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面露羞愧,神情却坚定:“前辈如此帮我,本该结草衔环以报大德,奈何晚辈实有难言之处,不得不去。”
风叔面上的惊诧收了回去,他锐利地辨了阿音的神色,看出他心意已定,到嘴边的宽慰之辞也吞了回去,转而怒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以你现在的情形,出了这破庙,便是横尸当场!何况,你可知你是……”
说到此处,忽然又住了口,只恨铁不成钢地怒叹一声。
阿音惨然笑道:“若真如此,也是阿音命数不济。只恨不能报答您的深恩了。”
说着,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自衣领内掏出一条挂着个素白玉戒的墨色细绳,费力地接下来,将那莹润的玉戒摩挲两下,奉向风叔:“这芥子戒中还有些灵石法器,请您千万收下,也算是稍偿些许阿音的债数。”话音方落,便是一阵巨咳,人已颓然倒了下去,只是目光仍执拗地央求风叔。
风叔面色发青,怒极反笑:“便是为了你那些族人?你不心疼你自己,我还要可惜我花下的功夫!”
阿音骤然睁大了眼:“前辈猜到了?”顿了顿,又喃喃道:“自然。前辈明察秋毫,自然是猜到了。”
风叔冷哼一声:“先前不闹,怎么一醒就吵着走?必然是听到了我的话。”又皱了皱眉:“之前我探查你的灵脉,伤势虽棘手,却也只是沉疴积重,怎么也谈不上怪疾才对。”
阿音苦笑:“若只是怪疾,倒也罢了。”他闭了闭眼,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事已至此,阿音再不敢隐瞒。只求前辈听过之后,早加提防,万不要受了阿音的带累。”
“我名乐正音。”他道:“本不是那曲家的人,只因阿姐嫁给那曲家大公子做了侍妾,也随了阿姐住入曲府。”
“虽则曲府富贵泼天,但寄人篱下,辛酸又岂可与人言。阿姐不愿我委屈,又因我身有隐疾,便送了我往悬灯城去,施以重金,寄在一位金丹医修左右,调养身体。姐弟二人半年方可得见一面,平日里便以讯璧传音。”
“一月之前,我忽然收到阿姐灵讯,道是曲家家主闭关时走火入魔,暴毙而亡,大公子袭了家主之位,遍发哀帖,召曲家之人回来奔丧。”
“我虽非曲家之人,勉强也算半个姻亲。按礼,若是前去奔丧,倒也挑不出毛病。彼时我已有小半年未与阿姐相见,本是打算借此时机与阿姐聚上些许时日。谁知——”他深吸一口气,道:“阿姐竟不许我去。”
“我本以为,她怕我失礼,冲撞了前来吊丧的贵人,招致祸端,自然千万承诺过了。阿姐却道并非如此。”阿音眼眶通红:“她只说自己察觉此事另有蹊跷,非但不允我去,更责令我立刻离开悬灯城,一个仆役也不许带,潜藏起来。”
“我自然不放心,要问个清楚。她却再没回讯了。”
“我辗转一夜,终于下定决心,要赶回封原瞧个究竟。谁知次日清晨,刚往那金丹修士处辞别,却见他正与一黑衣人斗法,许是力有不逮,很快便落败被杀。”阿音眸中水色闪动:“而我,虽用了阿姐给的厉害灵符,却也只是勉强逃掉,流落在灯岭之内,几近凋亡。”
“浑浑噩噩躲过了一二十日,伤势愈恶,病体沉重,万幸那一日被前辈收留,方能苟活至今。”阿音喘了一口气,续道:“前辈大德,本该效死以报,奈何身微力薄,只求不再拖累前辈,便是阿音之幸了。”
“原来是曲府之人,难怪……难怪。”风叔摸了摸下巴,忖道:“依你所言,曲府之祸,必不是阖族患病这么简单。”
他皱起眉头细细思索,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关窍,忽然神色一厉,肃容道:“坏了!”
池镜秋猛地一惊,连忙向他看过去。
风叔面沉如水:“我先前还纳罕,分明你小子已用了遮掩气息的法器,怎么一进城就给人盯上了?现在想想,这手笔可真够大的。”
他冷笑道:“一个二等客驿,怎么偏就设在外城?可不就图它四下荒凉,又少有人烟,真有什么事情,不声不响地就给办了。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既有这般计量,想来别处也都周全。四处城门必然皆有他们的爪牙。纵是我们不从北城门入,也躲不开这张罗网。”
他看向阿音:“恐怕当时那人压根就未认出你来,只是瞧着年纪相似,便一概诱过去,若不是,乐得两厢安好。反之,可就如瓮中捉鳖,自然是手到擒来。”
阿音面色羞惭,头恨不得低进尘土里:“阿音无用,连累前辈了。”
风叔摆摆手:“你不必自责,此事并不并全因你而起。想来他们之所以这么快便要动手,也有我的缘故。”
“那结景草是铸造灵界的绝好材料,我本欲买来为你们做个护身结界,谁曾想,便是由此处加剧了祸端。”
“方才我去截渚城内,除了给这小子买温补的灵药外,顺口问了一句结景草。未料那掌柜回道:不仅结景草一概没了,连旁的铸界灵草,甚至城内灵宝阁里的法器,凡年份、品阶高一些的,也全被买空了。掌柜的倒惦记着囤货,可谁让他给的多呢。”风叔言罢,冷笑连连:“我原还当这小子被追杀,不过是因家族阴私,或是为他的……哼,谁想啊,原来是这个缘故!”
他看向阿音:“你与我不过是撞见了他们的图谋,要被灭口罢了!”
池镜秋前面倒还听得懂,后面几句却听得一头雾水,只迷茫地看向池镜舟。阿音却像是听出了什么,一张脸骇得雪白。
池镜舟见她不甚明了,低声解释道:“当初在北城门外,那中年人迎上来,风叔问他打听客驿,他说云迎客驿有群外地住客,便是在试探风叔。若风叔不信邪,非要去住,左右那住客是他们安插·进去的人,要监视风叔也简单。若风叔不想多事,退而求其次,就正中他们下怀了。”
池镜秋倒未想到这一层,她想了想,问道:“次一等的客驿有两个,他们怎么就料定风叔会选择州京客驿呢?若救下阿音的人选更差的客驿,或者干脆不住客驿,又或者没人救下阿音,他自己乔装改扮,进了悬灯城,那又当如何呢?”
池镜舟笑意深了:“这便是人情世故了。他主动来献殷勤,又对那青延客驿明褒暗贬,风叔纵不为了他的殷勤,便是为了面子,也不好驳回。”
他原地踱了几步,继续道:“我想,那群人既有了这般设计,旁处必然也思虑得周全。风叔骑了丹顶云鹤,来的便是那中年人,若风叔所骑是普通座驾,或者不骑座驾,来的人自然就下了一个层次。”
“至于别的。”他顿了顿:“悬灯城外刚出死了个元婴修士,搅得附近人心惶惶,本地人哪有胆子再救个来历不明的人。而带着年龄符合的人进城的外来者,偏偏不住客驿,岂不更加可疑?”
“而,阿音自己进城——”池镜舟看了阿音一眼,笑了笑:“他本来也只是个刚练气入体、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又负了伤,能逃出去、保住性命已是极为不易了。他连密云缎的衣衫都不晓得遮掩,乔装进城?怕是破绽百出,自投罗网。”
说罢,池镜舟的笑收了回去,正色道:“他们这么布置,赌的便是:能救下、愿救下且敢救下阿音的外来高阶修士,大概率会选择进入悬灯城。只要到了悬灯城门,就已落入他们的重重罗网。接下来,便会如风叔那般,被一步步试探下去。”
“何况。”他面色凝重:“搜捕阿音,本来也只是顺带之事,真正要紧的是采买结景草——毕竟整个乾元,也只有此处能够买到。而他们的最终目的,恐怕,是整个曲家。”
“老家主暴毙,大公子召人回去奔丧,紧接着曲家举族都患上了怪病。而可以铸造灵界的结景草却被采买一空——早知道,灵界可不止能防御外敌,也能围成困阵呐。曲家人不乏高阶修士,真能举族患上什么怪病吗?”
池镜秋听得毛骨悚然。阿音却惨然一笑:“难怪……难怪阿姐再没回过我的灵讯。便是那一夜传讯之时,被他们发现了。”
他重伤未愈,面色已是苍白,此时心气一散,连春水似的眸子也灰败了下去。整个人玉雕似的,再没了半点生气。
他喃喃自语:“曲府乃是一方豪巨,如今既传出了消息,必是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想来我阿姐……已是凶多吉少了。”
池镜秋与池镜舟对视一眼,许是物伤其类,彼此也有些黯然。他们一同长大,情深义厚绝不输于阿音姐弟半点,自然也是绝不肯分离半刻的。可若真有一日,天意弄人定要拆开他们,到了那时,又该是怎样的痛楚呢?
风叔窥了窥阿音的神色,轻咳一声,讪讪道:“且莫作小儿女态了。别人我不敢说,但若是你阿姐,或许还有些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