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镜秋见她过来，不由攥紧了袖口：“姑娘有何见教？”
“哎呀。”清玥眨着眼睛看她：“叫我师妹就好啦！”
池镜秋笑了笑，没有接话。
小姑娘见她局促，抿了抿嘴，低下头从袖袋中寻摸一阵，翻出个润泽的白玉盒子，打开，原来是一盒花花绿绿的糖球。
“我请你吃糖！”她面上是颇不在意的寻常样子，眼睛里却透出隐隐的迫切和渴望：“你告诉我，峰主为什么要把你留在这里，好不好？”
原来是为了这个。
池镜秋笑了笑，把糖盒推回去，温声道：“清玥姑娘放心，想来峰主是看重你，要你多与旁人交游、历练，方择了一人与姑娘作伴。”
“真的？”清玥抱着白玉盒子，狐疑地看向她。
“自然是真的。”池镜秋半蹲下来，直视清玥的眼睛：“你瞧，我庸常至极，并没有什么殊异之处，对不对？”
清玥看了她两眼，神情颇为古怪，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并未全信，只是确实不再追问了。
“好吧好吧。”她扬了扬下巴：“既然这样，那我就同意了。”
池镜秋悬着的心微微松了些。
“不过！”清玥忽然出声，她便又不得不看过去。
“你也不要自卑。”清玥骄傲地昂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她：“能来我们剑宗，你肯定没有那么差啦！”
说罢，也不等池镜秋回答，便抱着糖盒子，一蹦一跳地往自己的内室去了。
池镜秋一怔，继而微微笑起来。
在自己的内室坐了许久，临近日中，忽然便听得叩门之声。
池镜秋忙起身出了内室，开门一看， 却见一灰衣少年提了食盒，不等池镜秋反应，便笑眯眯地行过一礼：“今日刚换了地方，一时未能寻到，故来迟了，还望姑娘见谅。”
池镜秋刚道了句无事，就听身后一阵细碎脚步声。
“你怎么才来！”清玥转到池镜秋身前，歪着头看向那灰衣少年，眼睛扑闪扑闪：“我要罚你！”
“哎呦，我的小师姐。您可饶了我吧！”灰衣少年连连讨饶：“清弋师姐一早就发了话，要您静下心来好好修习，可不敢再胡闹了。”
他冲池镜秋微微恭一恭腰，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到几案前，把那食盒打开，一边取出碟子往上摆，一边回头笑着道：“今日也是我最后一次来送餐，清弋师姐已交代了，以后您寻常修行便同诸位师兄师姐一处。只求您能和诸位师兄师姐好生相处，莫负了峰主的一番心意。”
“他真是为了我好？”清玥追过去盯着他，半信半疑。
“自然。”灰衣少年笃定地应了一声，随后笑着看向池镜秋：“池姑娘且先用些餐食，用过餐后，我引着您去峰内各处转上一遍，也好认一认路。”
池镜秋忙应了。
清玥眼睛转了转，却有别的主意：“等等！”
灰衣少年停下脚步看她。
“我瞧你也挺忙的。”她笑得乖觉：“不如，我来带池姑娘认路？”
“这……”灰衣少年看向池镜秋：“还是要看池姑娘的意愿罢。”
池镜秋愣了愣。
回过神来，她道：“此事，不敢劳烦……”
“可是我想带你去逛逛嘛——”清玥撅起嘴。
池镜秋沉默片刻：“如此，就劳烦清玥姑娘了。”
清玥甜蜜蜜地笑起来，灰衣少年亦躬身一礼，退出门外去了。
池镜秋食不知味地匆匆用完餐食，便被等在一旁、根本没动几下筷子的清玥叫住：“我们走吧？”
池镜秋只来得及抿出一个笑，清玥便兴冲冲拉着她出了门。
出门去，林荫浓重，草木葱茏。
池镜秋还是头一次有机会仔细观察这坐忘峰。整座山峰上陡下缓，悬于云海之上的大半山体皆被草木拥覆，一路行去，屋舍在西，经阁在东，正中巍峨古旧的一片殿宇，乃是自建宗之时便存在的丹房。再往下去，山脚处连成一片的，东边是外门弟子的居所，中为膳堂，右面则是放鹤亭——池镜秋随着清玥行到此处时，只见漫天飞鸿上下盘旋，浩浩烟海云起云涌，而长日高悬，明光倾泻，立于长亭十步开外，走脊飞檐历历可见。恍惚之间，又有霜白鹤羽纷纷扬扬，她接起一片，却蓦然消融在了手心。
“你这样嘛。”清玥伸出手去，泛着灵光的指尖于半空轻轻一拈，已是摘下一片。
那翎羽于她手中由虚化实，池镜秋在一旁看着，面上不显，眼中却难免透出些惊奇。
清玥最是敏锐不过，当即便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把藕节似的手臂一扬，高声唤道：“鹤儿——快来！”
话音未落，一声嘹亮鹤唳骤然响起，漫天“飞雪”中逸出一片，轻捷地向她飘来。不过须臾，白鹤扇动翅膀，于动荡的气流里无声地落在二人身前。
“真乖！”清玥单手举起，那两人高的白鹤便温驯地垂下头，漆黑润泽的喙蹭了蹭她的掌心。
这情形着实有几分难言的吊诡。池镜秋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甚至有一瞬生出抱起女娃娃就跑的冲动。清玥却像是早已习惯，小手收回来，熟门熟路地在袖袋里摸了摸，便掏出一粒晶莹的“石头”，笑着向白鹤扔去。
池镜秋把那“石头”的全貌看得一清二楚：通体幽绿，微微闪光，可不就是个妖核？
虽说她早已猜出清玥身世不凡，只是……用妖核喂鸟，也着实有些、有些……
她这边暗自震惊，清玥却浑然不知，只是摸着白鹤光滑的翎羽，“咯咯”笑了一阵，方意犹未尽地收回手：“可惜今日不能出去。你回去罢。”
白鹤低鸣一声，缓步踱到平地振翅而去。
“我们回去罢。”清玥回头看向池镜秋：“过两天新弟子安顿好，就能出去了！”
池镜秋自然点头。
至此，除了山阴处的药圃与峰顶的大殿，清玥已领着池镜秋将坐忘峰上下认了一遍。眼看已经日暮，二人忆起灰衣少年的交代，索性便在膳堂用过晚食，方结伴往回走。
这一来一去，足足用去半日光景。饶是近两年池镜秋常被池镜舟拉着在族里漫山遍野地跑，一趟下来，也累得不轻。奇的是，池镜秋身量已经初初长成，尚且有些不济，而清玥不过总角，行走之间脚步却依旧轻盈，着实令人暗自心惊。
循着隐约的灯火回了住所，二人梳洗过后，便各自回了自己的内室。如今正是季秋，人间大约已经叶落草稀，这坐忘峰上却依旧处处葳蕤，入了夜更有虫鸣声声、此起彼伏。
池镜秋侧躺在床上，人已累极，却仍是徒劳地睁着一双眼。内室案前有一扇窗，溶溶的月华将斑驳的树影映进来，她便盯着那碎片出神。
在池族时，也是有这样的幽夜，也是有这样的月影。那时偶尔池母进山采药，阿舟便偷偷地溜来。他们并肩坐在高高的木栏杆上，望着月亮和远处的族落，亲亲热热地分享一包糕点，又害怕，又快活。
可如今……
月与物或许相似，但人……还能再得吗？
池镜秋手腕上的红绳已经被解下来，连碧绿的玉珠一齐握在手中。只有紧紧地攥着它，她才能从那沁凉的触感中汲取些微妥帖的安心。
这是族中给出的护身灵器，是仅次于仙器的珍稀之物。有它护着，阿舟想来该无恙罢。可他走时将大半物事皆留了下来，自己又花用什么呢？
离了池族，去闯那波谲云诡的乾元，怎么不教人为他惊怕？
怕他苦，怕他忧，怕他陷于险境，怕他颠沛流离。
虽知诸事已无转圜，可她仍旧难以自抑地陷于失悔。
若她当初与阿舟去的是另一个仙门，如今该是什么光景？若她当时未曾昏厥，而是追着阿舟下了山，如今又该是什么光景？
她把那月影看了许久，久到双目都酸涩起来。半晌，攥着红绳的手恨恨地捶在床边，眼眶越来越红，忽而咬住下唇，伏在枕上，呜呜地哭起来。
翌日清晨，自是早起。
池镜秋昨夜哭到睡着，梳洗时对镜一照，两只眼几乎要肿成杏子。
这自然是无法见人了，连她那些膏粉也救不回来。好在乾坤袋中干粮尚余一些，便是不去膳堂，凑合着也能果腹。
池镜秋这厢轻手轻脚地收拾好，又给自己红肿的眼周敷了些膏药，索性无事可做，便找出先前的药典来读。
顾忌着那厢清玥还在沉睡，她便自始至终便默默翻看，并不读出声。只是随着时辰渐晚，除了窗外逐渐落下去的阵阵鸟啼，却始终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清玥为何还不起呢？是昨日累到了么？
或者，她已经起了出门去，只是自己睡得沉，并未察觉？
心中悬着这样一桩事情，便是温书，也始终并不踏实。好在临近日中之时，隔壁总算响起细碎的声响。
池镜秋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不多时，轻盈的脚步声逐渐靠近，门板随即被轻轻地敲响。池镜秋忙起身相迎，一开门，果然是小姑娘唇红齿白的一张脸。
“要一起去膳堂吗？”清玥歪着头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