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不停进了膳堂,里遭果然已有许多人在。二人不敢耽搁,叫了糕饼素粥匆忙用罢,便起身赶往放鹤亭。
来到云海之畔。天色晦暝,而长亭之外却已聚满了憧憧人影。池镜秋举目看去,便见那人堆之中着白衣者不过寥寥,更多的则是身着黯淡灰衣的外门弟子。
四下皆暗,其中的几缕白就显得格外扎眼。
清玥对此倒是不察,见二人并未来迟,便抓着那转动的莲盏兀自玩得开心。池镜秋却是如芒在背,只觉得连周遭晃动的灯火都挡不住那些刺探的眼风。
好在不过少顷,云深处一声洪钟震响,放鹤亭的飞檐之下便缓缓亮起了一盏明灯。
一灯起而百灯暗。随着这明灯点亮,众人手中的诸多灯火便一盏盏熄灭了去。那暖黄火光洒落之际,池镜秋一夜未曾安眠的疲惫都消减了些许。
竟是神异至此。
清玥眼馋地盯着那明灯看了好几眼,又低头瞅瞅自己手中已经熄灭的莲盏,小嘴就撅了起来。
池镜秋看得好笑。只是她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云海中一阵羽翮振动之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冲破浓云显化出来,果然是百余只通体笼着柔光的白鹤。
鹤群于放鹤亭上盘旋鸣叫,待众人让出一片空地,先后敛翅落了下来。剑宗诸峰皆悬于云雾之间,弟子各处往来便是乘着这些白鹤。
池镜秋默默打量,这些白鹤与清玥唤来的模样别无二致。只是一点,此次应召而来的白鹤,修长鹤颈之上皆挂了一个硕大的木牌。
这就是了。池镜秋心道。
依照先前那纸条上所言,试剑峰名为试剑,便是因为此峰上下凡平缓之处皆被开垦出一座座平坦石台,以供弟子修习剑术。而每一座石台皆被编码,弟子们便依照编码自行前去。
池镜秋想到此处,不由便想起先前择选之时,她与阿舟通过问心桥后所见的石台。那漆黑石台之旁,亦立了块刻着“试剑台”自己的石碑。
这“试剑台”与自己眼下要去的试剑峰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吗?
她于心底存下这疑问,收敛了心神望向四周。
众弟子见了木牌,便依照上面的字迹寻到近前,三五成群御鹤飞离。池镜秋见状暗叹一声,跟着清玥寻到一直挂着“甲三”木牌的白鹤,登了上去。
许是因为二人身上的白衣,并未有人与她们同乘。清玥也不多等,待二人于鹤背上坐稳,便拍了拍身下的鹤羽:“鹤儿,走吧。”
白鹤通灵,低鸣一声便振翅而起,缓缓飞入了云海之中。
池镜秋一贯惧高,此刻更是不敢多看,只低垂着头,佯装困倦,合上了眼。
白鹤穿空破云,不过盏茶功夫,便已行至一座高峻宏伟的山峰,盘旋半圈,落在了半山处的一座高台上。池镜秋跟着清玥自白鹤上下来,双脚落了实地,方定了定神,抬眼向四周看去。
她这一望,心下却暗暗吃惊。
这几日往来于坐忘峰,处处是草木葳蕤,林深树茂。可这试剑峰上,竟瞧不见一丝绿意。她目光所及之处,除了几处平坦石台,便是乱屑碎石、荒砠裸岩,全无半点生气。
怎会荒凉至此?
正恍神,又是一只白鹤收翅下落,从上面下来几个穿着白色制衣的内门弟子。
清玥眼尖,一眼便认出他们便是先前在膳堂时打量自己的人,不由撇了撇嘴:“又是他们。”
池镜秋见有人来,不好再打量,便低眉敛目地垂首站在一旁静静等待。
彼时东曦既驾,但见霞光万道,瑞彩千条,波属云委,天地相辉。其瑰丽辉煌之甚,仿佛连众人的白衣之上都披染了一层溶金。
池镜秋于这云蒸霞蔚的光景之间,忽然生出一阵莫名的战栗。
造化何其浩大,万物生于其间,繁衍孳息皆托其养,予取予夺,焉能与之相抗?倘或一日天心生变……届时众生皆为刍狗。山河崩陷,杀机四伏,众生又当如何自处?
池镜秋几乎要给自己这无端的惊惧吓得魂不守舍,正惶惶时,忽听一声清啸,于溃散边缘召回了她的心神。
她猝然抬头,恰寻见一人自高天鹤背一跃而下,衣袂翻飞,稳稳地落于石台正中。
“这混胚又来了。”清玥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道。
池镜秋尚未深思她这话的含义,便见来客目光在人群中一扫,迅即径直向这边寻来。
怎么?她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清玥却迎上去,不客气地开口:“你又来干什么?”
来客走到近前,故作苦恼地皱起眉头,一双含情目委屈地眨了眨,手却毫不客气地往清玥头发上揉去:“师兄既想玥玥,又怕玥玥思念师兄,为全你我兄妹拳拳相亲之情,故在百忙之中抽出身前来探望,哪知玥玥竟不领情,师兄真是好生伤心。”
清玥用力把他的手打下来,气鼓鼓地瞪过去:“清泓师兄!都跟你说了不要摸我的头!还有,你能有什么正事?你不来欺负我就好了!”
“玥玥竟是这样看我的?”清泓面色幽怨,不依不饶又要去牵小姑娘的手:“我却不知,自己是何时招了玥玥的厌烦……”
清玥不胜其烦,侧身逃过他的魔掌,拽上池镜秋就往一边躲去:“走走走,我们赶紧走。”
池镜秋被她拽着往前跑了两步,心下大觉不妥,刚想回头看看,就见眼前一花,清泓已再次挡住了去路。
“玥玥,你要到哪里去?这可是翌日,你若逃了,要受宗规责罚的。”清泓顶着一张风流俊俏的脸,诚恳提醒道。
清玥显然也想到这关窍,面上虽然依旧不虞,脚下却不再动了。
这两人互相瞪着僵持起来,池镜秋的胳膊却还被清玥拉在手中。她进退不得,心下着实是有些尴尬。
依她看来,这清泓虽然行色怪诞,言语中却与清玥颇为熟稔。难保二人不是一对欢喜冤家。只是他们对呛,自己一个生人却杵在这里,实在是很像个棒槌。
清泓与清玥斗鸡似的怼过一轮,终于意识到旁边还有闲人。他面上收敛了些许,转而看向池镜秋:“不知这位姑娘是?”
清玥双手叉腰,没好气地抢白道:“这是我的人,你别想打什么坏主意。”
池镜秋见他问及自己,忙拱手行了一礼:“我名池镜秋,眼下正与清玥姑娘同住。”她心知自己只是假充内门弟子,但因为不便与清泓解释,是以一句带过,并不多言。
“是池师妹啊。”清泓微微颔首,似是有些好奇:“你……”
哪知这时一声洪钟悠悠敲响,恰打断了他的话。
清泓看向云雾深处,皱了皱眉,忙回头对着池镜秋正色道:“池师妹,我这妹妹秉性有些顽劣,还请你多包涵了。”
他一旦收敛了轻浮神色,那身富贵尊荣浸润出的气度就显现了出来。池镜秋连道不敢,又不禁因他的话想起阿舟。想阿舟明明与清玥年纪相仿,却因孤苦而少有顽劣的时候,一时便生出些心疼与担忧来。
清泓可不知她心中所想,还要开口,却被毫无预兆的一道沙哑嗓音打断:“你这小子不去练剑,来我这里做什么?”
池镜秋心下一惊,转身看过去,便见一褐衣男子自石台边缘缓步而来。
这是?
她还在犹疑,清泓已经肃容迎上去,毕恭毕敬地躬身行了一礼:“明镜长老,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莫与我饶舌。”明镜长老走得近了,目光在清玥与池镜秋身上只一扫便收了回去,神情颇为冷淡:“若无要事便速速离去,别耽搁我教习。”
池镜秋见他面相不过而立,眉宇间却已染上沉沉的暮色,下颌青色胡茬浓重,身上衣衫亦不大齐整,不由暗自惴惴:这便是教习弟子剑术的长老,怎的形容如此落拓?
清泓遭他一顿冷语,面上却不见一丝恼色,仍笑吟吟地道:“弟子省得,只是清玥初来习剑,可否请您多关照些?”
“清玥?”明镜长老眼皮一掀,若有所思。
“正是。”清泓笑意不改。
“我知道了。”明镜长老瞥了清玥一眼,淡淡应下。继而双手负于身后,径自抬脚走向石台中央:“你走吧。”
他交代这几句话的功夫,石台上的诸多弟子已经飞快聚了起来。清泓于是不再多言,只微笑着冲清玥道:“去吧,好好听明镜长老的教诲。”
说着,冲二人指了指人群,自己则一个呼哨召来白鹤,跃上半空离去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倒是潇洒不羁。清玥翻了个白眼,拉着池镜秋钻进了人堆里。
此时明镜长老已行至诸弟子身前,众弟子因而齐齐执礼。他颔首受下,环视一圈,漠然道:“新弟子上前。”
人群中便分出十余人来。
“有剑吗?”
有人点头,亦有人摇头。池镜秋乾坤袋内虽有一把族内分下的宝剑,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到底不太好拿,因而只是沉默不语。
明镜面色更冷,大袖一拂,于石台上变出十余把灰黑色的长剑:“暂借于汝,下次归还。”
池镜秋随着众人道过谢,上前捡了长剑,心下大为错愕。
那长剑入手颇轻,凑近一看,不仅剑刃未开,甚至还能看到粗糙的纹理——竟是用木头刻出的。
朽木为剑,可堪一用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