的女儿还是同班同学。”
高伟听说过,宇文浩给他打过电话。
“现在什么进展?”
“已经五六天了,没有任何下落线索,听说已经有记者来打听消息了。局里也越来越重视了,今天一大早小殷就到分局向褚局汇报情况了。”
高伟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茶香中带着浓郁的花香和桂皮香,一旦聊起案子,他内心中的焦灼不安反而慢慢褪去。
“亲属、学校还有社会交往都详细调查了吗?”
老周撇了高伟一眼,往杯子里又斟满茶水。“哎,我这里是技术组,又不是直接办案,具体情况你还是得问你的徒弟。”他说的是宇文浩,“我说你呀,不是退二线了嘛,这些事该交给年轻人去做了,把家里照顾好,嫂子身体怎么样了?”
“挺好的。”高伟说,他瞧见门前走过的人影,立刻站了起来。“小邓。”
邓旻退了两步,探过头。“高支,你怎么来了?”
“回办公室说。”高伟拿起茶几上的杯子一饮而尽。
邓旻刚刚外调回来,拿到一沓的资料。“关于江馨月的电话记录已经调到了,简单捋了一遍了,暂时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其他的社交app资料还在想办法。”
高伟仔细地看着警组之前的调查材料。“把电话记录的信息时间再拉得长一点。还有,江馨月的家庭情况需要再深入调查。”
“晓宁姐已经去谈了,她这几天基本上每天都要和江馨月的妈妈见面。晓宁姐以前认识和江馨月的父母,对他们的情况也比较熟悉。”
“宇文去查学校的这条线了?”
“应该是的,他去了学校的辖区派出所,和派出所商量下一步的工作。”
“晓宁怀疑的体育老师呢?”
邓旻略微迟疑。“目前没有什么线索,我们专门讨论过,殷支不建议现在有更进一步的行动。”
高伟不置可否地摆摆头。
“高支,你觉得有问题?”邓旻有些期待地问。
“不一定是体育老师,女孩在社会上应该有一个比较亲密的朋友。”高伟斟酌用词,“提供线索的男孩,你们调查过了吗,证词可靠吗?”
邓旻点头。“没问题。”
高伟站起身,在狭小的空间中来回踱步。“走,我们出去看看。”
邓旻驾驶警车在江馨月的学校周围开了一圈,东西南北各往外两到三条马路,高伟坐在座位上,看似漫不经心地四下张望,偶尔吩咐邓旻在路旁稍微停靠。
整个地块是一个发展中的居民区,学校是若干年前从靠近城中心的位置搬迁过来的,占地大,位置稍偏,相对也比较安静,除了西边的一个公交场站之外,周围基本上都是居民小区,街边的商店也多是小区配套的裙楼,临近的大购物中心至少在三公里以外。
警车绕着学校又兜了一圈,重新回到大门前。道路两旁的悬铃木比水泥电线柱还要粗上两圈,伸展的树冠像一把把大号的遮阳伞,在道路中央合拢起来,仿佛一条绿色的隧道。
“我们要进学校吗?”邓旻问。
坐在门卫室里的保安探头张望了好几次,犹豫着是不是要开门,保安们对这些天进进出出的警车已经见怪不怪,现在这辆警车让他们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进去。”高伟摇摇头,随即问:“你注意过学校附近的宾旅馆吗?”
“一家连锁的宾馆,一家小旅店,分别在南面主干道的两侧。”
“好,咖啡店呢?”邓旻沉默了片刻,“我只记得在居民小区外面有一家。”
“还有一家在东侧的马路街角,公交站的后面,位置记起来了吗?”邓旻点点头,高伟继续说:“等会去派出所,调这四家店的监控,先查一个月内的。”
“好。”
“现在我们去街心花园。”
邓旻调转车头。附近只有一个街心花园,离开学校两条马路的位置,把车停在路旁之后,两人下了车往里走,邓旻眼尖看到里面的人影。
“宇文探长。”
宇文浩身边另外站在两个穿警服的人,都是派出所的,还有一个人是学生打扮,正在和警察们比划着什么。高伟猜测他有可能就是提供线索的那个男孩。
见到高伟和邓旻迎面走来,宇文浩脸上的表情并无丝毫变化,径直来到两人面前,开始简单讲述。和高伟做的几乎一模一样,宇文浩带着派出所的同志在学校周围转了几圈,把几处监控点都摸清楚了,然后又去学校再次找到了芮启麟,请男孩帮忙。芮启麟倒是爽快答应了,宇文浩带着他来到街心花园,一步一步还原那次芮启麟见到江馨月和她所谓男朋友见面时候的场景。
“江馨月和那个男人是往东边的方向去的。”宇文浩比划着说,“不过时间隔得太久了,男孩子记不清具体时间,只记得是去年下半年的一个周四晚上。我问了派出所,监控应该还保留着……”
一阵手机铃声传来,邓旻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摁了又放回去。
“怎么不接?”高伟问。
“没事,是女朋友的。”邓旻说。
高伟点点头,又看向宇文浩。
“花点时间应该找得到当时江馨月的这段监控。”宇文浩说,“另外,附近的宾旅馆还可以查到近期的监控,包括江馨月放学后的轨迹,我都准备查一下。”他转头问邓旻:“社交软件结果出来了吗?”
“都出来了,初步捋了一下,没有特别可疑的地方。”
“再查一遍。”
“好的。”
邓旻刚刚说完,手机又一次响起,他的神情稍稍有点尴尬。
“没事,你接电话吧,女朋友说不定有急事找你。”高伟说。
邓旻这才拿起手机“喂”了一声,高伟听到话筒里隐约传来的女声,邓旻的神情慢慢变得严肃。
“你确定?”他说,“我等会儿再打给你。”他放下了电话,对高伟和宇文浩说:“我女朋友的一个闺蜜从昨天开始就没有联系上,快两整天了。”
“多大年纪?”宇文浩脱口而出。
“二十七八吧。”邓旻说,“我女朋友说对方手机还开着,就是始终不接。”
高伟和宇文浩互相看了一眼。
“对方的为人怎么样,还有社交情况?”高伟问,“靠不靠谱?
“交过不少男朋友。”邓旻犹豫说,“我对她了解一般,我的女朋友比较熟悉她。”
“你觉得有问题?”宇文浩紧跟着问了一句。
“我……不好说。”邓旻摇摇头。
高伟思考了片刻。“这样吧,小邓,你去找你女朋友详细了解一下情况。如果真有什么可疑情况,随时和我们联系。”
邓旻点点头。
高伟和宇文浩目送邓旻开着警车离去。
“不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宇文浩说。
“什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宇文浩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去的警车,“力气还是应该花在江馨月身上。”
高伟哼了一声。“你查你的,又没什么影响。”
许晓宁的电话把高伟叫回刑侦支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之前高伟和宇文浩已经在派出所查监控了,所里特地安排了一辆车送高伟,宇文浩继续留着。路上高伟打了个电话回家,老伴的声音充满喜气,说高小林已经带着行李回家了,接着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吃饭?高伟说要加班,老伴口气明显有些不乐意。
办公室里除了许晓宁,还有邓旻和他的女友,那个叫夏嘉薇的姑娘。
高伟看到姑娘的时候觉得有些眼神,猛然想起她是乔卫宁杀人案的目击证人。邓旻稍稍有些尴尬地解释了几句,许晓宁立刻上来打了几句圆场,其实高伟并没有介意。
“有个重要事情要和你商量。”许晓宁直截了当地说,“小夏的朋友失踪,我和小夏谈了,有些疑点。我在想,能不能动用手段找一找?”
高伟没有立刻回话。
“那个姑娘的手机还开着,如果不抓紧时间……”
高伟看向许晓宁,她保持着平静的情绪,眼神中却闪烁着一丝急切。“小邓,你是怎么想的?”高伟问。
“我……”邓旻迟疑了一下,“我赞同晓宁姐,说不定能查到些什么。”
高伟听懂他们俩的言外之意,他想了想说:“我去找小殷聊一聊。”
殷剑敏在自己的办公室,高伟关上门,一五一十地把情况说了一遍。
寻找一个和任何案件无关,只是和朋友失联还不到四十八小时的姑娘,就要因此动用技术手段,殷剑敏听完高伟的话之后长时间没有回音。
高伟坐在沙发上,掏出烟盒扔了一支给殷剑敏。“有什么问题你就直接说。”
殷剑敏把香烟拿在手中揉搓,可怜的烟卷活像商场门前的不断充气扭来扭去的玩偶一般生无可恋。
“上技术手段是要请示市局相关部门的,不是分局所能决定的事情。而且现在这个情况女生的失联很可能只是暂时的生活或者感情纠葛,你们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草率?我觉得小题大做了。”
高伟没有直接回答殷剑敏,他吸了口烟。“许晓宁和我说了江馨月的案子。这几天江馨月的妈妈情绪越发不稳定,如果不是许晓宁的竭力劝阻,邱玲玲已经准备在网络上发布求助的消息。”高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所以我们觉得……”
殷剑敏打断他说:“所以你们觉得可以从现在这个失联情况中找到有关联的线索?”
这是情绪,却不是判断,高伟想。他完全明白这么做只是在寻求一种希望,把李欣颖和江馨月的失踪能够联系在一起的希望。
“有一点这方面的想法,关键是我们必须尝试多个线索。”
“老高,这样的思考方式有问题。客观不客观我们先不讨论,我觉得许晓宁是在病急乱投医,邓旻也在瞎胡搞。”
“我也同意他们的想法。”
“你是在迎合他们。”大概觉得自己的语气重了,殷剑敏摇摇头,又摇摇头,“就算报上去,褚局也未必同意。”
“我可以去和褚局解释。”
殷剑敏皱起眉头,有些费解地看着高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执着。
就在这个时候,队长办公室的门一下子被推开了,许晓宁和技术室的老周站在门口。
“宾旅馆系统找到那个女孩名字了。”许晓宁说,面露些许愧色,“老周提醒的,都是我的疏漏,我太心急了。”
“那么先到宾馆去查一查,如果发现有问题我们再沟通不迟。”殷剑敏看了一眼高伟说。
赶往宾馆的路上高伟一言不发,警车里的气氛异常凝重,邓旻一边开车一边时不时地扫视,最后忍不住开口说:“对不起,是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没你的事。”许晓宁坐在后排,“高老,是我的问题。”
高伟叹了口气。“别自我检讨了,大家都有问题。”他目视前方,高架上的一盏盏路灯在眼前一晃而过。“做好该做的事,况且到底什么情况现在还不清楚。”
谁不犯错误呢?高伟把烦躁的情绪深深压在心底。他微微扭头,正好与后排的夏嘉薇目光对视,对方的表情有点紧张,高伟连忙笑了笑,一副放松的神态。
路上许晓宁再给那个名叫李欣颖打电话时,发现手机已经关机了。
根据宾旅馆系统的记录,他们来到了一家市郊的四星宾馆。殷剑敏多安排了两个值班组的年轻民警随高伟、许晓宁和邓旻同去,为了避人耳目,警车直接停进了地下车库,一行人全部穿着便衣,直接来到了酒店行政值班室。
为了防止意外,还是事先做好了方案,除了找酒店人员了解情况,另外查看监控录像。在酒店的登记系统中,李欣颖是前天晚上登记入住的,原本订的是一天,然后续订了,一直没有退房。
去查监控的人很快就回来了。
“只有大堂监控,楼层的出了故障。”许晓宁汇报说。
她的身边站着满脸紧张的酒店值班经理,后者结结巴巴地说:“我们上周已经报修了,设备公司说没有备货,所以要等……”
高伟伸手打断,问许晓宁:“查到的情况怎么样?”
“电梯的监控还在看,目前不知道她有没有离开。”
“我们的服务员给2812房间送过一次餐,是昨天中午,另外客人还叫过外卖,也给她送去了。”值班经理一副将功补过的讨好语气,“我依旧给当天的服务生打电话询问了,说是瓶瓶罐罐很大很重的一包。”
“知道是些什么东西吗?”
“服务生说,应该都是些零食和饮料之类的。”
高伟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用不着再得了,他想。
“小夏你等在这里。”高伟对邓旻的女友说,“值班经理和我们一起去房间看看。”
一行人悄悄来到2812房间的门前,许晓宁和邓旻贴在门上听了半天,里面一片安静,什么动静都没有。邓旻接过值班经理手中的房卡,随着滴滴的声响,他悄悄打开房门,警察们一拥而入。
高伟跟在许晓宁的身后进了房间,一股浓郁的气味扑面而来,高伟紧紧皱起眉头,那是酒精和臭气的混杂,借着手电筒的光芒,他看见地上乱七八糟地扔满了各种瓶子和包装纸袋之类的杂物,还有雪白的枕头和纸巾,整个房间简直就是一个垃圾桶。
许晓宁摁下了灯光开关,房间里一片明亮,一个年轻女人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除此之外房间里再无他人。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高伟还是感到些许的失望。
高伟让邓旻把车开过路口之后靠边停一下,他下了车,冲车上的人挥挥手,便往自家小区走去。已过了午夜,街上依旧灯火通明,对于周末的年轻人们来说,娱乐的时间才刚刚开了个头,几个手拿着酒瓶的年轻人正坐在街沿上嬉笑聊天,商量着接茬去哪一个酒吧。高伟经过他们身后,走进24小时的便利店,买了包中华烟。
烟在酒店的时候就抽完了,高伟一边走出店门一边撕开烟盒,抽出一支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叫李欣颖的女孩约了男友,却因为对方食言,于是心情大坏,在预先定好的宾馆里昏天黑地地喝酒,但凡电话也是一个不接,闺蜜小夏误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妥的事情,焦虑地告诉了自己的警察男友。
如果不是殷剑敏的阻拦,差点要给分局闹笑话了。回到事情本身,许晓宁和小邓的出发点没错,他们都想快点找到江馨月,于是心存侥幸,可自己为什么也没有好好把关呢?老了老了,心也变软了,真是不中用。
高伟站在街角恍惚了片刻,直到手指间传来一阵灼热感觉,他连忙把烟头摁灭,扔进了垃圾箱。
快近小区大门的路旁,一家24小时营业的饮食店依旧人头攒动,主打的是浇头面,同时也会有一些家常炒菜,在出租车司机中间很有口碑。店家借着台阶在露天平台上又搭出两张桌子,高伟走过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叫喊。
“爸。”
依旧带着陌生感的词汇让高伟一阵诧异,他停下脚步抬起头,看见高小林从其中一张桌子旁站了起来。
四目相对,高伟觉得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和不自在。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沉下脸,多此一举地问。
桌上放着两个空啤酒瓶,还有两盆看不清楚内容的菜肴,犹豫的神情在高小林脸上一闪而过。“这么晚了……”他顿了顿,“我给你买碗面。”
高伟愣了愣,高小林已经扭头进了店。高伟想了想,踏上台阶,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刚才的那一声称谓,让高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高小林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又拿着两瓶啤酒。“服务员,把桌子收拾一下。”他边喊边斟满了酒杯,放在高伟的面前。“我又叫了几个菜,稍微吃一点。”
高伟忍住没说话。
两个人一时默然无言地坐了半天,直到服务员端上了高小林再次下单点的家常菜,酱爆猪肝、红烧肚裆、椒盐排条、荠菜豆腐羹。
高伟突然觉得自己是真的饿了,他喝了一口酒,举起筷子夹了一块排条送进嘴里。
高小林拿起另一个酒瓶,给自己也倒满了酒,他的面孔已经微红,额头冒着细微的汗珠,低头喝了一口。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还是不说话,只是喝酒吃菜,每次高伟的酒杯快要见底,高小林立刻给他重新倒满。高伟喝过很多次的酒,没有一次像这样困难,明明是这个世界上关系最亲近的人,却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话题。
直到两瓶啤酒到已经见底,桌上的菜还有大半。
“你妈妈怎么样?”高伟打破了沉寂。
“蛮好的。”高小林瞅了父亲一眼,“药都吃了,晚饭她说想吃菜肉大馄饨,我到对面的老盛昌买了一点回来,我看她蛮高兴的,全都吃了。”
高伟想象得到老伴当时的情绪,甚至连他自己的内心也泛起一丝异样。
“借的房子已经退了?”
“是的。”高小林忽然紧张起来,“要是住在家里不合适,我马上再去租房子。”
高伟挥挥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高小林立刻不吱声了,高伟看着对方,时光仿佛回到了至少三十年前,那时候的高小林还是个孩子,聪明、乖巧、有些调皮,却还不是一个坏孩子。
微凉的夜风吹起高伟衣襟,他却觉得脸颊有些燥热,头也晕乎乎的。
“回家以后,对你妈好点。”
“知道。”高小林低声说。
一轮明月挂在远处的夜空,灼灼闪烁,高伟的内心涌出一丝小小的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