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轮不到她犹疑，明镜已经吩咐众弟子散于石台四周，自己则握起一柄灰黑木剑，行至石台正中，环视一周，沉声道：“看好了。”
及至此时，长剑在手，他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周身威势更如拔竹一般节节上涨，恰如藏锋出刃，昭显凛冽寒光。
“今日授斩妄剑法第五式。”明镜长老提着长剑，先挽了一个剑花，随即低喝一声，动了起来。
池镜秋屏息看去，只觉得自他出第一剑始，每一招都带着不留后路的决然，扑扫劈砍，大开大合，剑势便如雷霆霹雳，势不可当。
一个神色颓败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剑势？
池镜秋按捺住惊异看下去，只觉得他越舞越快，开始目光还能跟得上，偶尔一个错眼，转瞬间就再也看不清了。
她抿了抿嘴，不动声色移开目光，悄悄看向对面的对面的弟子，却见他们一个个凝神聚气、目不转睛，显然是看得入痴了。
池镜秋先有些汗颜，转念一想却释然了。也罢，她既非剑宗弟子，学不会倒是最好的。只是来日寻到了阿舟，真正拜入了宗门，却不能不用心去学了。
正出神，台上一声爆响，无数细小木屑激射而出，四下弟子全无防备，眼看要见了血光，却见明镜袖袍一甩，便将剑势尽数消去，消弭一场惨祸。
原来那明镜剑势之重，自然不是一把朽木剑能承受得住的。先前他剑气灌注在内，倒还勉强支撑。如今最后一式已出，剑气激荡之下，生生将木剑炸裂开来。
这便是剑宗长老的威势。
池镜秋冷汗涔涔，几欲软倒，连退两步，方勉力压下心中的惊惧。
明镜已将招式演示，眼下既失了剑，也不再重复，只怠倦地交代老弟子各自修习，便召了十几名新选入门的弟子去了石台一旁。
“先前练过剑吗？”明镜目光自众人身上扫过。
弟子们回答不一。池镜秋在池族时曾跟着阿舟练过一阵。阿舟自然千好万好，但想来她学到的不过微末，便只是摇了摇头。
明镜显然并不意外。他从一个弟子手中接过木剑，随意做了个三个粗浅剑招，道：“练吧，各挥一千次。”
池镜秋心下愕然，然而其余十二人竟毫不犹豫地散开，手持木剑，比照着明镜动作，一板一眼地不断斩下。她见状，虽然颇为迷惘，却不敢耽搁，当即跟着清玥寻了一处位置，沉下心练了起来。
明镜在一旁冷眼看着，偶尔行至弟子身侧指点，也是言语寥寥。
池镜秋见明镜长老在众人之间穿行，自然不敢有丝毫懈怠，直到他转到老弟子那边，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左右看看，清玥正抿着嘴，心无旁骛地劈砍。再瞧旁的弟子，也是聚精会神，并无一个如她这般分心的。
那便练吧。池镜秋垂下眼，默默地想。
先前明镜长老给他们示范了三个动作，各练一千，那便是三千次。池镜秋如今并未入道，还是个肉体凡胎。挥剑三千次，对她来说并不是个小数目。她耐着性子挥了数百下，手臂便酸软不堪，然而又并不敢停，只好苦苦忍着。可她却不知，出剑本是从心，心下一旦有了“熬”的念头，哪里还是原来的招式？
明镜从石台另一侧转回来，于新弟子间一眼瞧见池镜秋，眉头便皱了皱。他缓步踱到池镜秋身前，意味不明地盯着看。
池镜秋被他盯着，心下万分忐忑，却不敢停，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正煎熬时，忽听明镜冷然开口，打断了她：“够了。”
池镜秋不由停了动作，却不敢开口，只好仰着头怯懦地看他。
明镜自她手中将木剑抽走，重复一遍先前的三个，又把剑扔回她怀里：“练。
池镜秋不敢怠慢，忙将剑招记在心中，勉力克制住手抖，认认真真地重演了一遍。只是她虽已尽了力，却仍旧只学得六七分相像。
她自知自己做得不如人意，自是羞愧难捱，只把剑攥在手中，万般无所适从。
哪知明镜面色虽更加冷肃，却并未开口训她，只交代她于下一次来试剑峰前练够三千次，便指了指石台边缘，要她坐下观摩诸弟子剑招。
池镜秋逃过一劫，心下却迷惘。等明镜转身离去了，她还怔怔地站在原处。
“你怎么了？”清玥抱着剑过来，又看看远去的明镜，嘟囔了一句：“怎么他也……”
池镜秋大约明白她的未尽之语。然而自己尚且不能看破，又怎么告知她？
且看这明镜一言一行，并不像个好相与的慈师，清泓更为了请他照顾清玥而专门跑了一趟。如此一个不近人情的人物，怎么却轻轻放过了池镜秋呢。
池镜秋既想不通，便不再多想。对清玥笑了笑，便走去石台之外，找了一块碎石坐下。
众人都在练剑，独她不济，池镜秋自是羞惭。好在新弟子中的大部分亦未入道，未几便纷纷退了下来。到最后，场内最后剩下的一个竟是清玥。
池镜秋虽知清玥已满十岁，然而眼见一个模样不过垂髫的女娃娃挥着一把和自己相等的长剑舞得虎虎生风，心中况味究竟还是有些复杂。至于其他不知清玥年纪的新弟子，则更是目光闪烁，神思不定了。
年长的在一旁休息，年幼的却在台上挥剑。此时情景，若从场外来看，不得不说上一句诡吊。
金乌渐上，池镜秋坐在一旁歇息，尚且觉得酷热难耐，而清玥及众多老弟子竟好似全无异状，手中剑光飞动，勤习不辍。一时之间，石台上尽是纷乱的剑风。
清玥手中持的是木剑，又独占一片石台，倒还好些。但那群老弟子手中执的可是实打实的制式铁剑，且已开了刃，轻轻一挥，便见雪亮剑光。明镜便在这的乱织的剑阵之间负着手踱步，偶尔停下，出言指点一下。这样闲庭信步一般的姿态，不能不教池镜秋叹服。
四下新弟子也许是慑于明镜威严，皆肃容静坐，弗敢私语。池镜秋盯着场内看了一会儿，因不能看懂，心下渐觉无趣。
好在又过些许功夫，眼见着日上中天，明镜望一眼众人，抬脚从石台一侧走向清玥，低头交代了几句。
清玥仰着头听他讲完，便垂着头收了剑往回走。离得近了，池镜秋才瞧见她神色有些不对。
“都散了吧。”果然，清玥走到石台边缘，噘了噘嘴，对十余新弟子道：“长老说让我们都回去，下午也不必来了。”
然而她话音落了几息，在场却不见有一人行动。
清玥先是一愣，继而眉头拧起来：“你们不信？”
无人答她。
清玥小脸上一片恼怒，先是恶狠狠地瞪了众人一眼，而后猛地转头看向池镜秋：“你跟不跟我走？”
池镜秋见她眼圈微红，心下微软，忙走上前去，点了点头：“我和你一同回去。”
清玥这才“哼”了一声，面色缓和些许，往前走了几步，打个呼哨，招了灵鹤过来。
二人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先后上了鹤背，飞入云海。
灵鹤轻捷，不过须臾，四周便尽是纯白的云雾。池镜秋瞧不见地面，心中倒不怎么恐惧。先前乘灵鹤来试剑峰时正是昧旦，又心急，自然来不及打量。此时她正对着云海看得出神，忽听清玥恨声喃喃道：“不信我！哼！不信我！讨厌！都讨厌！”
池镜秋见她满脸忿忿，正犹豫要不要出言开解，却见清玥幽幽地看过来。
她被这女孩子盯得心里发毛，正要开口询问，清玥又别过去脸，别扭道：“哼，你倒是不太讨厌。”
池镜秋登时哭笑不得。
还是个小孩子啊。
阿舟小时候，不也是也这个样子？嘴硬心软，卖乖逞能，既好生气，又爱撒娇。看上了什么东西，就不肯撒手。
不够懂事，却万分可爱。
阿舟啊。
池镜秋笑意微敛，暗叹一声，转而望向远处。
我困在这剑宗之内不得出入，又该往何处寻你呢？
千里之外，层云之上。
风叔摊开一张地图，将两处圈起来的地界指给池镜舟看：“小子，眼下已经出了剑宗的地界，最近的便是九数与紫霄。眼下这两处宗门山门亦已大开，各自优劣之处，想来你心中也清楚，我不多置喙。何去何从，你自己抉择。”
“我要变强，无需走偏门旁道。”池镜舟双眸漆黑，面如沉水。
“如此，便去紫霄山。”
信天鹰长唳一声，骤然加速，便化作一道苍灰色剑气，悍然割裂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