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极暗,池镜舟仿佛与夜色融在了一处。
他站起身,行到风叔身前,行了一礼,却并不回话。
“你这小子。”风叔瞥了他一眼:“有话要问我?”说着,他走到火堆旁,附身从一旁的干柴堆里捡了几根丢到灰烬上,掐了个引火的灵诀,屈指一弹,便已将那树枝引燃了。
火堆旁有池镜秋之前放下的垫子,风叔便顺势坐下来,挑了一根细长的树枝在火堆上拨了拨,等火势旺起来,就转过头招呼池镜舟:“你也来,坐这里。”他伸手在身侧的空垫子上拍了拍。
火舌跳跃,给他冷凝的面容镀上一层暖意。
池镜舟默不作声地坐了下去。
风叔侧过脸来看他,半晌,摇了摇头,笑道:“你这性子,倒半点不像你阿父。”
“是么?”池镜舟垂下眼,火光打在眼睫上,映出淡淡的阴影。
“你阿父年少之时,虽则呆板迂腐了些,却也不失真性情。当笑则笑,当哭则哭,总归有些鲜活气。”风叔眉头舒展了些,像是回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嘴角还带出一抹笑:“那时候他看上了未支的姑娘,还来跑来问我怎么讨人欢心。就他那呆木头样,最后竟成了。也不知你娘瞧上他什么。”
池镜舟只静静地听着,眼里却没有什么波澜。
风叔见状,叹了一声,笑意也淡了下来。他捡起树枝拨了拨身前的火堆,淡淡道:“临出来的时候,他托我照看你,说,自小对你多有亏欠,养得性子古怪了些,让我多担待着。那时还以为你有多乖僻。真见着人了,倒也稳重知礼,我还当他关心则乱,言过其实。”
“谁想到竟不是在诓我。”风叔顿了顿,看向他:“也不知你这性子是跟谁学的。”
池镜舟眼皮一掀,漠然地看向风叔。
“你瞧瞧你。”风叔指指他,戏谑地笑了笑:“你阿姐睡着,听不见,便装也懒得装了?”
池镜舟不理他,只转过头去,双眸漆黑,映出火堆细小的影子。
“你这般……也不知是福是祸。”风叔也盯着火堆瞧了一会儿,忽得自嘲一笑:“罢了。”
他看向池镜舟,正色道:“有什么要问的,便问吧。”
池镜舟果然开了口:“曲家之事,可已通知了族里?”
风叔点头道:“自然。”顿了顿,又道:“你不必多做忧虑,悬灯城离灯岭尚远,更莫提族里了。何况又有护族大阵,这点子风浪,波及不到族里。”
池镜舟又问:“刚入悬灯城时,你便已经看出来了吧?”虽是个问句,语气却笃定:“之后不过将计就计,做戏给人看。甚至……那暗市,你也早就去过。”
风叔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而池镜舟已得到了答案。他顿了顿,问出最后一个答案:“你为何要对乐正音这般费心?他身上麻烦众多,纵然有通灵玉骨,当也不至于此。”
“一开始,我只当他是哪家不通世事的小少爷,因世家阴私争端,流落至此。本来是不想救的。”风叔顿了顿,续道:“只是让他瞧见了你们的脸,倒不大好办。”
“这类世家子弟,身上大多配有留魂玉一类的物事,能录入物主死前所见的一二景象,传到同持有魂灯的血缘至亲那处,若要杀了,难免留下痕迹。”
“如此,是杀不得了。”池镜舟淡淡道。
风叔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杀是杀不得了。但若置之不理,又恐他侥幸逃出生天,来日若道法有成,不巧哪天与你们碰上,忆起旧事,恨你们见死不救,心生怨怼。”
“你不晓得这其中的厉害。一整个乾元界?大则大矣,天骄就那么多。”风叔把手伸到池镜舟面前,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了比:“法宝、灵草也就那么多。想要?那就得抢。”
他叹了一口气:“池族避世太久了,帮不了你们什么。在外修行,言行举止皆要谨慎,若没有必杀的把握,万不可轻易树敌。”
“最初,我救下那小子,是怕他来日找你们麻烦。”
“纵是如此。”池镜舟垂下眼:“到了悬灯城之后,先稳住他,再借刀杀人,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后面,就是我的一点私心了。”风叔收回目光,半晌,轻声道:“他的性子,与我的一位故人有些相像。”
“原来如此。”池镜舟看向风叔,面上渐渐带出一丝讥讽:“原来风叔也不是全然的……大公无私。既如此,在那暗市的困阵里,您怎么好意思——”
他拖长了腔,面色是个和缓温良的笑,语调也轻,仿佛是真的好奇,眸色却极黑,泻出了一丝杀意:“怎么有脸面,逼我放弃我阿姐呢?”
风叔目光顿时染上愠怒,正要发作,却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忍了下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面上已看不出任何的喜怒。
他淡淡道:“你不必激我。”
“也不必试探。”他看了看池镜舟:“阿音到底只是个外人,在不损大局的前提下,我会帮一帮他,却不会为了他,损害族中的利益。这件事,到此为止。而你——只要你不做出叛族之事,我自会尽力护得你们平安。”
池镜舟目光也收了回去,再看不出一点端倪:“希望如此。”
“少把你那点心机谋算,往自己人身上放。”风叔面色冰凉:“在真正的实力面前,任你任你机心械肠、沉谋研虑,也是不堪一击。”
“你对阿音不善,也不过是瞧着你姐姐喜欢他。这种小手段,在池族用用还可以。可往后到了仙门求道,有的是各色人杰、新鲜物事。若是依旧只有这些——”风叔笑了笑,把手中烧了一半的细枝移到火堆上,指间一松,那木枝就颓然落了下去,砸在烧红的木炭与灰烬之间,溅起一小片火星。
“你可守不住她。”
“小子受教。”池镜舟面色却不变,他径直站起身来:“明日阿姐若问起,还望您答得周全些。我不想她再为此事伤怀。”
风叔眯了眯眼,却不回话。
池镜舟也不在意,径自行了一礼,便转过身,抬脚向自己的铺盖那里走去。他放轻了脚步,身形缓缓地隐没在暗色里。
独留风叔一人坐在火堆前。
他盯着那跃动的火苗默默地瞧,半晌,额角抽了抽,无声地骂了一句。
“臭小子。”
次日,清晨。
池镜秋从铺盖上坐起,睡眼惺忪地环顾四周。
她旁边的铺盖是空的,阿舟已经起了,正在火堆旁收拾。远处,风叔也不在,想来是出去了。阿音……
阿音?
池镜秋连忙起身穿鞋,快步走到破庙门口往外打量。风叔果然在外面,弯着腰正给信天鹰喂食。可是她四下看了,却始终瞧不见阿音身影。
“阿姐,别找了,他走了。”池镜舟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轻声道。
“走了?”池镜秋尚有些糊涂:“怎么走了?走哪儿去了?”
“今日晨起的时候,人就没在了,只留了一些东西。”池镜舟抿了抿嘴:“我问风叔,只说人已经走了。”
“他一个人,又被人追着,他能去哪?”池镜秋惶急地看向池镜舟:“怎么就走了?明明今天就可以……”
“阿姐,他未必愿意跟我们走。”池镜舟面色是少有的凝重:“他跟我们走,能去哪呢?”
“先前风叔说,可以给他找个安稳地方,让他……”池镜秋不假思索地回他,只是说着说着,声音却逐渐小了。
“阿姐,他不会愿意的。他阿姐还在……他怎么会跟我们走。”
池镜秋哑然。
“假如我被困了,阿姐会弃我而去吗?”池镜舟垂眸看她。
“自然不会。”池镜秋脱口而出。
“他也不会的,阿姐。”池镜舟扶住池镜秋的肩膀,目光沉静,像要看进她的眼底:“假若阿姐被困,纵那处是虎穴龙潭,我也是要闯一闯的。并蒂而生,血脉相通,如何能弃去一个而独活呢?”
池镜秋扯住他的袖子,像要从中汲取一些气力:“阿舟,我……我明白,只是……他这么去,与送死何异呢?”
“固所愿也,又何哀哉?”
池镜舟轻声道:“若有一日,我能为阿姐而死,便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胡说。”池镜秋眼眶通红,低声斥道:“不许你这样。”
她揪紧了池镜舟的袖子,极害怕地颤声道:“阿舟,你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池镜舟把手从池镜秋肩膀上拿下来,覆上她的手:“阿姐,别怕,我在呢。”
池镜秋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此后的几天,池镜秋虽然依旧忧心阿音,但也逐渐在池镜舟的开导下走了出来。
说来可笑,她在池族阅览典籍之时,从不肯相信所谓命数、气运,如今竟是只有祈祷阿音运气好一些、再好一些,能让他得偿所愿,救出他阿姐来。
她心底依旧有些淡淡的哀戚,但未免阿音忧心,慢慢地也不提了。
先前在悬灯城和截渚城耽搁了许多时日,如今赶起路来,少不得要日夜兼程。
因着阿音之事,他们并未取道封原城,而是远远地就绕开,径自往东南去了。
又是两旬光景。
这日,宽阔的信天鹰背上,池镜秋正翻看着手中的药典,忽听阿舟唤了她一声。
“阿姐,你快来看!”
她依言看过去。
只见,苍蓝的远天之下,一片蜿蜒的山脉遥遥在望。
剑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