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老三的神情从平静,慢慢到愤怒和不解,再又是自嘲,等说完这句话后,渐渐地变成历经人间凉薄,看破生死的淡然。
不知何时,楼阁走廊上的人越聚越多,大家都抿着唇沉默不言,静静地听着他讲述这个令人心寒的故事。
四下里除了他的说话声,便只有干柴燃烧时的火星“噼啪”炸裂声。
洛菀道:“然后呢?”
“那时刚过晌午,长街游走的行人甚少,他击鼓略等一会儿后,有一位衣着官服的男子将其请进去,带去偏厅。随后从堂首屏风后走出一位似乎官职不低的大人,细细审问他的来意身世及经过后,又转回屏风后嘀咕着说了几句话。哥哥偷偷瞥过几眼,屏风后坐有一名男子,但掩在屏风后无法瞧清他的相貌,只从影影绰绰的轮廓中觉得这人貌似气度不凡,想必是朝廷某位大员罢!”
“哥哥本以为此事可解,或许这位大员能帮助他,然而……后来他只记得被套住麻袋蒙头暴打一顿,陷入昏迷中。”
“等他醒来后发现被扔在一处昏暗的窄巷子里,四周都是些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乞丐。历经打探询问后,他终于明白幕后主使是谁,靖南王裴少卿!再后来,不知经过怎样的弯弯绕绕,他惊觉其实下令暴打他的人并非靖南王,而是当今皇帝!可他不理解,觉得无比困惑,为何皇帝要做这样的举动?”
“哥哥在云州生活,不知靖南王恶名昭昭,便趁夜去敲靖南王府的大门,刚巧碰上外出归家的王爷。”
“他跪地重重磕头,哭着诉说事情经过,恳求王爷帮帮他。可王爷非但不施以援手,对此感到同情和怜悯,却反而怒声呵斥威胁他,让他滚回云州去,且不许四处宣扬此事,他的人影一日之内必得消失在京城,否则,王爷会亲自派人打死他们。”
“哥哥他不明白啊……事情怎会变成这样?人心怎会凉薄到这地步……”
“京城不能待,云州亦回不去,腿伤无法医治好,两兄弟无亲无故,又能去哪儿呢?浪迹天涯?呵呵,那不过是话本里的痴心妄想逃离惨境做的梦罢了!”
“所以他的腿……”
罗老三恨声道:“废了!彻底的废了!”
洛菀唇角微动,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惋惜地叹口气,突然道:“我此次奉皇命随靖南王去往云州赈灾,乃是因当地百姓伤亡颇多,而我略懂医理,可医治伤者。您弟弟的腿……我或许可瞧瞧,这么多年过去虽不大可能……但万一……试试总无害。”
闻言,罗老三嘲讽一笑:“让一个坐轮椅多年的废人,顷刻间站立行走?”
旁边有人劝道:“老大,要不试试看?”
“对啊,这娘们要是治不好,咱们便杀了她!”
“死马当活马医……”
“弟兄们帮忙盯着,晾她也不敢耍花招!”
“是啊,”洛菀道,“您派人盯着,一来我与您之前素不相识,不曾有过恩怨纠葛,不必担心恶意寻仇报复。二来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医者仁心,不论对象身份如何,皆会尽心尽力医治。三来我与王爷的性命此刻都掌握在您手里,您又有何可担忧的呢?”
罗老三打量她许久,神情犹豫不定。良久,他终于点头。一扬下巴对身旁的人眼神示意,替她松绑。
被粗麻绳绑在柱子上许久,乍然一松开,她险些站不稳,扶着柱子缓了缓,揉揉被勒得酸痛的手腕,吐出肺腑中一口淤积的气,活动下筋骨,才往台阶下迈。
她淡声道:“请您带路。”
罗老三一挥手,顿时走来十余人,齐刷刷将她围住,一行人踩着楼梯往楼阁第二层走,来到一间朴素整洁的屋子门前。
屋里很安静,窗户被人开着,丝丝凉风从外面吹来,隐约带点清甜花香,闻着令人倍感舒心惬意。
窗边置有一方小木桌,桌旁坐着一个人,那人背影清瘦,隔的远远的便能瞧见衣裳下的肩胛骨,突兀得格外触目惊心。他高束头发,长长的睫毛在眼睑覆下厚厚一层阴影,此景此情,看着很是静谧温情。
听见开门动静声,那人缓缓回头,眼眸如水般清澈,映射出冬日暖阳,他淡笑着温柔唤道:“哥。”
罗老三快步走到床榻边,抱起一床毛毯,搭在那人的双腿上,责怪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开着窗子一定要搭条毛毯,再着凉了可怎生是好!”
那人浅浅笑道:“哥,我哪有这么娇弱?”
罗老三拔高音量道:“阿衡!”
罗衡缩缩脖子,随即道:“哥,我下次会注意。”
罗老三环视一圈,眼神骤然变冷,他转身对着身后一堆人,质问道:“屋子里怎么没人守着?阿束呢?!他干什么去了!”阿束是照顾罗衡日常起居的一个仆人。
有人答道:“他如厕去了!”
罗老三冷笑道:“记住,以后这屋子一定要有人守着!若阿衡掉了一根头发,我立马宰了你们这群小兔崽子!”
罗衡拽了拽罗老三的衣角,仰头小心翼翼道:“哥,你别生气,不要责骂他们。”
“哼。”罗老三冷哼一声,警告地瞪他们一眼,却不再发作。
罗衡注意到洛菀,随即笑着对罗老三问道:“哥,这位姑娘是……”
罗老三正欲回答,洛菀却抢先一步开口:“算是大当家的一个朋友。”
“是吗?”罗衡神情露出疑惑,看向罗老三,眼神充满希冀,见状,罗老三只得无奈地点点头。看他证实后,罗衡似乎很高兴,他推着轮椅缓缓靠近洛菀,笑着说道:“姑娘,我哥脾气不好,你多担待些。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她言简意赅道:“洛菀。”
罗衡一笑,颔首道:“洛姑娘。”
“阿衡,”罗老三道,“她懂些医术,我让她来瞧瞧你的腿。”
罗衡无奈道:“哥,大夫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的腿早已错过医治的最佳时机,此生便只有依靠轮椅渡日。”
“这些个庸医!”罗老三骂道,“他们懂什么!都是废物!”
“哥……”
罗老三抚摸着罗衡的脑袋,诱哄道:“阿衡,听哥哥的话,让这娘……让她瞧瞧。”
“罗公子,”洛菀突然道,“大当家的也是为您好。”
罗衡犹豫不决,半晌,他试探着说:“那……便瞧瞧罢……”
罗老三面色一喜,忙招呼人搬根椅子过来,吩咐手下的人齐整整呈上一排排工具,譬如白酒银针镊子等。洛菀盯着这些东西,破天荒的露出吃惊的表情。
她伸出右手,脱下罗衡的靴子掀起他的裤脚,手指一一抚过几处穴位,沉吟片刻,取出七枚细长银针,用白酒消过毒后,刺进穴位,又问了罗老三一些事情后,将银针从穴位里拔出,盯着银针观察半晌,继而放回布袋子里。转身问罗老三:“照您方才说的话,罗公子的腿未曾得过大夫医治是吗?”
罗老三点头道:“曾请过大夫瞧,但大夫瞧过后都摇头说无救。”
洛菀又道:“那他的腿敷过草药,或泡过药浴吗?”
罗老三摇摇头,又突然想起一事,忙改口说道:“好像敷过草药!”
洛菀道:“详细说说。”
“我记得应该在很久以前,那时被靖南王赶出去,曾莫名其妙收到一包草药,我拿去医馆询问大夫,大夫瞧过后说这药对治腿伤有帮助,但它药性有些烈,最好少用。”罗老三缓缓回忆道。
听完后,洛菀神色凝重,她微微叹息一声,遗憾道:“对不住了,以我目前的医术,若他未敷过这些草药,我有七成的把握能治好他的腿,但……”
罗老三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说,那些草药……”
洛菀道:“您口中所谓的这些草药,如果我没猜测的话,并非仅仅是药性烈,且是害他腿伤加重的罪魁祸首之一!”
“什么?!”罗老三惊讶道。
洛菀心中疑惑,是谁要害他们?又因何缘由?
她问道:“您查过吗?草药是谁暗中送来的?”
罗老三摇摇头:“查不出来。”
洛菀有些困惑,打从罗老三被请进偏厅遭受一顿暴打开始,这事便有点蹊跷。被打还能解释得通,后来被靖南王威胁,和荣祯帝嫁祸一事,却着实不对劲。他一个从云州来的平民百姓,在这之前从未到京城,裴少卿若觉得碍事嫌恶,着人打发走便是,何必多此一举让他滚回云州呢?
等等……
云州?又是云州!
她隐约觉得云州与京城,与荣祯皇帝,与靖南王裴少卿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联系,但任凭她绞尽脑汁,挤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其中的关窍。
罗老三换了称呼,怔怔道:“洛姑娘,所以我弟弟的腿,当真无药可救了?”
洛菀看着他,叹口气,悠悠道:“一时半会儿我难以想出法子,但时日还长,我回去翻翻医书再想想办法,罗公子的腿并非无药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