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沁凉落上发顶，几乎是瞬息之间便散了开来，晕染似的浸透了周身。方才被阵法威压震慑出的不适，立时便舒缓了许多。
池镜秋心中微微一惊，这便是仙人的术法吗？
她抬起头，双眸定定地看向悬起的灵阵，心底的敬畏又重了几分。
随着星星点点的妖核碎片缓缓落下，灵阵越来越淡，随着一声嗡鸣，彻底消失不见。
老者收回双手负在身后，缓声道：“灵阵已成，皆散了罢。”
众人闻言皆是如释重负，然而左右互相看了看，却又未有一人离去。
老者并不在意，只是缓步走下石台，顺着众人迅速让出的空地径直走出了人群。他身后，五位蓝衣人无声跟了上去，不远不近地缀着。
直到老者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远处，众人才彻底放松下来。
“大长老实力又强了吧……”
“这次有灵根的后辈真是不少……”
“恭喜呀，令郎……”
池镜秋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转过头看向池镜舟，轻声道：“看来是结束了。”
池镜舟低低应了一声，面上依稀仍透着些许低落。
“阿舟，你不高兴，为什么呢？”池镜秋抬起手轻轻地揉了揉少年发顶：“我们的灵根那么好，我们可以一起去求仙，求长生，证大道。这样不好吗？”
“阿姐天资卓越，定然是要去上九仙宗的。”池镜舟抬头看向她，眼眶微红：“我灵根不如阿姐，恐怕难以同去。”
池镜秋闻言一怔，眉头蹙起来，神色也带了几分凝重。
反复思索许久后，她方舒出一口气，缓声回道：“莫急，未必就没有办法了。我听族人所言，单灵根乃世所罕见，想来那上九仙宗，定然并非只收纳单灵根者。阿舟你天资亦是上等，自有一搏之力。何况……”
她笑了笑，眉目舒展开来，语调温柔而笃定：“不论去往何处，我们总归是要一起的，乾元那么大，总有我们要去的宗门。”
池镜舟眼睫颤了颤，半晌，低声道：“阿姐，你待我真好。”
“这算什么好呢？”池镜秋又伸出手揉了揉少年发顶，见少年眼底泪光微闪，忙又取出帕子塞过去：“快擦一擦，怎的还哭了。”
池镜舟只把手帕攥在手中，双眸漆黑，目不转视地看着她：“阿姐，我无事。”
“当真无事？”池镜秋看着他的脸色，仍有些担忧。
“当真无事。”池镜舟冲她笑了笑，两颗虎牙尖尖，衬得面容多了几分稚气：“既已结束，我们这便回家吧？”
池镜秋环顾一下四周，见人群已散了大半，便点头道：“这就走罢。”
少年便把手伸向池镜秋，待她借着力起来了，自己才跟着起身站直，拍了拍衣上的尘土，走上前与她并肩而行。
月华铺撒，遍野空明。空地边缘，条条粗石板路蜿蜒而去，更远处是高低错落的房屋院落，一圈圈坐落如环，层台累榭地拱卫着石台。
族群之外，紧紧地围着几条曲折回环的山林，幽深而静谧。千百年来，池氏一族纵然兴衰起落，皆不曾离开此地。
二人顺着粗石板一直走，路过的房屋先是古朴庄重，再往后便典雅小巧许多。这样快步走了许久，等到众多房屋都被甩到身后，石板路也尽了，遥遥的望见山脚下一片浓密的竹林，二人的脚步才渐渐慢下来。
“伯父近来身体如何？”池镜舟侧过头看向池镜秋，轻声问道。
“还是老样子。族医早告诫他少用胭脂泪，只是不听罢了。不过也许是留意我们今夜测灵，这几日倒用得少了，瞧着神智也清明些。”池镜舟脚尖踢走一块碎石，眉目间神色是少有的低落。
“伯父到底还是在意你的。此次你测出灵根，他心里定然开怀不少。”
池镜舟轻哼一声，道：“那可未必。”话这样说着，嘴角却悄悄地翘了翘。
池镜秋看得清清楚楚，眼里便浅浅地蓄了一层笑意。
她沉吟了片刻，提议道：“阿母昨日从山上归家，带了不少药草回来，其中许多往日都不曾见过。待我明日问过阿母，若有能对伯父旧疾起些益处的，便给你带了去。”
池镜舟低低地应了一声。
池镜秋侧过脸去看他，月光描画之下，少年面容还带有几分稚嫩，眉目却已然初显锋锐。曾经矮小瘦弱的孩童，悄无声息地抽条，长成了颀长高挑的少年郎。
她只觉一股奇异的饱涨感涌上心头，半晌，轻声喟叹道：“阿舟，真好。”
“什么？”池镜舟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真好。”池镜秋冲着他微微一笑，“你一直都在。”
少年先是一愣，接着不自在地轻咳两声，揉着鼻尖道：“说这些作什么？也太……太……”
他实在说不下去，只好把手挪下来，甩到身后，僵着声音道：“快些走罢。”说着急匆匆迈开步子，走去了前面。
池镜秋坠在后面，瞧着他逃也似的快步走出十几丈，等到了竹林边上，又忍不住偷偷回过头来看，半是羞恼半是骄矜，活似个炸了毛的猫儿，便噙着笑快步追了上去。
等她到了跟前，发现少年正揪着着一片竹叶神游，便轻手轻脚地凑过去，打趣道：“怎么走得那么快？莫不是——怕羞了？”
“才没有！”少年猛的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扬声反驳。等对上她笑吟吟的面容，又别别扭扭地侧开脸，含糊不清道：“是你走得太慢……天都要亮了……”
池镜秋闻言抬头望去，果然见到明月西斜，便不好再逗他，只是轻声叹道：“已经这个时辰了吗，好快。”顿了顿，神情又颇有些惋惜：“近来事忙，定然又要许多日子见不得你了。”
池镜舟看了看她，亦有些低落：“嗯。”
“罢了，总归来日方长。”池镜秋拨开身侧的竹叶，转身走进竹林：“先进去罢”。
池镜舟抬脚跟上。
竹林幽深，落叶铺了满地，踩在脚下，有沙沙的细碎声响。四下寂静，暗影扶疏，吐息之间尽皆是浅淡竹香。
池镜秋毕竟脚力弱些，渐渐落了几步，少年走在她身前，默不作声地为她挡去横杂的竹枝。
再往前走，繁茂的竹林深处，隐隐透出些昏黄的灯光来。二人便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又行了片刻，眼前便豁然开朗：只见一条半宽的浅溪平缓地铺着，溪上架了小桥，桥下连着青石板，小路直通向溪水环绕间一座小巧的竹楼。
竹楼已经很旧了，颜色褪得斑驳，光泽也暗淡，好在时时修缮，门窗四壁还算得上牢固，于是依然被保留了下来。那尖尖的檐角下，此时正挂着两盏四角灯笼，竹门的缝隙间，也依稀透出些朦胧的灯光。
二人相继走到门前，池镜秋抬手扣了扣竹门，扬声道：“阿母，我们回来了。”
门内灯光一盛，紧接着传来椅子挪动之声，有脚步声渐行渐近，随即房门打开，露出门后的妇人来。
妇人身着藏蓝色粗布长衫，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面容白皙，肌肤也润泽，仿佛从未经受过风霜磋磨，神情却又颇为淡漠，对上池镜秋孺慕的目光，也只是让开身，淡淡地道：“进来吧。”
池镜秋冲她笑了笑，跟着进了屋子。
屋子并不很大，摆设也简单，几张竹制的几案和席子，两盏铜灯，唯一称得上装点的，也不过是用素白长颈瓶，蓄起一泓清水，养了枝翠绿的竹枝罢了。
池母走到铜灯前停下，一面拿起签子挑亮灯心，一面轻声道：“坐下歇歇罢。”
池镜秋便二人就近坐了。等到池母挑过两盏灯坐下，池镜秋看了一眼池镜舟，喜滋滋先开了口：“阿母，我和阿舟今日测灵，灵根都还不错。阿舟是火木双灵根，我是单木灵根。”她扬起一个笑，语调轻松：“我们可以一起去求仙呢。”
“单木灵根……”池母低喃一声，抬眼看向池镜秋，神情终于有了些许波动：“单木……单木……也对。”说罢，怔了怔，回过神来，便轻声回道：“不错。”
语毕，又转过头看向池镜舟：“你也不错。”
池镜秋二人相视一笑。
池母顿了顿，续道：“你们灵根虽有差异，但若有心，同入一宗应是不难。日后在外修行，还需相互扶持。”
池镜秋闻言心里一松，眉眼便带了笑，极轻快地回答道：“阿母放心，我们肯定好好的。”
池母却不理会她，只是转头看向池镜舟：“小秋性子软，日后便劳你护她一二。”
池镜舟闻言立即起身，冲着池母行过一礼，神色是难得的庄重肃然：“婶母且放心，只要我还在这世上一天，便不会教阿姐被人欺负了去。”
池母轻轻点头，目光亦带了一丝柔和：“多谢。”
池镜舟忙道不敢。
池母叫他坐下，又侧过头向池镜秋吩咐道：“小秋，药房第二个药柜左上角的药匣里有个竹匣，你且去取来。药房高案上的紫木匣子也一并带来。”
池镜秋依言取来，摆在池母面前的几案上。
池母却不去拿，只示意池镜秋用手打开。
打开来，那竹匣里整整齐齐码着大半盒的各色灵药，而紫木匣子里则是满满一匣上品灵石。
池镜秋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惊异——须知池氏一族的族学之内，也不过嵌了三枚上品灵石作聚灵之用——而这匣中满满当当，显然要有上百枚了。
池母神情却极平淡，自顾自地向着二人交待道：“那竹匣里是这次山上长成的药材，已制好了，小舟你带回去给你父亲。至于这灵石……
她垂下眼帘，淡淡道：“以后在外修行，少不得要用上灵石。这些你们且收着，回头分了便是。”
池镜舟闻言又是一礼：“多谢婶母。”
池镜秋眉眼弯弯，倒是没有开口。
池母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起身向内室走去：“我倦了，先歇下了。你们自去休息罢。”
池镜秋目送着她离开，便转过头看向池镜舟，神情是难以自抑的欣喜：“阿舟，你方才听到了吗？阿母说我们能同入一宗！”
她站起身踱了几步，自语道：“阿母不会骗我，那定是真的了……”这样喃喃几遍，心神方算是稳了下来。
她微笑着看向池镜舟，眼底是遮掩不住的安心：“这下可不用担心你偷偷哭鼻子了。”
“阿姐——”池镜舟羞赧不堪：“你又取笑我！”
池镜秋见他羞恼，只好忍着笑安抚道：“好好好，是阿姐的错。阿舟要阿姐怎么赔罪？”
池镜舟别过头去不看她。
“阿舟？”池镜秋拽拽他的袖子。
池镜舟轻哼一声，抽回袖子慢慢地理了理：“聒噪。”
池镜秋便抿嘴笑了。
她放缓了声音讨饶道：“是阿姐不对，阿舟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阿姐这一回？”
池镜舟这才转过来看她，别别扭扭地应了一声。
池镜秋不敢再逗他，加之时辰渐晚，便转身取了案上的两个匣子，轻轻塞进少年怀里：“时辰不早了，阿舟且先回去吧。伯父也许还在等你。”
“他才不会等我。”池镜舟驳了一句，抽出怀里的紫木匣子迅速塞回去，抱着竹匣两三步走到了门边，回头道：“那我走了，阿姐你快去歇息。”
池镜秋追出去，只看到他冲自己挥了挥手，转身便窜入了幽深的竹林里。
“跑得倒快。”她笑骂一句，又翘起了嘴角：“左右给你留着呢。”
她将匣子捧回内室妥善收好，简单的洗漱过后，便放下帐子躺去了床上。
紧绷了一天的心神放松下来，睡意渐浓，她轻轻呢喃一声，逐渐睡了过去。
真好。
另一侧，少年原路返回，穿过高低错落的房屋院落，绕过石台，又行了片刻，推门进了一座院落。
院内空旷，他静静的立了片刻，像是想起什么，忽然抬头向天边望去。
天边，一轮硕大的白月正缓缓地沉下西山。
月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