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馨月，女性，17岁，单亲家庭孩子。父亲于海，母亲邱玲玲，6年前父母离婚，法院判决由邱玲玲照顾女儿。江馨月就读某重点高中的高三，上周五邱玲玲因为工作需要出差，原本说好了江馨月去外祖父母家过周末，但是根据外祖父母说，江馨月在周五晚上给外祖母打电话，说学校要组织活动，所以不去老人的家了。”
会议室里坐着刑队和辖区派出所的相关人员，每个人都在认真聆听宇文浩的讲述。
“周六周日两天，江馨月的微信保持和母亲的互动，所以邱玲玲一直不知道女儿的真实情况，直到周一中午回家，她接到江馨月班主任的联系电话，得知江馨月没有去学校，邱玲玲立刻联系了自己的父母，才发现女儿的谎言。她赶到学校并联系了所有可能知道江馨月的下落的人，毫无所获，于是在学校里报了警。”
投屏上显示着江馨月的基础信息，还有女孩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江馨月穿着牛仔裤和宽大的白衬衫，蓬松自然卷的头发随意地搭在肩头，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
“我们和派出所一起调查了江馨月小区的监控，她在周六上午9点独自离开了家，当时背着一个双肩包，乘坐地铁在市中心下了车，这一路的监控轨迹我们都已经掌握。”
宇文浩摁动鼠标，投屏上显示出住宅小区和地铁监控的画面，背着双肩包的女孩一路行走轨迹。
“但是当天本市组织马拉松比赛，人员混杂，路面监控也都在保障赛事安全，所以江馨月出了地铁站之后，我们就失去了她之后的行动轨迹。
“她没有再回过家？”殷剑敏问。
“是的。”宇文浩随后又补充说：“从周六开始算，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昨天我们查阅了飞机、铁路和公路客运的有关信息，都没有发现。”
“外围调查？”
“正在开展，包括学校和她的家庭，暂时没有进展。”
“家庭关系呢？江馨月和她的母亲还有父亲关系怎么样？”
“总体上她是个听话的孩子，父母的离婚也让她比同龄人更加懂事一些，这些年和母亲没有什么激烈的矛盾冲突。”许晓宁插话说，这一块内容是她负责调查的，“至于父亲，基本上没有往来。当年父母离婚是因为父亲在外面有了小三，所以江馨月对父亲应该是不满的，于海本人也很快再婚并育有一子，所以这几年除了于海按月支付抚养费外，邱玲玲、江馨月母女两人基本和他没有什么联系。”
“是母亲单方面的证词？”殷剑敏问。
“父亲这边也已经初步询问过了，基本一致。”许晓宁利索地回答。
“学校呢，有没有和老师还有同学间的冲突？”
学校的师生矛盾、霸凌一直是社会关注的焦点。
“这所学校是重点中学，风气一直比较好，之前从没有出现过这方面的问题。”派出所的副所长说，“另外这次涉及到高三年级，校方和我们专门沟通打招呼，希望调查尽量低调，不要影响学生们的日常学习。”
殷剑敏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女孩微信、QQ的情况？”
宇文浩看了一眼邓旻。“正在查。”
“其他还有什么？”
刑队和派出所的人互相对视，各自摇头。
殷剑敏沉默了片刻。“那就先这样，有任何线索和进展，及时联系。”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李涛，“政委还有什么情况要布置吗？”
李涛连忙说：“这个案子我已经和政治处通过气了，晓宁事先提醒的对，高三的女孩子，重点高中，还有外省市的教训，大家一定要注意不要形成社会热点。”
不知谁在会场上低声嘟囔了一句：“会不会形成社会热点，也不是我们说了算啊。”
一句话引来了笑声和窃窃私语，李涛的神情略有尴尬。
殷剑敏严肃地说：“现在什么形势大家也都知道，有些自媒体存粹是为了骗流量，道听途说的事情加个吸引眼球的标题就开始拼命发，还会故意挑事，制造对立矛盾。警察永远是在风口浪尖上，话说回来，大家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工作做到位了，别人想挑拨想制造热点也没那么容易，但是，谁要是没做好，到时候别怪板子敲下来。”
他说完一通话，又看向许晓宁和宇文浩。“家属要重点关注，及时掌握思想动态。”
警车里很安静，副驾驶座位上的许晓宁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两眼紧闭地靠在在座位上，过一会儿又睁开眼，看了看前方的路况，嘴里发出似乎是不耐烦的低声嘟囔。
宇文浩看了看反光镜，派出所的车寸步不离地跟在他们的后面，他握住方向盘，目光回到了前方。
“关于这个案子，我想探讨一下。”
许晓宁瞟了他一眼，脸上露出疑惑神情。“刚才的分析会上为什么不说？”
“那个场合不合适。”
她脸上的情绪更加明显。
“你知道失踪事件的处置方式。”
“什么意思？”许晓宁的语气一下子像炸了毛的猫。
“我们不应该这么早就介入。”宇文浩平静地说。
虽然涉及人员失踪，但是没有具体证据的情况下很难立案，就像程安菲的案件，一般的处理方式都是由派出所开展相关的一些调查，在更大的范围发出协查通知。江馨月的失踪本应该也是如此，并不会由刑队直接参与。
但是许晓宁在殷剑敏面前据理力争，要求早点介入调查。
因为之前外省市发生过闹得沸沸扬扬的学生失踪案件，成为当时的社会热点，最后还是由警方经过多方调查之后得到了最终结果。江馨月是重点学校的高三学生，又是单亲家庭，很容易又成为一个热点，不如早些介入。再加上总队正在开展的清理积案专项行动，江馨月的失踪能否和之前的几起女性失踪案件串并案一起调查？
许晓宁的理由确实有些道理，最后殷剑敏拍板同意了刑队的提前介入，派出所当然希望有刑队的直接参与，无论在人员还是技术上都比派出所自行调查要更加专业。
“如果你不愿意或者觉得不合适，可以不参加，没人逼你。”
“我没有不愿意，我的确是觉得有些不合适。而且我是在和你探讨这个问题，不是想要指责什么……”
“我们不去插手，家属能够依靠谁？”
“派出所做先期工作。”
“派出所有多大能耐？每天完成各种指标都焦头烂额，警力远远不足，他们能花多少精力去追查一个孩子的失踪？”
“刑队也很……”
“忙，是的，天天忙得和孙子一样。还有各种各样的政治学习、技能考试，各种安保工作，我宁愿少完成几个指标，也要帮人家找回孩子，人心都是肉长的。”
宇文浩被许晓宁的一串反击弄得稍稍狼狈，他捋了一下思路。“你误会我的意思，我不是说不该做这件事，任何一个案子或是一起突发事件都有处置的流程，我们定下规则是因为规则之下是最合理的处置方式，为了某一次特殊而去打破它，那么下一次应不应该打破？我们又是因为什么打破原有规则？仅仅是因为对方是个认识的人？”
许晓宁紧紧抿着嘴唇，宇文浩突然担心起自己最后一句话是不是有点过火？以前他从来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说出自己的观点，不需要顾及别人的感情，不过现在他有些吃不准要不要再说一句婉转些的话。
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过了半天许晓宁再才说话，声音低沉。
“宇文浩，你有没有想过，江馨月除了周六的外出谎言之外，在失踪前并没有表现出太多不合理的地方，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合理，所以你认为她的失踪还没达到刑事案件立案的地步，但是我觉得其中一定有隐情，有可疑之处，并非普通的失踪事件。是的，我认识那个女孩，也认识她的父母，看到她母亲痛哭流涕的样子，我内心的想法就是一定要帮她找到失踪的女儿，而且就算我不认识她们，我也会这么想这么做。”
宇文浩沉默地聆听，许晓宁停了片刻，继续往下说。
“对于失踪来说，案件也好，事件也好，大部分只是乌龙事件和家庭矛盾引起的离家出走，警察该不该第一时间去查？我觉得应该，这样做的确会牵扯到大量的精力和时间，让我们更加忙碌，但是这一切是值得的，我们是人民警察，我们做的一切都是在保护人民，在为他们排忧解难。我还想说，这不是我的公心，这就是我的私心，我觉得身为警察就是应该这么做。”
保安远远看见驶来的警车，忙不迭地打开了校门口的电动伸缩门，宇文浩转动方向盘，警车慢慢开进了校园，停在了教学楼旁。
“我同意你的话。”宇文浩说，“有些东西是我考虑得太简单，但是还有一点我依旧表示怀疑，江馨月的失踪和之前两个年轻女性的失踪并不相同，用串并案的思路并不妥当。”
“说服领导需要更多的理由，我这样回答你可满意？”许晓宁说，“况且我们的调查才刚刚开始，你不用着急下结论。”
派出所的车停在了他们的旁边。
学校的副校长又一次来打招呼，希望警察开展调查工作能够尽量不要影响孩子们的学业，言辞恳切，发自肺腑，也带着些许的无奈和忧虑，警察们则表现出了通情达理。
按照刑队、派出所各一人的分组，宇文浩主要询问和江馨月平时关系比较好的同学，许晓宁去向老师和教务人员了解情况，大家也都知道，这样的分工也正好可以避开许晓宁和女儿面对面的问题。
学校专门调换了两节自修课，让孩子们轮流来谈话。
从一开始宇文浩就感觉到小小的尴尬，他并没有太多和这个高中生打交道的经验，派出所的搭档是个和高伟差不多年龄的老民警，所以和宇文浩差不多半斤八两。
学生们的心态和表现明显与以往宇文浩所接触的人不一样，她（他）们并不多话，基本上是问一句答一句，但也没有特别的紧张或是胆怯，反而像一个个的小大人，有的孩子愿意表达也直言不讳，说起同学老师和学校时直率得让人惊异，也有孩子给人一种和你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时间的感觉。
宇文浩努力引导话题，想尽办法让对面的高中生们能够多聊一些，话题不不仅仅局限在她（他）们不见了的同学，还有班级、学校以及她（他）们的平时的生活和社交活动。
当门外进来一个中等个子梳着马尾辫的女孩时，宇文浩第一时间感觉出她是许晓宁的女儿，也许他应该见过女孩小时候的样子，但是自己已经毫无印象，他只是从女孩初具雏形的特性上认出了和她母亲相似的某些气质，独立、倔强，还有一股认真、不服输的劲头。
女孩很自然地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毫不紧张，宇文浩努力地微笑了一下。
“你好，你是杜沁？”
“是的。”女孩回答说。
她的神情微微有些意外但也不是惊讶，好奇又认真地打量宇文浩。
“我们是来调查江馨月同学的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一些前情了吧？”
杜沁点点头。
“能否讲述一下你和她日常的交往情况，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江馨月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比如说和以前是不是有不一样的地方，包括学习、日常交往等等。”
杜沁沉默片刻，开始慢慢叙述。
“我和江馨月是小学同班同学，初中的时候我们俩同校不同班，然后到了高中又在了一起，我们俩是非常好的朋友。”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也无抑扬顿挫，但说得很仔细，似乎是有所准备。宇文浩有片刻间的疑惑，他觉得许晓宁应该已经和女儿谈过这些话题，是否还需要再聊一次同样的话题？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其中的缘由，母女两人对江馨月都很熟悉了解，难免会带着一定的思维框架，换一个人来询问问题，也许会有不一样的思路。
“你说她有些变化，就是和你还有其他几个原来的好朋友之间开始有些生疏，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杜沁认真地想了想。“差不多是在高二的下半学期。”
“你们有想过，大概会是什么原因吗？”
“应该是学习压力比较大，大家也都有学习上的竞争，我猜想就是这样。”
“那么她和你们疏远之后，有没有和另外的同学关系比较亲密了呢？”
杜沁摇摇头。“没有。”
“刚才有同学提到了最近江馨月的学习成绩下降，这是在你们关系疏远之后，还是之前？”
“之后。”杜沁肯定地回答，“小月高二下半学期刚开始的时候还很好，我记得是在临近期末考试的那段时间她的学习成绩突然掉的很厉害。”
“你知道可能会是什么原因吗？”
杜沁又一次摇头。
“据你所知，江馨月和她父母的关系怎么样？”
“小月从来不提她的爸爸，好像也没什么联系。至于她和她妈妈的关系……”杜沁明显犹豫了一下，“算是不好不坏吧。”
宇文浩察觉出一丝问题。“不好不坏？就是说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太好的地方？”
聊了些时间之后，杜沁似乎完全放松下来，就仿佛跟着妈妈去单位，见到妈妈那些会抓着自己开玩笑的同事。
“又宠又严格，不过我们大部分同学的家长都是这样。只要是学习方面，恨不得把你逼到死，然后除去学习，整个人又像个太上皇，要什么有什么。但是小月的妈妈还有一个大问题。”
“什么问题？”
“她对小月的社交管得特别死，尤其是和男生之间的交往。我们还关系不错的时候，也会约着一起出去逛街看电影，小月的妈妈每次都会问我们有没有男生一起去，一开始我们还有些不明所以，后来慢慢知道，只要有男生，小月妈妈一定不同意小月去。小月也亲口和我们说，她妈妈告诉她，绝对不允许和男生交往。其实我们也都明白，家长也好学校也好都不希望我们在学习的关键时期有什么差错，可是这种事情有时候也难免，大家天天在一起同甘共苦，又不是木头人机器人。学校里总归有偷偷摸摸谈朋友的，我当然不会，但是表示完全理解。”
说这段话的时候，杜沁的语气完全像个大人，其实她们又何尝不是。
“小月妈妈给我们的感觉，就是把男人当作洪水猛兽，所以把小月管得特别紧。我猜想大概是因为她爸爸的事情，她妈妈才会变成这种样子。”
江馨月父母离婚是因为父亲有了外遇，难怪母亲会有这样的情绪和举动，可是因为自己的遭遇由此强加给女儿并不正确，宇文浩想。
“江馨月是怎么想的？”
“她不喜欢，可是也没办法，妈妈毕竟是妈妈。”
宇文浩忍住想要抽烟的念头，又问：“她有没有流露过想要离家的念头呢？”
杜沁皱起眉头。“不能说从来没有过。有一次我们约好了一起去看电影，可是因为小月的测试成绩她的妈妈不满意，就罚她不许出门。我们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哭得好伤心。还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她和她妈妈吵架了，吵得很凶，第二天她和我们说再也不想和妈妈住在一起了。不过这都是说说而已。”她急切地想要解释清楚，“可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对吧？总会有那么一两次因为太生气了，于是就会冒出这种念头，再也不要呆在这个家里，再也不要读书了……不过，睡一觉就会过去的。”
她的语气和表情就像是在说自己。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第一次是高一，后面一次应该是高二的上半学期了。”
“除此之外，她和她父母之间还有什么比较特殊的情况？”
“嗯……应该没什么了。”
宇文浩没有让那个孩子休息，直接进入下一个问题。“据你所知，除了你们几个平时关系比较好的同学之外，江馨月有没有其他的交往，包括学校的或是校外的？”
“小月的朋友，我基本都认识。”杜沁说，“她的朋友不多，小月是个I人。”
“艾人？”宇文浩没有听懂。
“十六型人格中的I人。”杜沁像个老师似的向宇文浩仔细解释，“我们一起做过测试，小月属于INFP人格，I是内向，N是直觉，F是情感，P是依赖。她这样的人格，很适合做朋友，大方，善解人意，甚至会不顾一切地取悦对方，可是这样的性格其实会很辛苦，而且感情特别脆弱，小月就是这样的。”
“你们在哪里做的测试？”
“网上到处都有，你只要搜索十六型人格测试就可以，挺准的。”
和杜沁的谈话差不多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她原本就是最熟悉江馨月的人之一，又有强烈的表达意愿。
谈话结束，宇文浩开门把杜沁送了出去，班主任正等在外面，身边还站在一个皮肤白净，个子高高的男孩。
“这是最后一个。”班主任说，“我已经问过了班上其他同学，和江馨月都关系一般，基本上讲不出什么了。”
宇文浩算了算刚才的问话的人数。“好的。”他说。
杜沁从班主任和男孩身旁走了过去，飞快地瞅了男孩一眼，宇文浩注意到男孩故意低着头，没有回应杜沁的目光。
“跟我来吧。”宇文浩把男孩带进房间。
男孩在座位上坐了下来，双手握在一起放在桌上，手指交叉，整个人靠在椅背上，脸上带着一种让宇文浩这个快二十年的老刑警都无法琢磨透的表情。
“我叫芮启麟，江馨月的同学，我是向班主任主动提出要和警察谈话的，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做一个保密证人。”
男孩貌似平静地说出一连串的话语，然后等待着警察们的回应。
身旁的老民警皱眉和宇文浩交换目光，也许是因为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怪异情况，宇文浩同样疑惑不解。
“保密证人？”他重复了一句。
“是的。”男孩挺直腰板，昂起头来，“我告诉你们的事情只能你们知道，我是一个保密的消息来源，你们必须信守我们之间的承诺，不能告诉学校，也不能和我的父母说，否则我什么也不能说。”
他似是而非的用词大概是看多了美剧，但毕竟是个孩子，最后一句“不能说”而不是“不会说”隐隐约约露了怯。
“你说吧。”宇文浩尽量和颜悦色地说。
“你答应了？”
“警察会骗人吗？”
“会。”
男孩直截了当的回答让宇文浩猝不及防，他有些愠怒地看着对方。
“有时候你们必须说些小谎话，为了破案或者是处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情，我一直看关于警察的纪录片，《守护解放西》《巡逻现场实录》这些我都看过，就是善意的谎言嘛，我们班主任和校长有时候也会说。”
宇文浩又好气又好笑。“我们答应你。”
“好，接下来我要说的，完全是基于我对警察的信任。”男孩用老气横秋的语气说，“我知道江馨月有个男朋友。”
一个新线索。
宇文浩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他不动声色地看着男孩。原本以为自己带来的消息会引起警察们的震动，或者至少表现出兴趣，对方现在的反应让男孩感到一丝疑惑。
“你们不相信？”他略带不安地问。
“恰恰相反。”宇文浩说，“但是你看过那么多警察纪录片，应该知道凡事都要讲证据。”
男孩鼓起两颊，仿佛嘴里塞满了东西，然后一会儿鼓起右颊一会儿鼓起左颊。他皱起了眉头，神情不再像刚才那么淡定，而是慢慢变得谨慎起来。
“你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问。
宇文浩脑海中冒出想法，如果换了许晓宁，在这个时候她会如何问话？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起想办法找到你的同学江馨月。”他用平静的语气说，“你能够帮助我们，也能够帮助江馨月。”
男孩眨了眨眼。“我喜欢江馨月，所以一直在留意她的举动。”他直言不讳地说，“她原来和杜沁，还有刘伊宁、王蕊萱几个女孩关系很好，放假的时候我和几个男生也约过她们一起去玩密室逃脱和剧本杀。江馨月是那种话不多，但是很温柔很会关心别人的女孩，总之是我喜欢的类型。”
现在的孩子果然一个个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好还是坏？没所谓，你的想法并不重要，或者说他们并不在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性格。宇文浩默默地想，提醒自己不要分神。
“后来有一次我单独约过她，用的是一起去买参考书的名义，我听说她妈妈管她管得很严，反正那次她答应了，我还追问过她是怎么和她妈妈说的？她不肯告诉我。我们逛了书城，还有旧书市场，挺开心的。我还约了她下次继续一起出来逛书店，当时想着能够多这样接触几次之后，她能成为我的女朋友。当时江馨月答应了，不过有条件，不能告诉其他人，我也不傻，当然不会乱说。”
“可是后来我再次约她的时候，被她直接拒绝了，当时弄得我很郁闷。我给她发微信也不回，最后还把我拉黑了。我不想没有努力一下就放弃，结果依然不如意，有些事情果然不是靠努力就能做成的。”
男孩自顾自地说着，一张还未脱去稚嫩的脸和完全成熟的大人口吻，一度让宇文浩有些迷惑，他猜想是因为现在的孩子普遍早熟，还是因为这是一所重点高中，能够进入其中的学子相对更加成熟稳重？
“这是高一下半学期的事情，之后我和江馨月基本没有什么交集，反正转移一下精力就行了，无非就是多上几次补习班多做些模拟试卷。在高二过完寒假之后，我发现江馨月有了变化，她和以前的朋友好像有些疏远了，常常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不过那段时间学习比较紧，平时我并没有特别关注她。然后有一天，我记得特别清楚，是一个周末，放学以后正好轮到我做值日生，之后又耽搁了一些时间，离开学校的时间比较晚，天已经完全黑了。离开学校相隔两条马路的地方有一个街心花园，我路过的时候意外瞧见江馨月在花园里和人说话，对方是个男人的背影，我当时站在那里站了片刻，肯定是被江馨月发现了，她突然扭头离开，男人也跟着一起走了。”
男孩的表情在那一刻稍稍发生变化，他看上去有些失落，仿佛拿到的试卷上有一个令他不安的坏分数。
“你肯定不是学校的同学吗？”
“不是。”男孩说，“天有些黑，我看不清他的模样，那个人的年龄肯定比我们大，但也不是相差很多。之后下一周上学，江馨月主动找我，问我那天是不是看见她在和别人说话？我说是的，她央求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答应她了。”
“所以你觉得那个人是她的男朋友？”
“这是她自己说的。”
“江馨月说的？”
“是的。我答应了替她保守秘密，然后我想知道对方是谁？江馨月一直不肯说，后来应该是被我问烦了，她说是她的男朋友。”
“男朋友。”宇文浩重复了一句，“你觉得江馨月说的是真的吗？有没有可能她只是不想告诉你对方的真实身份？”
“这是她的事情，我相信她的话，那个男的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对我重要的是江馨月。”
感情丰富的孩子，宇文浩想。“你后来还见过那个男的吗？”
“没有。”男孩想了想，“反正这件事之后，江馨月好像更加孤僻了，躲开所有人。我仔细想过，就是从这个时间段开始，她的学习成绩变得很不稳定，一路下滑得很厉害。后来我忍不住又去问过她一次，被她直接怼了，让我不要多管她的事情。反正我很识相地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
“你能保证和我们说的都是事实吗？”宇文浩把脸板了起来，严肃地问。
“我对我说过的话负责任。”男孩同样严肃地回答，“也请警察叔叔不要忘了承诺，我不想让自己的这些个人隐私被家长还有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知道。”
“这一点请你放心。”宇文浩认真地回答他。
男孩露出迟疑的神色，最后又问了一句：“你们会找到她的，对吗？”
宇文浩意识到虽然在他眼中对方还是个男孩，但高三学生实际上已经或者马上就要成年了。“我们一定会尽力的。”他保证说。
宇文浩找了一圈许晓宁，最后发现许晓宁站在三楼走廊，从半人高的扶栏上探出小半截身体，一副若有所思的姿势看着外面的大操场。
他来到许晓宁的身旁。“和学生的问话结束了。”
“有什么进展吗？”许晓宁平淡地说，她的目光依旧盯着操场，
“不多，但是有一点比较有意思。”
许晓宁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宇文浩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学校的操场。正在上体育课的学生们分成了若干群体，男生们在足球场和篮球场上呼啸，女生们集中在操场一角，在体育老师的带领下练习跳高。跳高杆的高度并不算高，还有厚厚的运动垫进行保护，一次次的练习中时不时引发掌声或是嘻嘻哈哈的笑声，惹得男生时不时探头张望。
“那个人，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许晓宁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宇文浩知道许晓宁肯定不是在看风景，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操场上的人，但是并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他心有不甘，又看了一遍，还是没有收获。
“谁？”他有些丧气地问。
“体育老师。”
宇文浩的目光落在女生中间身穿一套白色运动服的高个子男人身上，从三楼的位置只能看出大概的长相，发型、打扮和举手投足都是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不时吹响口哨，指挥操场上的秩序。每当女生摔落在运动垫上时，他都会上前搀扶一把。
过了半天，宇文浩更加丧气地问：“他……这个体育老师有什么问题？”
许晓宁眯起眼睛，显露出怀疑和警觉的神情，似乎觉察到了有什么事不大对劲，可是说出的话却和神情完全相左。
“我还没观察到。”
宇文浩一开始以为是许晓宁的玩笑话，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也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别做谜语人，你了解到什么了？”
一阵嬉笑喧闹声传来，宇文浩和许晓宁同时转头望向走廊的一头，几个男女学生出现在视线中，孩子们也发现了不属于学校的这两个成年人，他们收敛了玩闹举动，变得安静和规矩，只是脸上还挂着来不及收起的笑容，走过宇文浩和许晓宁身旁时，他们还偷偷地好奇打量，然后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
许晓宁抬了抬下巴。“这个人是江馨月的体育老师，刚才已经做过询问笔录了，问话的情况都很正常，但是我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什么方面？”
“举止。”许晓宁说，“陈韬，二十九岁，体育学院毕业，长相有点韩国男团歌星的味道，和我们谈话的时候态度相当客气，但是有点装，而且还有点做作，就是那种混社会的人表现出的圆滑。你待会去和他接触接触，验证一下我的感觉对不对。”
“好。”宇文浩简短地回答。
“谈话内容没有任何问题，陈韬说的和其他老师都差不多。江馨月比较内向，以前成绩一直不错，但是人不出挑，也不喜欢表现自己。和陈韬谈完话之后，正巧教导主任来和我们商量几句话，站在门口的时候，我看见陈韬往大操场上走，路上遇到几个女学生去上体育课，应该是他的学生，一起嘻嘻哈哈地谈笑。原本这也没什么，现在的年轻老师和学生们打成一片的很多，然后发生了一件事，其中一个女生在下台阶时不小心崴了一下脚，这位陈韬老师立刻帮女生查看脚踝，又扶着女生去保健室。”
许晓宁扭头看了宇文浩一眼。“问题就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我发现陈韬在照顾和搀扶那个女生的时候，有一些不太正常的细微小动作，譬如轻轻地拍对方的肩膀和手臂，还有长时间地拉着女生的手。”
宇文浩稍稍不解。
“有的小动作，放到职场上就有性骚扰的嫌疑。”许晓宁解释说，“我有一个和女生同样岁数的姑娘，从小养大，我很明白一些动作对于女孩而言的对错。”
宇文浩默默听完，他盯着操场上的体育老师，充满笑声的欢乐体育课仍在进行之中。“但是在操场上，好像没有出现过你说的情况。”他说。
“是的。”许晓宁皱起眉头，露出疑惑神情，“我看了很久。”
“之前的行为是不是这个老师的无心之举？”
许晓宁没有立刻回答，看起来她正在严肃地思考。侦查员们当然可以怀疑所有的事情，这就是他们的工作，从看似正常和平静表面挖出埋藏的真相。问题在于任何怀疑必须是有依据的，直觉这种东西对于侦查员来说，有时候是对的，它是一种经验的沉淀，但并非每次都是准确的，而关乎到具体某人的怀疑更应该谨慎，因为它不可避免地会造成误解和伤害。
“我保留我的看法，这其中肯定有奇怪的地方，我会想办法再找一些老师和学生确认一下。”许晓宁说完之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很危险，尤其他是个老师。”
宇文浩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许晓宁的某些个人原因，譬如她女儿的原因。之前处理的地铁车厢淫乱案件中的涉及人员，就有一个是某学校的男老师，许晓宁当时的态度就异常坚决，第一时间联系了学校方。
“这样品德的老师，如果你是家长你会放心吗？！”她当时的态度可以用义愤填膺来形容。
“我这里有个情况，有人反映，江馨月可能有一个男朋友。”宇文浩说。
许晓宁瞪大了眼睛。“是同学吗？杜沁好像一点都不知道。”
“是个比她年龄大的人。”
宇文浩把刚才和芮启麟的对话简单复述了一遍，许晓宁的双眉更加纠结。
“芮启麟，我知道那个孩子，是班上的学霸，成绩在年级里也是能排上前十的。”
“我答应替他保密。”
“我不会说的。”许晓宁沉浸在某种情绪中，甚至没有在意宇文浩话语中的意思，“这些孩子……真是一点都没有觉察到，前两个月暑假的时候我还在小区里遇到过江馨月，那天我觉得她稍稍有些不对劲，要是能和她多聊聊……”她停顿下来。
宇文浩觉得许晓宁的神情中似乎有些不好受。他突然想要安慰她，却又没有什么合适话语。
过了一会儿许晓宁才转头问宇文浩：“你怎么看？”
“时间。”宇文浩说，“夜长梦多吧，我们要抓紧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