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菀看着沉痛、悲愤、悔恨、自责等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他黯然的神情中,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苍白的语言该如何安慰他。
顿了顿,她抬手轻轻搭在裴少卿的肩上,像安慰哭闹的小孩子一般,柔缓的抚了抚。
她温声说道:“都过去了,人总要向前看不是吗?苏将军救的不止是您的性命,更是荣盛江山的万千百姓。他并非为您一人而亡,他死于大义,死于宽怀的胸襟,所以您无需自责。”
那抹温良的触感缓缓从肩头传来,震得裴少卿身形顿时一僵。
他垂下眼睑,许是这时候的风有些刺眼,竟然逼出了些许湿润的泪水,让他眼角控制不住的微微发酸。
苏明兆的死,他从未与旁人细细说起过,说来今日还是第一次。
他想着,幸好洛菀成了他的王妃,否则的话,她若被洛煊送进皇宫当嫔妃,恐怕会成为祸国殃民的妖女,让皇帝渐渐不设防,三言两语就哄得皇帝把江山社稷的秘密都通通告诉她。
洛菀想了想,突然说道:“苏将军敬重您,爱惜您,想必也是把您视为知己好友。他希望您好好活着,不为他人,只为自身。面具带久了总会疲惫,您为何不尝试着取下它,切身感知一下这人世间的美好呢?”
裴少卿笑笑,淡声道:“谈何容易?面具既然已经带了十几年,早就与那张真实的脸融为一体了,哪有什么取下不取下的?”
他语气无所谓,却听得洛菀心中一疼。是啊,他这样孤立无援的生活了十几年,早就习惯了。虽然是张假的面具,然而日复一日的贴在脸庞上,与血肉渐渐融为一体不可分割,假的也就变成真的了。
沉默半晌,她只能无奈的叹息道:“慢慢来吧,时日还长。”
裴少卿只无声苦笑,不再多言此事。他高大的身躯站在船头,笼罩下一片阴影。河面上清凉的风缓缓吹来,冰得四肢都有些麻木和僵硬,冷倒不算冷,只是风打在她细嫩脆弱的脸颊上有些刺痛罢了。
裴少卿双手各撑一只船桨,水波纹从船底旁侧幽幽荡漾开,像船上两人的思绪,风平浪静却又涟漪层层。
相对无言良久,他突然转头说道:“你去船舱里细细看看。”
洛菀稍稍侧头,不懂他的意思。船舱?她方才不正是经过船舱才来到船头的吗?不过此刻经他一提,发现自己竟然对船舱里的景象毫无印象。
她神情疑惑,起身站稳身形,扶着船舱上搭建的稻草棚朝里走。才走没几步,身后便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随后那脚步声加快速度,抢先一步绕过她往前走,那人平静的伸手掀开了两旁盖着的白布巾。
“咦?”洛菀稍微有些惊诧,她回头伸手对着船舱里的东西一指,讶然道:“船上怎会有这个?”
原来,船舱里靠东侧摆着一方矮圆檀木小桌子,仅仅约两尺长宽,桌上琉璃茶盏和各色糕点齐全,莹莹闪烁的光泽顿时令里面熠熠生辉了起来。
除此之外,西侧搁了个铁架子,架子上叉着一头烤好的乳猪,此时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令人垂涎三尺,食欲噌噌上涨。
裴少卿那张万年冰山纹丝不动的面庞,毫无起伏。他淡声对洛菀解释道:“算是最后一顿佳肴吧。”
最后一顿佳肴?
洛菀咽了咽口水,心想:王爷,您这话说得忒骇人听闻了些!
什么叫“最后一顿”,听说被判死刑的犯人行刑前一日的晚膳,牢狱的饭菜会格外可口精致些,酒肉俱有,美其名曰“吃饱喝足后好心满意足毫无牵挂的上路”。
她抬眼紧盯裴少卿,双脚不受控制的倒退几步,离他稍稍远了些。
偏生那人本就像个闷葫芦,亏他还一脸泰然自若,丝毫没察觉到这话有些不对劲。
洛菀暗自猜想,莫不是她知道了潭平一战苏明兆与他之间的纠葛,所以他惊觉脸面尽失,心中防线被破,所以特地要杀人灭口吧?
她悄悄偷觑四周一眼,如今船只已行至河水中央,四面都是崇山峻岭,人烟荒芜,的确是个杀人抛尸的最佳地。
两手绕到后背,握紧腰侧的软骨长鞭,她已经开始思虑是否要先发制人,又想着以她的武功对上驰骋沙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裴少卿有几分胜算?
沉思了一会儿,她微微颔首,不错,有三分的胜算。
裴少卿垂眸,看着两人间隔的山河不自觉皱了皱眉,“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洛菀摇摇头,淡定回道:“没什么。”
话虽如此,但隔的距离委实可以再塞下几人。裴少卿看着她警惕谨慎的目光,电光火石间似乎顿悟,颇有些无奈的说道:“所谓佳肴,自然指的是美食。渡过这条河便是走陆路,风餐露宿的说不定连个落脚的客栈都没有,还能想着有佳肴吃?恐怕还得你我亲自打猎烧火烤猎物,外出不便带盐啊胡辣子等调料,烤的东西都是寡淡无味的,这难道不算最后一顿?”
裴少卿解释得越清楚,洛菀鼻尖上起的汗珠就越多。
半晌,她意识到还真是自己“胡思乱想”后,有些羞懗。
裴少卿挑了挑眉,打趣道:“王妃莫非以为本王在肉中下了毒?”边说边朝她步步逼近。
“您多思了!”洛菀一脸严肃的否定他的话,“妾身与您同心同德,自然是信任您的。您要想投毒,那也得舍得妾身不是?”说着说着,莫名有些心虚。
裴少卿朝她越走越近,再往后退,便要退出船舱了。
洛菀侧身一让,扶住船身棚壁,恰巧后者像提前知道她的举动似的,也朝左边侧身,手臂一抬将她环住。
洛菀讪讪一笑,抬头道:“王爷,光天化日之下,有辱斯文!不可不可!”
裴少卿缓缓低头,脑袋埋在她颈间,轻笑一声,哑声说道:“有辱什么斯文?嗯?”
“乳猪!烤乳猪!”洛菀撑住他的胸膛,用力将他推开,快步跑向船舱另一头,指了指那头滋滋冒着油水的乳猪,“冷了再吃就太过油腻,您要吗?妾身给您剔骨。”
裴少卿突然沉了脸,冷冷盯着她不说话。
洛菀微微蹙眉,没弄明白他怎么脸色又变了。
还未来得及深究背后的缘由,裴少卿蓦然一甩袖,朝船头走去,自顾自的划船。
洛菀掏出怀中的绣帕,擦了擦手,来时一路上沾了许多灰屑尘土,手指脏的很。小心翼翼地绕到铁架子旁,从乳猪上挑了一处肉质极其鲜嫩的地方,扯了下来拿小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盛在盘子里。
她本想着,裴少卿这人惯会口是心非,说不定心里甚想吃,只是碍于会弄脏手,加之啃食时仪态太过粗鲁才避之。
然而,在她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她豁然开朗。
裴少卿他喜事清淡,乳猪的口味这么重,如今船上面的人也就她喜欢吃。
怪不得,在听她说完那句话后,他脸色才突然变得难看。
原来如此。
一时间,她颇有些无奈,这人真是的,一向稳如泰山的人竟然会为这么点小事闹脾气,小孩儿心性!
洛菀看看碟子里齐整的肉块,微微叹息一声,要是早点想通就不必这么麻烦了,反正她也没什么忌讳的,直接拿手撕下一部分就能开食。
动作迅速的吃完碟子里的东西,拿绢帕擦擦嘴角沾上的油,她亲手烹了一盏茶,期间一直偷偷往船舱外面瞥,可那人的背影却纹丝不动,保持着双手拿船桨的姿势,也不坐下歇歇,他难道不觉得手酸吗?
水雾氤氲,茶香四溢,待茶泡好后,她倒到琉璃杯盏里,探头朝外面讨好地说道:“王爷,您口渴吗?要喝茶吗?妾身亲手烹的。”
“不渴,不喝。”那人淡淡道。
“可惜了。”洛菀低低叹息一声,“嘶--好疼……”
她故意痛呼一声,随后缩回身子,静静地等着。
片刻后,船身微微晃动了一下,紧接着裴少卿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淡声道:“方才不渴,现下有些渴了,还有茶吗?”
洛菀咳嗽几声,矜持地点点头:“您若再来晚些便都被妾身喝了,好在妾身特意留了一杯。”
说罢,掩在木案下的手拨了拨衣袖,露出一截莹白细腻的手腕。她手捧杯盏递了过去。
裴少卿接了过去,却眉头一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质问道:“被烫了?”
洛菀稍稍用力,手腕被攥得死死的。
她笑道:“左不过是烫伤,没什么事的,待会儿妾身去拿河水洗洗就行。”
她的肌肤一向娇嫩白皙,如今被水雾烫伤,那抹嫣红显得极为突兀。
其实说实话,倒真的不怎么痛,只是看着许是严重了些。
裴少卿愣了愣,才眼含不满的觑了她一眼,问道:“有药膏吗?”
洛菀摇摇头,此行是去松溪县打仗,带金疮药倒是很合理,但是专门治烫伤的药膏就有些矫情和杞人忧天了。
裴少卿冷笑一声,嘲讽道:“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