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话音方落,便有十数少年少女纷纷抬步。见状,池镜秋咬咬唇,举高帕子擦去少年面上的泪痕,略带急促地安抚道:“阿舟,有什么事稍后再同我说,我们不如先过去罢?
少年双睫颤了颤,抬步沉默地向前走。
池镜秋长舒一口气,忙也快步跟上。
人群再一次躁动起来。
“是要请族谱?”
“八九不离十了。”
“上次还是十几年前吧……”
“毕竟是单灵根。”
……
族谱?
池镜秋心头一跳,脚下却不停,只微微低着头跟着前面人的步子走。
石台脚下本就空出了一片,少年人们便顺势走到空地上停住,面向着老者站定。
老者抬手收走玉珠,目光扫了一眼台下,肃然道:“今日族中测灵,得单灵根者一,双灵根者一,三灵根者二,四灵根者一,五灵根者六,此十一者,既受族中供养,自当效命宗族,心为翼蔽,身为定鼎,正身自持,勤勉修行,以续先祖之传承,扬吾族于四方!”
少年们恭声应是。
老者微微点头,声音微沉:“天佑吾族,授以璞玉。兹以族谱,录此盛事。”
他双手抬起,喝道:“天干受命——请族谱!”
五道藏蓝身影无声无息地围住石台,周身隐蕴的威压骤然外放。以石台为中心,一圈圈围着的族人潮水般纷纷跪下,虔诚敬畏地望向台上。
台上,老者取出一只玉角吹响。低沉的号角声远远地传出去,传进更隐秘的山林之中。
唳——————
一点玉白从远处幽暗的山林中冲出,长鸣着盘旋几圈,轻捷地向石台划来。
池镜秋同众人一起跪在地上,屏息凝神地望向白点。渐渐离得近了,她才看清,那原是一只极神异的白鹤。
白鹤通体浑如白玉,唯独头顶一点殷红似血,虽然身形硕大,却不但不显得蠢笨,反而透出几分难得的雅致仙气来。
那白鹤飞到石台不远处的空地上落下,上面跪坐着的人便显露而出。
只见那人一身黑色长袍,肩背板直,双手奉着一卷青色的竹简,微微地垂着头。
瞧身形,像是个成年男子。池镜秋心中暗道。
她虽然耳目闭塞,但也曾听说过,族中阴阳两脉,阴脉既人丁单薄,又一向神秘,非是族中大事便不得觅其踪影,如今现了身——她活了这一十五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呢。
可惜那人面上覆了一张青铜色的面具,牢牢地遮住了面容。
池镜秋略感遗憾,但也不曾把目光从那人身上移开。
只见那人站起身来,径直从白鹤身上跃下,轻捷无声地落在了地面上,又身形一晃,也看不清是怎么动作,腾转挪移间便到了台上,停在老者身前。
他双手将竹简奉向老者。
老者双手接过,冲着他微微颔首。那人便收回手,顺势走到老者左后方肃然而立。
池镜秋还想再打量他,老者手上的竹简却在此时生出了变化,她的目光便不由地移了过去。
青铜面具后,那人紧绷的面庞微微放松了些。
众目睽睽之下,竹简逐渐放出蒙蒙的青光,平缓地从老者的手中浮起,升到半空后又轻轻一颤,缓缓地展开了。
青光朦胧,一道硕大的虚影渐渐浮现在竹简之后,只看其模样,竟是与竹简一般无二。
池镜秋屏住了气息。
青色的竹简虚影之上,众多墨色人名逐个显现。
原来这便是族谱了。
池明承、池明岑、池严蓝、池严封、池严辰……池延行、池延禹、池延芙、池延微……池霜秦、池霜城……
池霜城。
池镜秋的眼眶蓦的红了。
她张了张口,无声的念了一句父亲,目光便固执地定在那名字上不肯挪开。
身侧,少年亦望见了虚影上的名字。他沾着泪的眼睫颤了颤,悄悄地侧转过一点头,目光不着痕迹地向池镜秋瞥过去,果然看见她满面黯然,顿时泪珠也不掉了,别扭也不闹了,分明脸上还湿漉漉挂着泪,眉目间已经透出些心疼来。
他踌躇了一下,伸手要去拽池镜秋的袖子,只是还没来得及伸手,台上老者便沉声开了口:
“汝辈少年,随我起誓。”
台下少年们齐齐看向他。少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也只好跟着看过去。
“我池延封!”老者神色肃然。
少年们朗声跟上:
“我池静风!”
“我池静宁!”
“我池静因!”
……
池镜秋亦跟着念道:“我池镜秋!”
身侧,少年耳尖动了动,方扬声道:“我池镜舟!”
老者俯视他们,:“愿竭尽所能,匡助宗族,献翼蔽鼎柱之力,效凋花燃烛之劳!”
“愿竭尽所能,匡助宗族,献翼蔽鼎柱之力,效凋花燃烛之劳!”
老者双手结起一个灵诀,眸光锋锐逼人:“如违此誓——天人共诛!”
“如违此誓!”
“天人共诛!”
族谱之上骤然分出十数缕浅青色灵光,宛转着游过半空,分散缠绕在少年们身上。
池镜秋只觉得周身一凉,冥冥中仿佛有庞然大物冰冷的目光投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周身颤抖,全然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缕灵光从心口直直穿过,刺骨的森寒瞬息间便蔓延到了周身。
眼见那灵光再绕过来时已经染得血一般殷红,又灵动地摆摆尾,游回半空,会同其余染红了的灵光,齐齐撞上了族谱,泥牛入海一般融进去,化成丝丝缕缕地细线。
族谱虚影之上,血线缓缓游动,在先前的族名之后凝结成新的名字。
池静风、池静宁、池静因……池镜秋、池镜舟。赫然是方才诸多立誓少年之名。
殷红如血的字迹逐渐变暗,终于成了墨一般的颜色,池镜秋心中的惊惧才慢慢平息。
悬浮的虚影渐渐淡去,族谱于半空中卷起,缓缓落入老者手中。
月华如霜,冷冷地铺满了大地,四下人影绰绰,却是一片空寂无声。石灯灯心,玉白色明珠仍散着柔和的光。
老者将族谱转交给黑袍男子,男子微微颔首,奉着族谱回到白鹤身旁,足尖轻踏,利落地跃了上去。
白鹤抖了抖羽毛,双翼一振凌空而起,绕着古木盘旋几圈,长唳着向远处飞去。
池镜秋目送着白鹤没入幽暗的山林,方吐出一口气,转而看向台上。
她出神之际,老者已于石台之上置了一条长案,上面正摆着一堆晶亮通透的“小石块”。
她认得这些东西。
幼时母亲的竹篓里常常有些新奇的东西,她若是喜欢,便讨去把玩,母亲也随着她。第一次看见这东西时,她瞧着它晶晶闪闪很是漂亮,便喜欢得紧。那时母亲告诉她,这是妖兽的妖核,凝着妖兽一身的妖力,是很宝贵的东西。妖核的色泽越深沉,那妖兽的妖力便越浑厚,等过了一定的界限,妖核就会缩成圆圆小小的一个,便是极珍贵稀有的妖丹了。
母亲予她的妖核被她机缘巧合之下用了去,不过模样她倒还记得清楚,正和老者取出的有八九分相似。
只是不晓得,老者拿出这些妖核来,是要做些什么。
她正暗暗思忖着,却见老者双手平托,案上的妖核便接借力浮起,悬在老者身前,随着他手上灵诀翻转而轻缓的动起来。
妖核浮动之间带出条条色彩各异的痕迹,一齐构成了个正圆的雏形,仿佛浑如一体似的,可细细看去,又泾渭分明得很。
池镜秋还欲再看,双目却忽觉刺痛起来,眨了几下不见缓解,心神亦渐渐有些昏沉。
“莫看。”
池镜舟拉了拉她的袖子,轻声道。
池镜秋看向他,却见他眉头皱着,额角青筋若隐若现地透出来,亦是一副痛苦难耐的神情。
池镜秋心里一慌。
阿舟自幼坚韧,有什么痛楚也是独自忍着,小心藏着,从来不肯告诉别人。非要等她发现了,才肯吐露一二……
她压低嗓音急声道:“阿舟,你……”
池镜舟冲她摇了摇头。
她只得把话又咽了下去,只是目光仍定在池镜舟身上不肯挪开。
好在台上老者已掐出最后一个灵诀,晶亮通透的妖核勾画完整个阴阳图案,骤然停在半空,下一瞬齐齐地爆裂开来。
妖核碎得彻底,化作星星点点的荧光散开。绝大多数给那阴阳图案收去,水一样流转其中。余下的则飘散开来,闪烁着落向人群和大地。
石台四周跪着的族人此时都仰起了头,狂热地看着飘下的荧光,有的甚至迫不及待似的用手抓去。
池镜秋粗略的瞥了一眼,见未有什么异状,便匆匆回转了目光,仍担忧地看向池镜舟。
却见一粒荧光晃晃悠悠地飘下来,眼看要擦着池镜舟的肩膀落向地面,但在靠近的时候却忽然一转,直直地冲进他身体里去了。
池镜秋顿时紧张起来,目光对着少年上上下下扫了一通,只是却瞧不出有什么不同。
她便又向四周看去,亦见到有妖核融入其他族人身体,就悄悄地打量一二,瞧见众人神情皆未有异,方松了一口气。
正当这时,异变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