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意识一点点回归,身上是久违的干爽与温暖,耳畔能听到软软的低语声。
少年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双眼。
“你醒啦?”
池镜秋一转身,便见到少年从软垫上撑起身子,小心地打量着四周。
她连忙招呼一旁生火的池镜舟:“阿舟,快来,他醒了。”
池镜舟放下手中的木柴,快步走到她身边:“来了。”
二人站到一处,池镜秋抬脚正要往少年身边走,池镜舟却拉住了她的袖子。
池镜秋回头看他,却见他投来一个不赞同的眼神。她愣了愣,思索片刻,慢慢冷静下来。
她再转过去看那少年,便见到他垂着头,抱着膝盖坐在垫子上,身形单薄,姿态颇有些抗拒。
池镜秋一时竟有些进退两难。
她摸了摸手腕上,红绳还在。回头看去,风叔正叼着根草茎,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手里的长刀。
她便定了心,往前走了两步,到离少年丈余左右的距离停下,放轻了声音,柔声问道:“你还好吗?”
少年瑟缩一下,缓缓地抬起了头。
池镜秋的目光便忽然撞进了他的眼底。
这一看,她竟有些呆了。
昨夜风波迭起,心神一直紧紧地绷着,虽未曾细看,她也有留意到,这少年长得是很好看的。
阿舟也长得好看,但不是这样的好看。这样……温软纤细,春芽儿一般的好看。
那么骇人的场面,火光下匆匆一瞥,情形尚未明晰,少年一开口,她便心软想要去救,未必就没有这个缘故。
这样的少年,白皙温软、如珠如玉,她总是不大愿意去把他想成坏人的。
她是抱着这样的心思看过去的,可真看过去了,却几乎要陷在里面。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呢?
澄澈清透,远胜过山间潺潺的溪流,又干净,纯然无垢的,满身的狼狈半点也不沾染。
他坐在那里,漆黑的头发凌乱披散着,衣服并不合身,神态疲惫又惊惶,却总教人想起旁的事物。
比如浅草,比如朝露,比如垂柳温柔抚过初涨的春水,比如枝头颤巍巍绽开一点杏花。
池镜秋愣了许久,直到池镜舟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才勉强回过神来。
她的嗓音不禁又放轻了许多,仿佛怕惊到谁似的,柔声重复道:“你还好吗?”
少年似乎被她的神情安抚,眼睫颤了颤,小心翼翼地看过来:“我很好,多谢你们救了我。”
声音也是怯怯的,像最嫩的竹尖儿。
池镜秋心中念头刚一划过,便见少年手撑着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唉,你先别动!”池镜秋快步走上去,稳稳地扶住少年:“你灵力亏空,刚用了伤药,还是当心一些。”
远处树下,风叔“啧”的一声,摇了摇头。
池镜舟盯着两人,眉头微不可见地蹙起来。
少年被她扶住,白皙的耳根一下子烧起来,整个人几乎是呆在原地,结巴道:“多、多谢。”
池镜秋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失了礼数,顿时也闹了个大红脸,忙松开少年,后退两步,道了声“冒犯”。
少年连连摆手。
池镜秋正有些窘迫,便见到池镜舟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来,顿时有了救星似的,笑着引荐道:“唔,这是我阿弟,你昨夜也见到的……”
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昨日阿舟提剑指着少年时剑拔弩张的情形,一时便有些说不下去。心中不由责备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在少年并不在意。他冲着池镜舟极谦恭地拱手一礼,怯怯道:“多谢阁下相救。”
池镜舟冷眼看他,毫不避让地受了,口中却道:“你不该谢我,该谢我阿姐和风叔。”
池镜秋大为尴尬,忙伸出手轻轻地打了池镜舟一下。池镜舟看她一眼,却是神色如常。
而少年已经又行了一礼,低声道:“也多谢姑娘相救,只是不知姑娘和阁下贵姓?风叔又是……”
“免贵姓风,这是我阿弟,阿舟。风叔是我们的长辈。”池镜秋往一旁让了两步,好教少年能看见对面树下的身影:“昨夜便是他为你配了伤药。”
少年分别又见了礼,才依言看过去。一回头,便见风叔大马金刀地坐在树下,笑眯眯地盯着他看。
他遥遥行了一礼,侧头看向池镜秋二人,轻声问道:“风前辈于我,既是恩人,又为尊长,理应前去拜见,不知是否合适?”
池镜秋二人对视一眼,又把目光投向风叔,见他微微点了头,池镜秋方笑道:“自然可以,请。”
她神态自然地引在少年之前,而池镜舟则稍慢一步,坠在后面。
到了近前,少年俯身拜首道:“前辈救命之恩,晚辈铭感五内,来日结草衔环,必当报之!”
“快起快起。”风叔伸手扶起他,呵呵笑道:“本为小事,何足挂齿。你伤未愈,不必行此虚礼。阿舟,拿垫子来扶他坐下。”
少年忙道不敢,又抬头看了风叔一眼,才小心翼翼道:“晚辈不才,蒙前辈相救。如今既无大碍,不敢再作叨扰。故此……”
“嗯?”风叔面露诧异:“你的伤势还未痊愈,何不在此稍作休整,待身体大好,再做打算?”
少年面露难色:“不瞒前辈,晚辈流落至此,实非本愿,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有人追杀你,对吗?”风叔挑了挑眉,眼中终于透出点真实的笑意。
少年的双眼蓦得睁大,面上血色几乎褪尽。他张了张嘴,颤声问道:“前辈、前辈是怎么知道的?”
“小子,下次逃命之前,好歹先换身行头。”风叔搓了搓下巴,懒洋洋地道:“可没有哪个穷苦人家的小子,能穿得起这密云缎。一个非富则贵的小公子,没见随从,身上又带了伤……”
风叔顿了顿,目光直直地刺向少年:“你说——他是怎么掉进这灯岭的?”
少年身形晃了一下,愣怔半晌,方低声喃喃道:“原是如此……”
他勉强笑了笑:“多谢前辈指点。既如此,晚辈也不再隐瞒。”
再次俯身拜下,少年正色道:“晚辈确是受人追杀,有幸蒙前辈搭救,已是感激不尽,万不敢盘桓于此,以致灾殃,更恐陷前辈于危难之中。故此,特来向前辈请辞。”
风叔看看他,摇了摇头:“便是让你走,你能往哪儿去?”他指指身后的密林:“喂给妖兽?还是喂给你的仇家?”
少年的面色又白了几分,双唇却紧抿着,一言不发。
风叔轻叹一声:“要是担心被连累,昨夜便不会救你了。在外面走的,哪个没有点保命的倚仗?既然救了,断没有只救一半的道理。”
少年抬头看他,眼中似有少许动摇。
“小子。”风叔拍拍他的肩膀:“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仇家是谁,这些我通通不问。我只问一句,我有能耐把你平安带出这灯岭,你跟是不跟?”
少年看着风叔,眼中泛起浅浅的水光。许久,他低头长拜:“晚辈阿音,叩谢前辈。”
风叔扶他起来:“莫再多礼,收拾收拾,我们尽快动身。”
阿音低声应是,风叔便招呼池镜舟将他扶到一边,自己则利索地收拾起行李来。
池镜秋微微松了口气,也自觉过去帮忙。
眼看收拾得差不多了,风叔一个呼哨,不过片刻,便见丹顶云鹤自远处的山林飞至,拍打着双翅,在众人头顶盘旋。
“走喽!”
风叔掐起手诀,众人随即腾空而起,先后飞落到鹤背之上。
白鹤双翅一振,悠然向远空飞去。
鹤背之上,风叔眺望了一下远处,转而笑眯眯地看向三人:“出了灯岭,必过悬灯城。今日赶得急些,傍晚便能抵达。到时候停下来歇歇,也进城采买些补给。”
三人纷纷应是。
风叔又看向阿音:“我们此去是往栖云山脉寻药,需向东南处行。过了悬灯城,再往前走,沿着渚水顺流而下,就是主城封原。那里商市林立,又常有修行者。无论是去寻人,或是搜罗消息,都方便得多。小子,你怎么看?”
阿音闻言,迟疑片刻,点头应了下来:“便依前辈所言。只是……晚辈先前匿于山野密林,一向避开人迹,如此方能存活至今。此后若是入了城,显露于人前,若是被人认出,恐将引来祸端。”
风叔看了看他,朗声笑道:“这你倒不必担心了。”
阿音微微睁大了眼。
风叔也不解释,只笑着看向池镜秋,道:“丫头,你去。”
池镜秋和池镜舟对视一眼,面上也带了些笑。
她从一旁的包裹堆里取出只小包裹,在阿音身前身前摊开。
包裹里许多瓶瓶罐罐和细小的刷子,阿音细细看去,却并不认得,目光中更添了几分疑惑。他轻声问道:“风姑娘,请问这是?”
池镜秋抿嘴一笑,轻声道:“你不认得。这是我闲时照着书上制出来的膏粉,涂抹于面上,聊可遮掩一二。”
阿音恍然:“可是与胭脂同理?”
池镜秋眉眼弯弯:“正是。”
阿音又看了看那些膏粉,再抬起来时,已是一脸正色:“那便有劳风姑娘了。”
池镜秋摆了摆手:“不妨事。”便拿起干净帕子净了手,往阿音跟前凑了凑,捡起只精巧的小圆罐子拧开,沾上一点粉末,轻轻地在少年脸上涂抹起来。
阿音纤长的双睫颤了颤,微微屏住些呼吸,垂着眼,任由她动作。
少年进退有度,肌肤又润泽白皙,远处瞧着,便是不容错认的矜贵庄重。待到这样凑近了看,见他目似点漆、眉如翠羽,更是一等一的端丽秀美。
只是时势所迫,为了周全,池镜秋不得不一一掩去。先拿深色的细粉遮了面上、颈间、耳后和双手的肌肤,想了想,又小心地沿着少年纤长的双眉描了几笔。
折腾许久,池镜秋轻轻呼出一口气,从包袱里摸出一面半大的铜镜,微笑道:“看看?”
少年眨了眨眼,依言看过去。
这一看,纵然心中早有猜测,却依旧有些吃惊。
镜中少年肤色暗沉,面上更添了些星星点点的雀斑,双眉又描得平直,相较之前,虽则多了些英气勃勃的意味,却也属实平庸不少。
“如何?”池镜秋温声问道。
“风姑娘妙手,阿音不胜感激。”阿音回过神来,忙拱手道谢。
“不必不必。”池镜秋连连摆手:“能帮上你便好。只这膏粉虽有些助益,却遇水即溶,还需你小心顾及、时常添补。”
说着,便将包裹重新系好,递向阿音。
“这……”阿音有些踌躇。
“丫头。”风叔提醒道:“你鼓捣这些好用是好用,可也不是立即就能学会的。倒不如还放在你那儿,这几日入了城,寻处驿馆,你细细教会了他,再给也不迟。”
池镜秋迟疑地看向阿音,却见他抿了抿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也好。”池镜秋想了想,便拿了回去,正要放进一旁的包裹堆里时,忽又想起另一桩事来:“呀!方才只顾着离开,竟给忘了。你跋涉许久,又昏睡一夜,想来必定饿了。”
说罢,忙翻出干粮和水囊,递了过去。
阿音羞赧一笑:“确是有些腹饥。谢过风姑娘了。”
闻言,风叔忽然笑道:“丫头不说,我也差点忘了。昨日便给你服了培元益气的伤药,待会还是续上,以免断了药效。”
一旁,池镜舟原是靠在池镜秋身边,闲闲地瞥着地上的山林,闻言却掀起眼皮,看了风叔一眼。
阿音浑然未觉,恭声道了谢。
池镜秋倒是瞧见了,正有些奇怪,却见他扬起一个笑,轻快地说道:“阿姐,悬灯城到了!”
这下三人皆被引了注意,齐齐地向他手指着的地方望去。
远处,漫漫山林愈见疏落之处,一座黑压压的城池如同洪荒巨兽,静静的蛰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