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飞了许久。
鹤背之上是无尽高天,鹤背之下是万里莽原。
茫茫天地尽收眼中,池镜秋纵然惧高,此时也不由得心胸激荡,低低的惊叹了一声。
一旁,池镜舟面上倒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是挨在身边,静静地看着她。等池镜秋瞧过来,便冲她眨眨眼,笑得促狭。
那神色分明是在打趣她:阿姐这时又不惧高啦?
池镜秋轻轻打他一下,也不生气,转头又去看远处翻滚的云彩了。
池镜舟就微微地笑起来。
只是再好的景色,也总有看倦的时候。昨夜池镜秋一夜未眠,心神刚有些松懈,迟来的睡意便潮水般缓缓地涌上了。
许是这丹顶云鹤另有神异之处,飞翔于万里云巅,竟未感到半分寒意。身下鹤羽柔软,四周又温暖如春,池镜秋的眼皮渐觉沉重,待池镜舟把她往身边轻轻一揽,终于如释重负地沉沉睡去。
等再睁开眼,竟然已经是在地面上了。
池镜秋撑起身子,正瞧见远处烧成一片的赤色云霞。
她先是看得有些入迷,又忽然想起身在何处,便连忙站起身来,入眼之处树影幽密,古木峥嵘,原来正是在一片深林之中。细听,耳畔犹有流水潺潺之声。
她再往四周环顾,几步以外,平地上正生着不大不小的火堆,少年盘腿坐在一旁,小心翻烤着手中串好的烤肉。
池镜舟听到动静看过来,见池镜秋已经醒了,便兴高采烈地招呼道:“阿姐,快来!我打了两只野兔!”
池镜秋应了一声,俯身要去收拾身下的垫子,又听他道:“阿姐,放那吧,左右一会儿还要用的。”
闻言,池镜秋停下手中的动作,缓步走到池镜舟身旁坐下,理了理衣服和头发,轻声问道:“这是到了哪里?风叔呢?”
“快出灯岭了。”池镜舟取过一旁洗净的宽厚叶子,利索地把兔肉卸在上面:“风叔去喂灵鹤了,让我们先吃。”
池镜秋取出帕子净了净手:“给风叔留了吗?”
“放心。一共猎了两只,大的留给风叔。喏。”池镜舟下巴冲着火堆的对面抬了抬:“早就烤好放在一边了。”
池镜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有一团厚叶子包好的物事,便冲他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池镜舟面露得意,又拿起身旁的匕首把兔肉切好,殷勤地递向池镜秋:“尝尝?”
池镜秋接过来,拈起一片尝了尝,笑着回道:“都好,只是有些淡。”
“淡吗?”池镜舟也伸手捏了送入口中,咀嚼两下,眉头便皱起来:“是有些。”他看向池镜秋:“方才取的一包料已经用完了,我再去拿点。”
池镜秋按住他:“我去吧,顺便取些果子,留着解腻。”说罢,便起身向不远处堆放着包裹的空地走去。
族中虽则给她和阿舟各自配了乾坤袋,但为稳妥计,还是备了几个包裹,装一装惯用的物事。每人的东西不多,但全部堆在一块,看起来也颇为可观。出门时她洗了些便于存放的果子,此刻正压在最下面。
池镜秋废了些力气把它拖出来,正要打开,目光不经意地一瞥,身形却骤然僵住了。
丈余开外,错杂的枝条掩映之下,只见古木苍劲的树根旁,隐隐约约露出一抹白色的衣角。
池镜秋握着包裹的手微不可见地紧了紧,她极力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惶,咬住舌尖,抖着手取了酱料,站起身,死死忍住夺路而逃的冲动,强逼着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缓步走回火堆前,池镜秋努力挤出一个笑:“阿舟——”
话音出口,她心里反而更慌了。
那声音实在太怪了,微微发颤,尾音又古怪地向上飘。
池镜舟立刻看过来:“阿姐,你怎么了?”
“原是我有些昏头。”池镜秋没有回到方才的位置,反而背对着古树缓缓坐下来:“本来准备了你喜欢的赤李,方才却没翻见,怕是落在家里了。”
“这样吗?”池镜舟嘴角的笑意滞了滞:“没事,也不差这两口。”
他理了理袖子,露出右手腕上红绳穿着的碧色珠子,若无其事地朝池镜秋伸出手:“阿姐,酱料给我,我给这兔肉再上一点,不然等会儿风叔回来,恐怕吃着不合口。”
池镜秋看着池镜舟漆黑的双眸,心里忽然安定了许多:“好。”
她伸手把酱料递过去,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池镜舟,飞快地作了两个口势:
“树后。”
“有人。”
池镜舟冲她笑了笑。
他取过方才的兔肉加了些料,又把方才切肉的匕首放到叶子上,一同递给池镜秋:“阿姐先切着吃,我去把风叔那份拿来加点料。”
“别去。”池镜秋一个激灵,随即拉住他:“万一风叔口味偏淡,岂不是弄巧成拙。”
她微微拔高了声音:“左右风叔马上就回来了,不如等他尝过之后再说?”
池镜舟看看她:“也好。”
他伸手捏起一块兔肉送进口中,笑着问道:“阿姐,这次跟着风叔出来寻药,你怕不怕?”
池镜秋眨了眨眼,缓声道:“我不怕,风叔可是元婴境界,他会护着我们的。”
“嗯。”池镜舟应了一声:“等我们寻到药,换来灵石,就能给阿父治病了。”
“也要还管事的灵石。”池镜秋接上去:“管事人好,借我们灵石治病。还让阿父等病好了,再去给他当差。”
……
池镜秋口中与池镜舟说些真真假假的闲话,心神却一直崩得极紧,时时留意着身后。
“噼啪!”
燃烧着的木柴炸出四溅的火星,她心里猛地跳了一下。
而这时,背后却传来轻轻的动静。
二人无声地对视一眼,各自绷紧了身形。池镜舟则不动声色地把手按在了腰间。
四周的流水虫鸣仿佛都低下去,暮色愈发浓重,火舌无声地跳动着,映进一双漆黑的眸子里。
在这极端的寂静中,衣摆擦过枝叶的细碎声音被无限放大。
池镜秋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近了。
近了。
忽然,池镜舟猛地起身,快步走到池镜秋身后,右手则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直直地指向树影处。
他冷声喝道:“阁下何人!”
池镜秋亦是起身,一面护住池镜舟的后背,一面握紧匕首,警惕地转头看过去。
“咳……咳……”
身前,繁茂枝叶晃动起来,阴暗的树丛里,一道白色人影一点点显露出来。
越来越近。
他们与来人之间,终于只剩下一片单薄的树影。池镜秋甚至能看到他手中提着的长剑。
气氛凝滞到了极点。
一只白皙的手,费力地拨开了枝条。
通红的火光微微跃动,来人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们面前。
池镜秋终于能够看清他。从沾满了灰尘与草屑的衣角,到湿漉漉的、紧贴着纤瘦身形的白衫,到通身斑斑的血迹,到惨白的、毫无血色的一张脸。
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他微微涣散的目光从池镜舟身上掠过,希冀地望向池镜秋。冰冷的水珠从他湿润发梢一滴滴落下,无声地洇进土地。
少年望了许久,直到手中的剑再也支撑不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
他跌倒在地,可那一双干净的眸子仍旧是亮的。
他说:“救我。”
眼看着来人倒地不醒,池镜秋踌躇片刻,轻声道:“阿舟……”
池镜舟微微摇了摇头:“阿姐,当心有诈。”
池镜秋便不再开口,只默默地握住了手中的匕首。
暮色越来越浓,身后的火堆也已经渐渐烧尽了。
池镜秋的手脚早已麻过几轮,只是仍旧提神警戒着,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咦?”
毫无预兆的,身后忽然传来风叔粗犷的声音:“你们两个这是在干什么?”
池镜秋二人先是一惊,继而对视一眼,如蒙大赦。
来人正是风叔。他已经摘下了青铜面具,露出粗犷平凡的一张脸。
“风叔。”池镜舟一面收回手中的软剑,一面撑住身旁的池镜秋:“这里有个人。”
“嗯?”
风叔快步走到二人身前,目光飞快地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你们没事吧?”
“我们没什么事。”池镜秋活动着酸软的手脚,轻声道:“不过,他好像不太好。”
“我看看。”风叔上前两步,手上一点灵光微闪,慢悠悠地飞离指尖,绕着少年游了一周,飞快地钻进了他的额心。
池镜秋二人紧张地看过去。
“唔。”风叔双目微阖:“灵力微弱,丹田亏空……”
“啧。”他睁开眼,面上嫌弃:“麻烦。”
池镜秋的心猛得一提:“治不好了吗?”
“自然不会。”风叔看了她一眼:“伤是小事,休息两日便好。”
“那……”
“这小子自己,才是那个麻烦啊。”风叔摇了摇头。
池镜秋心生不解,转头去看池镜舟。
池镜舟拍了拍她的手。
他开了口:“风叔,那这人,我们救是不救?”
风叔皱了皱眉,片刻,叹道:“罢了,既然遇上了,能捞就捞一把。”
说着,他走到少年身边,弯腰把人抱到火堆旁边放下,又伸手招呼池镜舟:“来。你给他擦一擦,我去找丸他能吃的伤药。”
池镜秋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看着池镜舟已经寻了湿帕子来给少年擦脸,便也不再闲着。先是把先前留给风叔的烤兔架到火上热了热,又从包裹里寻了些好克化的干粮和小壶清酒放到一边。
等她忙完,风叔已经给少年喂过伤药。池镜秋二人便将风叔邀到一旁,先是捧上热腾腾的兔肉和清酒,待风叔接了,又顺势将他们方才的言行复述一遍。
“倒也机警,不错。”风叔呷了一口酒,眯起眼:“依你们所言,那小子是顺着河水下来的?”
池镜舟低声应是:“刚才为他换过外袍,许多伤口已经泡得发白了。想来他随水而下,望见火光,才前来求救。”
风叔又“啧”了一声。
他手上把玩着酒壶,神色透出些懊恼:“怪我大意了,没早察觉到这小子的灵息。让他撞见你们,这麻烦是甩不掉了。”
“他本就灵力低微,又有伤在身,气息自然薄弱。这种情况谁也不能料到,实在不是您的过错。”池镜舟低声道:“何况,族中给我们皆配了护身法器,更不会有什么危险。”
风叔看了他一眼:“你倒是会说话。”神色却缓和了些。
他扬起酒壶一饮而尽,砸了咂嘴,道:“一会儿这小子醒了,就按你们之前的说辞来,防着点,别说漏嘴了。”
池镜秋二人齐声应是。
他便伸个懒腰,道:“我去一旁眯一会儿。你们也去歇吧,明日还要赶路。”
“白日里我已经睡过了,不如今夜就由我来守夜……以防万一……”池镜秋踌躇了一下,提议道。
“放心。”风叔嘿嘿一笑,粗犷的面容上竟然透出些狡黠:“刚才给那小子吃的药里加了点东西,一时半会儿他醒不了。”
池镜秋微微一愣。
池镜舟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恭声道:“劳您费心了。”
风叔又看了看他,方摆摆手,起身往一旁去了。
“阿舟……”池镜秋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妥。
池镜舟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他拉着池镜秋在火堆旁坐下来,轻声道:“阿姐,有些事是不得不做的。”
池镜秋叹了一声:“我懂。。”
她盯着火堆看了一会儿,轻声道:“我只是有些难过。”
池镜舟侧过头去,见她神色郁郁,想了想,忽然捉住她的袖子摇了摇,拖着长腔道:“阿姐——我饿了。”
池镜秋果然回神:“嗯?也对,方才一直提心吊胆,你都没吃多少。”她站起来:“我去把从家里带来的干粮拿过来,还有果子,你再吃一些。”
池镜舟翘了翘嘴角。
池镜秋很快提了包裹回来,摆在池镜舟面前:“喏,你爱吃的。”
她摊开包裹,却吃了一惊:“怎么挤破了。”
池镜舟凑过来看了看:“许是包裹太多,压坏了吧?”
池镜秋颇为可惜地把破掉的捡出来:“我想着一切从简,果子就没分开装,这青梨破了好几个,赤李你又不爱吃。”她无奈地看向池镜舟:“只能先委屈点了。”
“也不差这两口。”池镜舟浑不在意。
飞快地填饱肚子,他打了个哈欠:“阿姐,我们去歇息吧。”
池镜秋应了一声。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从包裹里取出新的垫子,铺在离火堆不远不近的地方:“阿舟,你来,帮我把他搬过来。”
二人把少年安置好,方各自躺下歇息
许是这一夜波折太多,劳损心神,池镜秋竟很快睡去。
而在她睡熟之后,一旁,侧躺着的池镜舟却睁开了眼。
双眸漆黑,映着不远处燃烧的火堆。
毫无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