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婆娑,鸟鸣啁啾。
溪水缓缓流动,池镜秋蹲在水边的青石上,细细地搓洗着浸泡在木盆中的衣物。
衣物揉过一遍,拧好放在一旁的空盆里,她腾出手,刚把散落在鬓边的头发挽到耳后,眼前却猛不丁地出现了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像极了虫子,甚至还在微微颤动。
“呀!”
池镜秋惊叫一声,跌坐在地上,双眼死死地闭着不敢睁开,脖子僵硬地梗着,手指竟然抖了几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身后忽然爆发一阵猛烈的大笑,笑声连成串,显然极其开心。
池镜秋立刻意识到自己上了当,转过身便把那人扑倒在地,怒道:“阿舟!你要死啊!”
“阿姐……哈哈哈……嗝……哈哈哈哈哈哈哈……”
池镜舟任由她扑,只是不住地笑着,直到池镜秋伸手去捂他的嘴巴,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池镜秋瞪他一眼,松开了手。她站起身来,收拾了一下衣物,端起木盆就往竹楼走。
“哎哎哎……”池镜舟连忙爬起来,几步追了上去:“阿姐,你生气啦?”
池镜秋不理他,端着木盆走到竹楼边的竹架旁,绷着一张冷脸,自顾自往上晾起衣物来。
“真生气啦?”池镜舟凑到她身边,探着头去瞄她的神色。
池镜秋搭好手中这件上衣,退开一步,又从木盆里拎起另一件,转到竹架另一侧往上搭,只是不看他。
池镜舟见她果然冷着脸,心知不妙,连忙跟过去,低眉顺眼地讨饶道:“阿姐,我错啦!你别生气嘛……”见池镜秋只抬头晾着衣服不看他,又殷勤地拎起盆里的衣服递过去。
池镜秋晾完衣服,瞥了他一眼,瞧着他做小伏低、可怜巴巴的模样,终于大发慈悲地冲着他翘了翘嘴角。
池镜舟如蒙大赦,忙冲着她讨好地一笑,露出两个尖尖白白的虎牙来。
池镜秋便绷不住冷脸,也跟着笑起来。
“你呀!”她嗔了一句,走到池镜舟身前,一面伸手去接他端着的木盆,一面问道:“你这几天应当忙得很,怎么有空来找我?”
池镜舟哪能让她来端,一个闪身便灵活地避了过去,又冲着她狡黠地笑了笑,道:“阿姐猜猜看?”
池镜秋蹙起眉想了想,没有什么头绪,便只好老老实实道了一句不知。
池镜舟卖完了关子,心满意足地道:“是阿父叫我和你一起过去。”
“族长?”池镜秋心里一紧:“族长找我们会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他轻嗤一声,懒洋洋地道:“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池镜秋瞪他:“不许这么说话。”又蹙眉道:“伯父找我们定是有正事,近来族中没有旁的大事,说不得便与出族求拜宗门相关。”
她在原地踱了几步,郑重地看向池镜舟:“阿舟你先进去等我,我收拾一下就和你一起过去。”见池镜舟点头应下,便快步走进屋子,蹬蹬蹬上了阁楼。
重新净过面,梳了头发仔细挽好,想了想,池镜秋走到木柜前,拉开了门。
木柜里衣物叠得整整齐齐,她斟酌再三,取出一件青色裙子换上,又在铜镜前照过,见没有什么差错,便匆匆下了楼。
池镜舟正在屋内等她,见她出来,目光便随意地瞥过去,可等到看清她的裙子后,眸色却亮起来。
“阿姐!”他喜道:“你穿得是我送你的裙子?”虽是在问,语气倒笃定得很。
池镜秋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往前走了几步,轻盈地转了一个圈,回头看他:“走罢?”
池镜舟忙站起来,走过去侧着头看她,眸子亮晶晶的:“走吧!”
两人走出竹楼,穿过竹林,匆匆向族中走去。
现任族长昔年曾受仇家伏击,重伤一度垂危,虽有灵药得以回天,却也落下了神思涣散的暗疾。故此,他平日里便在私宅中冥想清修,休养神魂,偶尔清醒,也不过一两个时辰。
池镜秋二人去的,却是族中的公宅。
公宅坐落在池族一圈圈房屋的中心,距离石台和古树最近,也是这些房屋中最古朴高大的一个。
到了门外,二人对视一眼,并肩走了进去。
走过院子,进了客堂,池族长正坐在主位上养神,等他们站定行礼,方睁开眼,平静地看过来。
池镜秋这还是第二次见到池族长。之前一次是两三年前的族中庆典,她远远地望了一眼,只记得池族长身形高大,肩膀宽厚,穿一身庄重华丽的黑袍。而今日离得近了,方看清他的面容。
这一看倒是有些意外。
池族长与阿舟虽是父子,实打实的血缘至亲,可瞧着却并不十分相像,阿舟颀长俊俏,骄阳一般的少年意气,而伯父则更刚毅威压些。
想来阿舟更肖其母。池镜秋心下暗道。
只是池族长周身气势沉沉,让人又敬又畏。池镜秋不过匆匆掠了一眼,便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心中却又有些诧异。
她一向听说,修行之人吐纳天地精华,灵秀内蕴,可令容颜不老,是以大多风华长驻。
可池族长分明已是元婴修为,却怎的已然鬓发斑白了呢?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却听池族长开口道:“今日带你们上族碑,且随我来。”
说罢,他便站起身,缓步走出门去。
池镜秋二人连忙跟上。
到了院子里,池族长从袖中取出一枚方形木碟,随手抛了出去。那木片迎风便长,很快便长至一丈见方,离地三寸,安静地浮着。
池族长率先踏了上去,池镜秋和池镜舟对视了一眼,随即便跟了上去,默默地立在他的身后。
池族长等着他们站定,便掐了一个灵诀,木碟渐渐晕出淡黄色的灵光,而后平稳地升起来,越升越高,渐渐高过了石台旁的古树。
池镜秋虽然自看到池宗主驱使玉碟那始,便有了御空的打算。可等到真站在木碟上时,手脚还是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她几乎一动都不敢动,只能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吐吸放缓放轻,竭力克制浑身战栗的冲动。
这时却有一只手悄悄地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她猛得一惊,虽然没有叫出声,被握住的手却下意识地用力甩了一下,可惜那人握得死紧,始终扣在她手上。
经过这一番动静,她也清醒过来。顺着交握的手看过去,果然瞧见了阿舟。
却见池镜舟目不斜视地盯着池族长的后脑勺,嘴唇紧抿,除开一只扣在她手上的大手,瞧着倒是一本正经。
池镜秋心中一暖,刚刚升起的紧张畏惧便也淡了几分。
原来阿舟还记得她惧高的毛病。
她便抿嘴笑了一笑,轻轻地握了回去。
木碟越过池氏族落,缓速向远处的山岭飞去。
池镜秋被池镜舟安抚一番,自然好受许多。等到了这时,忍不住侧过头,探出身子悄悄往下看了一眼,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忙收回目光,低下头安安分分地盯着木片的纹理看,再不敢乱动了。
行了许久,高天上冷气越来越盛,池镜秋藏在袖子里的右手冻得发木,和阿舟相握的左手却是温热的,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
不知过去多久,木碟终于渐渐放缓,池镜秋精神一振,便见池族长换了手势,操控着木碟慢慢落下去。
她余光里瞥到一片山岭,猜是大约快要落地,心中好奇,又记着先前的教训,踌躇许久,眼见四周的山岭越来越多,方紧了紧握着池镜舟的那只手,微微探出一点头,向下看去。
入目是一片幽绿的山谷,林木有疏有密,漏出几点黑色,约摸是屋顶和檐角,隐隐约约的,看不大清楚。
这时阿舟却摇了摇他们牵着的手。池镜秋侧过头,便见阿舟冲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往山谷深处看。
她便顺着看过去,初时只瞧到几处模糊的影子,渐渐离得近些,才看了个大概。
那竟是几座通体深黑的四方古塔。
她心中莫名一紧。
木碟继续下落,最终停在几座古塔之前的一小片空地上。
三人先后下来,池族长掐诀收了木碟,率先抬步向一座古塔走去。
池镜秋二人连忙跟上。
走到塔前,只见塔身古拙庄重,通体不饰纹章,深黑的石门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甫一推开,便铺天盖地地扬起来,呛得人咳嗽连连。
池族长后退一步,等着那灰尘散尽了,方缓步走了进去。池镜秋二人随之进了石塔。
走进门去,塔内竟然空旷一片。石塔四壁紧封,除了从塔门照进来的些许,见不到一丝天光。
池镜秋和池镜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些许诧异。
池族长却并不停留,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明珠照亮四周,便径直走向塔内的石质楼梯,拾级上了二楼。池镜秋二人只好默默跟上。
二楼竟也是空旷无物。
这样又向上走了三层,直到第五层,池族长终于停了下来。
池镜秋站在他身后,看着第五层塔内的东西,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顺着经络血脉传遍全身,煞得她几乎动弹不得。
那是一盏盏深黑色的石灯,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紧贴塔壁的多层架子上,密密麻麻,数之不尽。
架子紧贴石塔排了四壁,石灯便也从上到下地摆了四壁。塔内无风,灯火却明明灭灭地闪动着,塔壁上尽是跃动的影子。
而那石灯中燃烧着的,一汪汪,一盏盏,浓郁猩红,全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