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玥既然相邀,池镜秋自然应好。回身把药典收好,她便跟着小姑娘出了门。
临近正午,二人进了膳堂,门内稀稀落落已坐了些人,有的着常服,有的却已然换上内门弟子的白衣。
剑宗上次择选是在五年之前,选入的内门弟子已经修炼五年,总也辟谷了,该不会再入膳堂。也许这些穿着白衣的人,便是此次择选进来的新弟子。池镜秋不动声色地打量过一圈,暗暗地想。
她在打量旁人,旁人亦在打量她。池镜秋与清玥虽一同进来,但她年龄气度与容貌装束皆逊色清玥许多,自然便被匆匆掠过。
二人分头点了餐,坐下等待的功夫,已经吸引了一大圈目光。
清玥模样虽小,感知却敏锐,这样被人来来回回地盯着,没多久便已不耐,站起身,对着几处格外不遮掩的瞪了回去。
那几人知道她不是好相与的,遂把目光收了回去。
“真讨厌。”清玥这才坐回来,小手托住下巴,嘴里嘟嘟囔囔的:“怎么又这么看我。有什么好看的?”
“也许是看你年纪小,故而惊叹?”池镜秋见众人将目光收了回去,心下也微松了一口气,微笑着安抚道。
“我才不小呢。”清玥哼了一声:“我都十岁了。要不是峰主不允许,上一次我就拜师了。”
闻言,池镜秋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无怪她惊讶。清玥如今分明不过五六岁模样,怎么到她口中却成了“十岁”?依她所言,她竟是已经参与过一次择选了?
这古灵精怪的女娃娃,究竟是什么来头?
正恍神,两名灰衣的外门弟子端着餐食走近,问过之后,轻手轻脚地将手中的木质托盘放在了二人身前的高案上。
池镜秋轻声道过谢,冲清玥笑了笑,便低下头,借举著的动作掩去眼底的震惊。
膳食的口味是一贯的清淡,甚至品类也不大丰盛,想来与凡俗五谷的区别,也不过是杂质少些,堪堪供修道者果腹罢了。
池镜秋虽于口腹之欲上有些挑剔,但如今情形,哪里有挑剔的余地。更何况她心中迷雾重重,更品不出寡淡之外的滋味。
食不言寝不语,二人默默地用过餐食,既无旁的事可做,便并肩往居所去。
此时行人稍多了些,一路上竟也遇见三四个穿着常服之人。其中更有一人热络地上前与清玥交谈,只是被逐渐不耐烦的小姑娘三言两语打发了。
池镜秋只默默看着,并不多言。
回了半山腰,离二人居所还有一段距离,池镜秋却远远地瞧见房门外立了个灰色的人影。
这是?
那人正背对门立着,许是瞧见了二人,亦匆匆抬脚迎了上来。
走近了一看,原来是前两日所见的灰衣少年。
他见了二人,先是行了一礼,还不待说什么,便被清玥抢了白。
“秦一释,你不是不管我了吗?现下又来这里作甚呐?”小姑娘抱起自己的胳膊,斜着眼瞧他。
“小师姐这是哪里的话。”秦一释满脸堆笑:“谁敢怠慢您呐?您瞧,我这不是给您和池姑娘来送份例了?”
清玥哼了一声,再不看他,抱着胳膊径自进了屋子。
秦一释松了口气,冲池镜秋抱歉一笑:“池姑娘,咱们进去说吧?”
池镜秋抿嘴一笑,点了点头。
二人前后脚进了屋子,清玥正大大咧咧坐在美人榻上,见秦一释过来,便冲着身前的紫木几案抬了抬下巴:“就放那里吧。”
秦一释躬了躬腰,自乾坤袋中取出两个硕大托盘分别摆好,继而笑道:“依照宗规,内门弟子当有蕴灵玉牌一枚,每年春秋制衣各三套,上品灵石三枚,丹药若干……”
他不紧不慢地讲完,又自袖中取了单子奉上:“皆在此处了,还请两位师姐查验。”
清玥跳下美人榻凑近了去,却不看旁的东西,只取了最上面的玉牌在手中翻看。
池镜秋却有些犹疑:“我……”她心知自己并非这剑宗弟子,自然不敢收受份例,只是此事又是否能与他人提起?
秦一释却像是看出她的忧虑,只微微一笑:“清弋师姐交代过,您的一应用度皆与内门弟子等同,还请收下吧。”
难道他已经知道了?
池镜秋惊疑不定地看了秦一释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思索片刻之后,心下不由微叹:她既身无长物,峰主待她,又何至于周全至此?也罢,且先收着,只待离去之时原样奉还便也是了。
她冲秦一释笑了笑,不再多言。
清玥把玩够了玉牌,遂提着系绳把它挂在腰间,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抬起头看向秦一释:“行了,我已经拿到了,你回去吧。”
秦一释闻言却看向池镜秋,待她亦点了头,方从善如流地应一声是,行过礼,往门外去了。
池镜秋起身将他送到门外,一回头,却见清玥正站在几案之前,伸出双臂去拿自己的托盘。
那托盘本就结实宽大,上面又满满当当地堆叠了诸多物事,想来重量亦是颇为可观。而清玥虽然似乎已满了十岁,身量却远远不足。她真能拿得动吗?池镜秋一旁看着,不由自主便要上前相帮:“我来……”
“什么?”清玥刚把那托盘举在身前,又听见池镜秋开口,便转过身看过去。奈何那托盘上杂物堆得比她脸还高,恰挡住了视线。她心下着急,干脆便把托盘颠了颠,一面单手托住,一面腾出半个身子瞧过来:“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没什么。”池镜秋忽觉嗓子有些发紧,忙干咳一声,岔开了话题:“如今份例已经发下,近日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吗?”
“应该没有了吧。我算算……”清玥骤然一惊,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对了!明日就是弈日,该去试剑峰受课了。”
她小脸上溢出一丝狡黠的笑,一手托着木盘,一手冲池镜秋招了招:“明天咱们一起过去。哼哼,你可不要想着甩下我。”
池镜秋闻言微愣,而清玥已经举着那比她自己也小不了多少的木盘,脚下生风地进了东屋。
真是……
她不由失笑。继而想起来日未卜,笑容又收敛起来。
池镜秋摇了摇头,转身去取自己的托盘,谁料双手一试,大意之下竟被那重量带了个趔趄。
她稳住身形,心下暗暗咋舌。这清玥,果然禀赋非凡。
举着自己的托盘回了西屋,拿开最上面的玉牌,底下竟压了张叠着的字条。池镜秋把那字条展开细细看来。只见其正面是这份例的清单,背面却记有坐忘峰上下图绘与诸多事宜。文字处处详具,起居修习,不一而足。
是那峰主的安排?还是秦一释私下写就,与自己行了个方便?
池镜秋琢磨不透,只得把这人情记下,留待来日报答。
她将那字条背面的事项一一背熟,方翻转过来,照着正面的单子查验托盘上的份例。
逐个核对无误,池镜秋心头却并未轻松多少。
受人恩惠愈多,来日脱身便愈难。她明面上出身小族,又颇为不识时务,偏因大阵闭锁滞留于此,能有一处容身之地便已不错。坐忘峰中亦有诸多外门弟子,却偏偏将她充作内门弟子。那峰主待她如此宽厚,究竟是为了什么?
想不通,思不透。只是唯独一点——这份例不能妄动。
池镜秋早有决断,便将诸多灵石灵丹收拢进乾坤袋中,只留下一套制衣摆在床头。
依那字条所言,剑宗共分七脉,却共有九座主峰。这多出来的两座,一为试剑峰,一为小元峰。小元峰管的是宗门庶务,而试剑峰则为弟子练剑之所。
剑宗为上九仙宗第一门,内外弟子甚巨。试剑峰虽大,究竟容不下这数万之众。而习剑又万万不可荒废。为解此困,剑宗先辈便立下章程,使七峰弟子分作三属,依次登峰,勤习不辍。轮到各峰弟子齐聚习剑的一日,便被其称作弈日。
各脉三日一弈,轮转不休,传承万余年,并无一刻废止。而明日,正是这坐忘峰的弈日。
池镜秋在案前坐了许久,叹一口气,把那字条收好,自去研读药典不提。
心中记挂着事情,一夜始终不能深眠。翌日寅时末,夜色犹浓,池镜秋便从床上悄然坐起,无声无息地点了灯,换上摆在床头的白色制衣。
这制衣是由霜月缎制成,通体素白,不染尘垢,其珍异之处,同当初阿音所穿密云缎相比亦毫不逊色。如今她假充为内门弟子,处处自然要与众人一致。无论这制衣有多珍异,亦不得不硬着头皮往身上套——既然穿了,再珍异也成了件旧衣,自然不好往回归还。
好在她乾坤袋内还有百余枚上品灵石,大约还赔得起。
池镜秋这厢穿衣叠被的空当,门外亦有了些动静。待她收拾齐备走出门去,清玥正揉着眼睛,愣愣怔怔地坐在美人榻上发呆。
“你来了。”清玥打了个哈欠:“走走走,我们快去膳堂,昴时四刻前(凌晨六点)要赶到放鹤台,不然可就来不及了。”
说罢,她指尖灵巧地掐起一个诀,焰苗“腾”地跃起,昏暗的客堂瞬息间便给醺暖的火光映透了。
眼前骤然由暗转亮,池镜秋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才发觉那发光的原来是一盏精巧的莲花灯。
那灯盏不过拳头大小,莲开九瓣,通体赤红,幽幽地悬于清玥身前,径自浮转,无所依凭。当中一缕黄金也似的焰心透过镂雕的莲瓣照出去,映得四下流光溢彩,一室通明。
是术法?
池镜秋打量了那花灯几眼,心下摇了摇头。依清玥的年纪,如何能达到化虚为实的境界?那莲花盏,恐怕是件精妙法宝。
不等她再多想,清玥已站起身来,哈欠连天地向外走去:“走啦。”
池镜秋收回目光,应了一声,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此时不过昴时初,而四下各处屋舍内,却皆已亮起灯火。
“哎呀,又迟了。”清玥左右打量几眼,懊恼地挥了挥拳头,转身催促池镜秋:“走快点走快点,第一次去,可不能迟到。”
池镜秋亦看到远处路上三五成群的火光,自然加快了步子。
借着头顶莲花盏映出的明光,二人快步朝山下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