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呸!”
罗老三嗤笑一声,似乎对这话不以为意,他嘲讽道:“懦弱无能却被说成无奈,京城小姐果然学识渊博!”
洛菀并不恼怒,她发现一点:自打提起荣祯帝后,这人的言语多愤恨之意,脸色逐渐变得难看。
她试探着问道:“听您的口意,好似对当今皇帝尤为不满?”
闻言,罗老三冷笑一声,上下打量一眼洛菀,将脚覆在一块头盖骨上,重重往下一踩,骨头发出“咔嚓咔嚓”的碾碎声,化为粉末。
罗老三缓缓转身,背对着她负手而立,目光触及到暮黑天际,蓦然悠悠道:“看在你提了壶梅子酒的份上,我同你讲个故事。”
“洗耳恭听。”
罗老三相貌生得凶狠,此刻却露出一丝怅然来,他缓缓道:“云州那地儿偏僻,镇子上住的都是有钱的大户人家和商户,贫寒穷苦的只能住在附近的村庄里。”
“在其中一座村庄里,有户贫苦人家的兄弟,他二人无父无母自小相依为命,守着一座破烂草屋渡过了这十几年。像你们这种京城贵族出身的人,想必无法理解这种日子。每逢下雨,草屋屋顶便会漏水,两兄弟就一人端个木盆,在屋顶洞下接着。一旦下雨这夜便不能睡觉,因为他们睡的床是铺了一层厚厚的干稻草,打湿得要好几日晴朗天色才能晒干。”
“艰难的日子就这么慢慢过,年幼的弟弟身子弱,无法做重活,哥哥便去镇上拉矿石做苦工,每月的工钱仅够温饱,有时赶上闹灾荒粮食价钱上涨,便只能去山里挖野菜红薯根饱腹,日日喝稀粥,常常饿得眼前发晕脚步虚浮。却不敢吃白米饭,因为大米价钱贵,吃一顿接下来七日便都不用吃饭了。”
“两兄弟没钱读私塾请先生,大字不识没文化,村子里的人拜高踩低,嫌贫爱富,都不爱与他们来往。路过遇见了能点头打个招呼就算不错了。”
“然而,就在有一天,镇上卖米粮的商户家儿子娶亲,粮价下降许多,于是村子里许多人都扛个布袋背个篓子去买米。有户李家夫妇一同离开家去镇上,仅留下一个十三岁的闺女照看他家未满三岁的孩童。”
“突然村里来了一群恶霸流氓,打家劫舍强抢民女无恶不作。”
“李家闺女去前院晾衣裳,正巧撞见恶霸挨家挨户搜刮粮食。恶霸见她生得清秀可人便起贼心,意欲逼迫她回去当小妾。刚巧那日要赶市集,兄弟俩正打算去镇上买些年货预备开开心心过个年,由于昨夜又下了场暴雨,守着木盆接雨水守了大半宿,两人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甫一出门便碰见这事,当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与恶霸交手。”
“对方人多势众,又个个身强力壮,着实难对付。但哥哥常年做苦工,底子锻炼得尤为强健,硬是撑着一股蛮劲和意念等到买粮米的人赶回来。”
“恶霸怕事情越闹越大,眼瞧着人越来越多,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引来官府的人就难收拾了,便慌忙逃跑。混乱交战中,哥哥无法一心二用没照顾到弟弟,等事情结束后才发现他陷入昏迷。哥哥不懂医理,心急如焚的,七尺男儿跪地哭喊恳求路过围观的村民帮忙去请大夫。可是村民们嫌麻烦怕惹事,他们喜欢隔岸观火却不愿渡舟救火,谁都不肯帮忙。”
“他没有办法,只得自己拖着满身伤痕将弟弟拿绳子缚于背上,蹒跚着一步步往镇子上走。与十来人恶霸恶战一番,他身上受的伤何其之多。等历经千辛万苦到达医馆后,大夫粗略瞧了一眼,说弟弟腿骨已断,需尽早医治将骨头接合,再连续敷三个月的草药。否则,拖的时辰越晚越难治好。这样的话,从此以后,弟弟再不能活蹦乱跳如常人般行走站立,他会成为一个废人。”
“可医者治病救人得要诊金,拿不出诊金的话,那大夫无能为力。他苦苦哀求大夫,先救治弟弟诊金他会去筹措,但事情紧急刻不容缓。大夫无动于衷,只说若无诊金他如何养家糊口,谁都有他的缘由和为难苦衷,他并非见死不救,只是……要有诊金!说到底,你得拿银子他才好办事。”
罗老三说着说着,嗓音微微哽咽,垂在身侧的拳头紧紧攥起。
“可他……哪里拿得出那样多的银子!”
“万般无奈之下,他突然想起方才帮助过的李家闺女,他于李家有救女恩情,他并不想挟恩求回报,但是……但那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于是他觍着脸,拜托大夫先将弟弟放在医馆里,他即刻回家凑钱。他狂奔着赶回村庄,使劲叩响击敲李家大门,哭着恳求李家人。可是……没人来开门。他无比清晰的听见从门后传来的被刻意压低的争吵声……”
“不许开门!”
“娘……可是那人被打成那样……”
“你爹辛苦做农活挣的钱,凭什么要拿去被别人治病看大夫?!”
“倘若不是那人救我,我此刻恐怕……”
“傻丫头!你怎么这么糊涂?那人同情心泛滥非要救你,以为自己是活菩萨下凡,他要施善心你能拦着?要怪就怪他多管闲事,他若因此丢了命,那也是命中注定!他弟弟那副病怏怏的模样,说不定早就恶疾缠身近日便要办丧事,只是碰巧倒霉地撞上我们了!他福气薄,寿命短,怪不得旁人!”
“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听见没?不许去开门!回屋子里待着去!要让我知道你敢偷偷塞银子出去,老娘我打断你的腿!”
罗老突然三嘲讽地笑笑,这笑很苦,溢着浓浓的酸涩和无奈,不知道他笑的是谁。
“哥哥听着门后的说话声,抬起敲门的手缓缓垂下,他沉默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即转身离开。挨个挨个的敲村子里所有人家的大门,可这事跟插上翅膀似的飞遍每家每户,等所以的门都敲过后,他一分钱也没筹到。他原本身上带的银子,早在与恶霸混战中不见踪影。于是他回到家里,然而奇怪的事却发生了,无论他如何翻箱倒柜,藏在柜子里的银子都不翼而飞,你说这事邪不邪乎?”
“他站在草屋子里,沉默着不说话,在这一瞬间里他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可他虽明白,却疑惑无法理解,为什么?为什么大家会这样?他究竟做错了什么?是杀人放火还是偷鸡摸狗?不!他什么恶事都没做过!他会搀扶老婆婆走路,偶尔会施舍比他更穷困的人,会买甜甜的糖果逗小孩儿吃,会替出远门的人家照看家里喂养的鸡和猪,会帮忙做些搬运东西的重活,会……他从不计较报酬……”
罗老三笑道:“你说,这样的人究竟哪里做错了?”
洛菀嘴唇干涩道:“他……”话未来得及说完,便被人打断。
“他错在愚蠢!”
“错在傻!”
“错在天真!”
“错在烂好心!”
一连几个“错在”击得洛菀措手不及,一脸怔愣。她直直盯着罗老三,看着他越说越哽咽,魁梧的肩膀微微耸动。罗老三仰头一望星河,眸中浮出怨恨不甘的神色。
人心啊……自古以来都是凉薄的。
当你救我于水火危难之中时,我对你心怀感激,满心真挚要报恩。但倘若你真要我为受你相助而付诸代价或实际行动,那感激便会转变为懊悔,恼怒,生气,不理解,讨厌,甚至怨恨。
世间总是善恶相存,非要一味追求善而排斥恶,到最后,终会被这愚蠢的念头所反噬。
洛菀叹口气,不忍道:“之后呢?”
罗老三道:“村庄和镇上的人都不肯帮忙,医馆的大夫不愿医治,但这腿却无法拖下去。哥哥背着弟弟打算去京城,听说那里达官贵人多,有怜悯众生的青天大老爷在!指望着哪位活菩萨愿意施以援手,待日后他必定做牛做马以报答恩人恩典。”
“到达盛安长街后,路过的行人见他们衣衫褴褛其中还有个病人,纷纷离得远远的,谁都不愿靠近。但是哥哥发现,在某些阴暗狭窄的巷子里,有许多比他们看起来更加穷困的人,这些人裹着破烂铺盖,躺在巷子角落里睡觉,肚子时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有的人脸上生着烂疮,流着满脸的黄脓血水,模样竟比他们还惨。”
“村子里有见识的老人曾提起过,说京城长街上有处衙门,府门外搁有一个鼓架子,凡是有莫大冤情的百姓,便能击鼓鸣冤,案情若严重点的,甚至能惊动朝廷三品大员或当今圣上。所以至今为止,无人敲过。”
“哥哥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去击鼓试试!冤情他勉强算有了,但是不是滔天的冤情,他不知道朝廷官员如何看待这事,但他只知道一件事,弟弟不能死!更不能瘸腿!反正他贱命一条,事到如今有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