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别离
梧桐疏影间2021-01-15 23:563,473

  阿音黯淡的眸子骤然亮了起来,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死死地盯着风叔,嗓音几乎有些颤抖问道:“当真?我阿姐真的还活着?”

  “你阿姐与你可是嫡亲姐弟?”风叔揉了揉鼻子,面上颇有些不自然:“若是,你阿姐她倒很有可能还活着,只是……”

  阿音的面上刚有了些血色,又骤然白回去。

  他干裂的唇抖了抖,双眼痛苦地闭上,喉咙里一声一声地呜咽,浑身极痛似的颤抖起来。他仰起头,可两行泪水依旧无声地滑下,淌过他消瘦的脸颊,在微微的抽噎中砸落,洇湿了他的衣襟。

  风叔难得有些许不忍:“莫哭了。你……你好好的,也算全了她一片苦心。”

  阿音闻言,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霍然睁开眼,挣扎着爬起来,膝行两步,费力地拽住风叔的衣角,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双眼凄迷,苦苦地哀求道:“前辈……前辈……求求你……你救救我阿姐!你救救她……”

  风叔下颚绷得极紧,用力地把头别开,良久,方道:“我救不了她。”

  阿音像是被骤然抽走了所有力气。风叔的衣角一点点从他手中滑出。他趴伏在地上,隐忍而绝望地抽泣着,消瘦的脊背上,黑发凌乱地披散下来,发尾颓然跌落在尘埃里,两只蝴蝶骨却伶仃地兀自撑起。

  池镜秋看着他,只觉得心底一阵阵地发冷。她看了看身旁的池镜舟,忍不住扯住了他的衣袖,像借此感知他的存在。

  池镜舟默不作声地握了握她的手。

  荒败的破庙里,只有细小的呜咽声不断地响起。神座之上,倾倒的泥胎沉默地俯视这一切。

  许久。

  风叔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他狠狠呼出一口气,沉声道:“莫哭了!你先在此调养伤势。等大好了,我给你寻一个去处。来日你功成归乡,也可为你阿姐报仇。”

  阿音只是轻声抽噎。

  风叔忍无可忍,掐起一个灵诀打下,阿音便昏了过去。

  他转头冲池镜秋道:“我封了他的灵识。他这样,醒了倒不如睡着好。你且看顾好他,我便去截渚城买些灵药回来。”

  池镜秋轻声应是。

  风叔又看了阿音一眼,长叹一声,便转身离去了。

  池镜秋并池镜舟一起安顿好阿音。等都收拾罢了,彼此看看,却没有什么话说,只默默地并肩坐着,衣袖搭在一起,仰头看破庙木梁上乱结的蛛丝。

  三天很快过去。

  这三天内,风叔两次往返截渚城与破庙,买够了阿音养伤需要的灵草,以及一些先前在悬灯城未曾来得及采买的物事。

  而阿音也终于自昏睡中醒来。

  那正是傍晚,池镜秋正在破庙外的矮树丛里捡拾池镜舟砍下的木枝。他们便用这些来生火取暖,间或做些炊羹。

  风叔仍去了截渚城。此处虽已远远离开了悬灯城地界,但为稳妥计,仍是不大好再用丹顶云鹤。他已在截渚城的御兽行里盘桓了两天,铆足了力气想要选一头灵禽出来暂用,只是一直不得。

  池镜舟便在破庙内守着阿音。这三天内,他们每有人外出,另一人便留下,旁的事情一概不做,只专心盯住阿音。风叔早早便交代了他们留心,生怕他因着突逢大变,一时承受不住,寻了短见。

  阿音醒时,池镜秋正收拢着阿音砍下的木枝,便听那破庙之中,阿舟高声唤道:“阿姐,快来,他醒了!”闻言,她忙舍下手中的东西,匆匆跑了进去。

  等她跨进破庙衰朽的木门,阿音已经坐了起来,偏着头静静地出神。

  池镜秋不由自主地便放轻了脚步。她顺着阿音的目光看过去,正瞧见破庙土墙上一个残损的缺口。

  暖色的霞光透过那小小的缺口照进来,斜斜地映出一道光束。微尘便在那光柱中缓缓舞动,每一粒都闪烁,恍惚间仿若如满盏的花粉倾泻而下。

  阿音便这般坐着,偶尔长睫轻轻一颤,自有一种静谧的美丽。

  池镜秋本要问一问他的身体,见状,却不忍再开口。她与池镜舟对了一个眼神,悄悄地退了出去。

  回到破庙之外的矮树丛边,她继续捡拾散落的木枝。捡完了,拢在一处,拿藤条细细地捆起来。捆着捆着,一滴眼泪砸在手背上,她顿了顿,默不作声地拭去了面上的泪痕。

  阿音醒后,为着他的伤势,并寻摸灵禽,一行人在这破庙中又逗留了三天。

  这三天里,阿音仿佛冻成了一尊玉雕,不言不语,无喜无悲,整日间只是望着墙壁出神,全无半点生气。

  池镜秋心下隐忧,只是纵有一肚子的开解之辞,对上阿音那苍白空洞的神情,也无力开口。

  风叔又劝过阿音一次,依旧是毫无进益,他便也不再开口。只在阿音不肯用药的时候,捏开他的牙关,干脆利落地把丹丸塞进去。

  阿音的伤势已然大好了。

  是夜。

  风叔终于买回了一头极神俊的信天鹰,许是刚到手,很有些新鲜,竟也不舍得锁进灵兽袋里,而放在了破庙之外。

  池镜秋对着那暗金色的鹰瞳和锋锐的爪钩,只觉得脊背上直冒冷气,一整日几乎都躲在破庙里,不得不出去的时候,也极力绕着它走。

  那信天鹰亦很傲气似的,全不正眼看人,只偶尔双目开合间,泻出一线警惕的冷光。

  池镜秋怕它,风叔却喜欢得很,甚至扬言今夜便由它来守夜。

  这自然是个玩笑话,但真躺到铺盖上后,池镜秋竟很快就陷入深眠。

  也许只是因为这几日的劳累。也许,是为即将离开这个沉寂的地方,而感到久违的安心。

  夜色渐沉。

  破庙里火堆已经燃尽,只剩些许残余的木炭星星点点地映着赤红的微光。

  暗色里,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那人默不作声地取下芥子戒,手上灵光一闪,身侧的地面便现出许多物事。他将这些东西摆得整齐,而后便站起身来,无声地往外走去。

  走了几步,他停下来,对着风叔的位置行了一个大礼,许久方起身,而后快步向庙门处行去。

  “东西拿上。”

  风叔的声音骤然响起。

  那人脚步顿了顿,却未回头,反而径直走出了破庙。

  风叔叹了一口气,下一瞬人已消失在铺盖上。

  破庙之前的空地上,信天鹰暗金色的兽瞳已盯紧了那人。他低着头想要绕开,却忽然被一只手牢牢地扣住了肩膀。

  “你这是去送死。”风叔道:“别以为去了就能和你阿姐死一起。她一个人尚且有活着的机会,但若是连你也陷进去,那可真是十死无生了。”

  那人的身形颤了颤,缓缓转过身来,露出极文秀的一张脸。

  正是阿音。

  他轻声道:“总要试一试的。便不能救回她,若能寻回尸首,或是死在一处,亦可心满意足了。”

  “死又有何惧?有时候,活着才最是煎熬。”风叔嗤笑一声:“你可知道,你这样的体质,要是落到他们手里,会是个什么下场?”

  “我知道的。”阿音沉默片刻,再开口,嗓音已带上微微的哽咽:“前辈,我一直都知道。我阿姐、她……她是为了我,为了给我调养身体,才会嫁进曲府。若没有我……”

  “没有你,她一样只能这么选。”风叔嗓音凝重:“通灵玉骨,千年一遇的炉鼎体质,像她这般,能嫁入大族做个侍妾,已经是极好的结果。倘或不然,便是落入魔窟,也无甚出奇的。”

  阿音摇了摇头,苦涩道:“若没有我,阿姐哪怕不修道,只做个凡人,也远好过现在……”

  “天命造化,哪里说得清楚。”风叔轻叹一声,继而神色逐渐冷凝起来:“你既要斗,便斗个彻底。”

  他道:“你不过练气入体,要硬碰硬,无非以卵击石。若想救人,唯有借他人之势。”

  “封原城内城,有一处烟雨楼,专替人做些阴私的买卖,一向倒还稳妥。他们冲着曲家而来,无非是图财或者寻仇,你既为救人,便一点也不要沾染。曲家是此间大族,必有姻亲与仇家,你到了封原城后,且乔装一番,去那烟雨楼中雇下任务,把一些流言只管往外散播,说是曲家藏宝也可,说是曲家私通魔道也可,千万把声势造大。这潭水越浑浊,你便越安稳。届时各方来人,你绝不可与之联系,只隐藏在暗处,履机乘变,伺时而动,等局势混乱、争端最烈之日,方可潜进曲宅,寻你阿姐。”

  风叔自怀中取出个乾坤袋塞给阿音:“这里面是我这几日搜罗的灵草、丹药,还有一些练气期亦能驱使的符篆、傀儡、阵法。驱使的法诀皆已刻进玉简,你且收着,或许有些用处。”想了想,又叮嘱道:“我给你那木牌,虽能收敛身形气息,却并非全无破绽。你若瞧见洞虚期下的,倒可以随意施为。可若是洞虚期的修者,便大约能感应到你,届时便要躲远一些。”

  他顿了顿,似是盘算着还有哪里没有提到,可回头一看,阿音的泪水已无声地铺了满脸。

  “怎的又哭了?”

  阿音握着手中的乾坤袋,轻声道:“阿音何德何能,值得前辈如此为我筹谋。”

  风叔沉默片刻,哑声道:“擦擦你的眼泪。”他负起手,背过身去不看阿音:“等日后你救回了人,若能再见,我便告诉你。”

  可是茫茫乾元,何时又能有再见之期呢。

  阿音不说话,只是眼泪流不尽似的往下淌。

  风叔摸了摸他的头,嗓音破天荒地柔和下来:“莫哭了。”他道:“你此去,如赴龙潭虎穴,言行举动,必得慎之又慎,否则,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沿着这路回去,半个时辰就是官道。你隐去身形,搭个寻常货车,便往截渚城去吧。”

  “去吧。”

  阿音擦了擦面上的泪痕,跪下去向着风叔一拜三叩,礼毕,颤声道:“前辈,阿音去了。”

  说罢,站起身,深深地看了风叔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风叔在原地立着,许久,叹了一声,踱到信天鹰旁边,摸了摸它的翎羽,方抬脚回了破庙。

  破庙里,先前的火堆已经燃尽了,四下只剩一片暗色。

  风叔环顾了一圈,忽然开口道:“都听见了?”

  墙边的铺盖上,池镜舟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

继续阅读:第十八章 剑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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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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