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依旧是乘着木碟,到了公宅,池镜秋二人向池族长行礼告辞,便转身离去了。
出了公宅,池镜秋与池镜舟便并肩向竹楼行去,一路上虽也说了些闲话,彼此却都有些心不在焉。
要进竹林时,池镜舟却忽然伸出手拉住池镜秋的袖子,坚定道:“阿姐,你莫要忧心,我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池镜秋心头曛暖,微笑着应了一声好。
她踌躇片刻,目光在四周逡巡了几圈,见四下确实无人,方轻声道:“阿舟,方才在那里时,我仿佛感受到一个很亲近的人。”她顿了顿,缓声强调:“非常温暖,让我特别想靠近。”
她抬眼看向池镜舟的双眸,小心翼翼地地问他:“阿舟,你说,那会是我父亲吗?”
话音未落,她眼眶里已经悄悄蓄起了泪水,便偏过头避去池镜舟的目光,声音轻得仿若梦呓:“阿母曾说过,她不是池族之人。祖父早逝,阿父是祖父唯一的血脉,伯公和祖父又是一母同胞。不算阿父,你们已是与我血缘最近的人,而能让我觉得比你们还亲近的人,除了父亲,还能是谁呢?”
“既然是他,离得这么近,他为什么不肯来见我呢?”
池镜舟眉头微不可见地蹙起来,很快又平复下去。他侧过身,定定地看着池镜秋泛红的双眼,一字一句道:“阿姐,我一直在。不管怎样,我会一直在。”
池镜秋的眼泪颓然落下,她忍不住把脸埋进池镜舟的胸前,轻声地抽泣。
“阿舟。”她哽咽道:“还好有你。还好有你。”
池镜舟拍了拍她的后背,应了一声:“嗯。”
池镜秋哭了半晌,才把脸从池镜舟胸前挪开,正要寻手帕擦一擦眼泪,池镜舟已经取了自己的递给她:“喏,擦擦吧。”
池镜秋的脸“刷”地一下涨红了,飞快地把帕子接过去,攥在手里,匆匆地擦了擦脸。
她踌躇片刻,垂下眼帘,轻声道:“阿舟,今天就送到这里吧?我想问阿母一些事。”
池镜舟眨了眨眼,轻快道:“好呀。”说着,他伸出手,用力揉乱池镜秋的发顶:“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利落地转身,往外跑了一段,又回过头,迎着池镜秋的目光,用力地挥了挥手:“阿姐!我不在你可别哭鼻子呀——”
池镜秋竟被他逗得噗嗤一笑,轻声念道:“小混蛋,还挺记仇。”
她冲他挥了挥手,便转身进了竹林。可没走几步,脸上那些微的笑意又淡了去。
过竹桥的时候,她停下来,用帕子沾水擦净了脸,又简单理了理头发,方继续往前走。
竹楼小门紧闭着,依旧是她离开时的样子。阿母还没有回来。
她觉得有些失望,又仿佛隐隐松了一口气,心中满是说不出的复杂感觉。
踩着楼梯缓缓上了阁楼,她换下身上的裙子叠好放在一边,也无心去洗,便在靠绿纱窗前发起呆来。
另一头,池镜舟却并未回家,而是快步原路返回,径直去了公宅。
他径自穿过大门和院子,进了客堂。
池族长依旧坐在主位,见他去而复返,神情却毫无惊讶:“小秋灵识荏弱之事,我会尽力解决。既然答应让你们同入一宗,便不会反悔,你大可放心。”
“有多大把握治好?”池镜舟直视他的双眼,目光沉沉:“要付出什么代价?”
池族长眼底终于泛起一点波澜,他看向自己的儿子:“你竟是这样看我的吗?”
池镜舟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池族长沉默半晌,沙哑道:“她是池族人,也是我的小辈,我自然会尽全力救她。我曾偶然在典籍中翻到过,灵识荏弱虽然罕见,但并非不治之症,只是耗费大些。你且放心。”
池镜舟不置可否,只道:“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希望你也如此。”
说罢,他干脆利落地转过身向外走去。
池族长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去,张口似乎要叫住他,最终却又缓缓闭上了。
“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出院门的前一刻,池镜舟耳边响起池族长的声音。
他顿了顿,抬起脚迈了出去。
没有回头。
斜阳西照,池族长枯坐许久,忽然开口道:“你来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带着青铜面具的黑袍男子便走了进来,冲他拱手一礼。
池族长看着他,面色复杂:“方才在族碑那里,你去看小秋了?”
“是。”
男子声音嘶哑,艰涩生硬地一字一句道:“我只是,想多看看她。”
说罢,他从手上取下一枚戒指递过去:“这是从经库里寻的秘法和部分灵药。缺少的,我会尽快寻来。”
池族长伸手接了戒指,指尖灵光一闪,手中便多了张新抄出来的方子,匆匆扫过一遍,他面上微微讶异:“这秘法倒也精妙,灵药……竟已寻了大半?你动作倒快。”
“她是我女儿。”男子回道。
池族长闻言,沉默了半晌,方轻声问道:“既然一直念着,为何这么多年都不去和她相见呢?”
“将死之人,何必惹她伤心。”
池族长默然。
男子又拱了拱手:“我想向族长告个假,去寻一寻剩下的灵药。”
池族长又看了眼方子,沉吟片刻,道:“剩下的灵药,独一样烟冥草实在不好遇,其他的从族里公库和我的私库里便能补上。如此,你先把手头上的事交代给静绍,随后便往不归山去,若能寻到自然最好,你便可以亲自为她施术,若寻不到,也莫要逗留,小秋他们三月后便要走了,你总要回来送一送她。”
男子迟疑道:“这些灵药并非寻常,从族库里取,恐怕不大妥当。”
池族长摆了摆手:“小秋随了你的天资,族中原也不会亏待她。”
话已至此,男子肃容道:“多谢。三月为期,我定当回转。”
池族长微微颔首,道:“那便如此,快去罢。”
男子利落地告了辞,转身向外行去。
池族长却又叫住他:“霜城,当年之事,你可曾后悔?”
池霜城看向他,刚要开口,却又停住,顿了顿,道:“我从未后悔。”
竹楼,暮色沉沉。
池镜秋坐在案前,单手撑着脸,昏昏欲睡。
吱呀。
楼下传来推门之声。
池镜秋一惊,心中不禁惴惴起来。
阿母回来了。
她站在楼梯上看过去,池母依旧是藏蓝色的粗布长衫,背着竹篓,里面略略装了些草药。
“阿母。”
池镜秋走到池母身前,轻声道:“我可否问您一件事情?”
池母取下竹篓放在脚边,淡淡道:“问罢。”
“我还小的时候,您告诉我,阿父抛下我们去了外面,再也没回来过。”池镜秋顿了顿,抬眼看着她,眼底的哀求几乎要溢出来:“这么多年了,阿父他,真的一次也没回来过吗?”
池母神情微微变了。
她缓缓地垂下眼帘,再抬起时,目光却又恢复了初时的平淡。
若非一直盯着她,池镜秋几乎要怀疑自己眼花看错了。
只听池母轻声回道:“是。”
池镜秋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她勉强忍住几乎要掉下来的眼泪,哽咽着断断续续道:“好的,阿母,我知道了。厨上留着饭菜,我有些累,便先上去了。”
池母看向她,神色难得有些温柔:“去罢。”
池镜秋跑上楼,推开门扑到案上,终于忍不住轻轻地抽泣起来。
“阿父……阿母……”她轻声呜咽:“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阁楼灯火一夜未熄。第二日池镜秋见到池镜舟时,双眼仍微微地浮肿着。
“阿姐呀。”池镜舟坐到她身侧,转过头看向她,近乎惆怅地叹息道:“那些过去的事情,不要再为它们伤神啦。”
“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他允诺道:“和以前一样,我们一起走下去,好不好?”
池镜秋把头靠上他的肩膀,缓缓垂下眼帘,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好啊。”
此后三月,池镜舟停了在族中的事务,池镜秋也不再跟着池母研习药草。两人放下手头上一切杂事,潜心跟随族学里的先生识记那些繁杂的玉简。
那里面记录的,是他们之前从不被允许知晓的事情。
原来在广袤辽阔的乾元界外,竟还有着浩瀚无垠的虚空海;
原来绵延万里的山脉竟然勾连着幽深狭长的不测之渊;
原来世上除了修道之人,竟还有许多修魔之人。
原来万里之外的混沌丘上,才是妖兽繁衍之地。
……
玉简浩如烟海,池镜秋时常看得头昏脑涨,但为长远计,又不敢不看或是走马观花地看,便只好先捡着紧要的看去。
某日。
轻轻放下手中的玉简,池镜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打算去一旁稍稍歇息会儿。
正转身时,余光撇过右手边的书架,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池镜秋这些时日已经看过许多玉简。所谓玉简,便是用白玉刻上阵法,将典籍录入其中。要用时,只需将灵识探入,便可随意研读。既然已经如此便捷,玉简上往往只刻个名字,并不见其他东西。
而这一枚却有些不同。
池镜秋定睛读去,久久挪不开眼,竟有些痴了。
只见那玉简之上,除了乾元两个大字,竟然还刻了两行细细的小字: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