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卿性子一向多疑熟思,潭平惨战那日,二十万大军在到达潭平山县时,本来蠢蠢欲动的昭月敌军却突然安静下来,静得诡异,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心觉不对劲,担心前方有诈。
再加上昭月族一向不擅长对敌厮杀和拼搏,万一借用旁门左道或有高人指点计策,那他的将士便是去自寻死路。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犹豫起来。
再三思量后,他决定大军就地整顿,暂做调整。
这些天以来,昭月族被荣盛王朝的大军打得节节败退,从滇西的南平镇退至潭平山县,再往后便要灰溜溜的缩回她们的老巢了。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越往后退离昭月族的领地愈发近,地势山形对我朝极为不利,前方易守难攻,但仗都打到这地步,难道要一直跟她们苦苦耗下去吗?
再加上将士们本就很疲乏,也该好好休息一夜,明早再出发亦是不迟。
士兵们需要歇息,战马亦是累了。
于是他传令下去,随后召集一小队精锐护卫,打算趁夜去敌军营帐探探情况,看对方是否另有计策。
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护卫队里不知何时竟然混入了奸细。奸细知晓此事后,便将裴少卿的意图悄悄传给了敌军主将,对方将计就计,假装不知情,实则布下天罗地网只为将他困住。
等裴少卿带人夜探后,敌军主将早就有所准备,虽然不至于能砍下他的人头,但的的确确能害他一时半会儿无法脱身离开。
与此同时,昭月族另一队人马从东南方向出发,采取包抄的战术,将休整的荣盛二十万大军团团围住。她们并不急着行动,反而一直在附近徘徊,逐渐缩小包围圈,并且像是故意将大军往某一处地方带似的,渐渐的两方人马离湖泊河岸越靠越近。
疲乏劳累的将士在黑夜侵袭下,困意浓浓。
突然警鸣被守夜的人吹响,他们只能都强打起精神,高度醒神。
但靖南王这位主心骨此刻恰好不在,一时间都微微有些慌神,不知该怎么办。
这时候,昭月族突然吹起笛音,混杂着缕缕琴音。曲子的调儿十分古怪,听着让人昏昏欲睡,那些人本就疲困,若非敌军突袭,此刻怕是早就酣然大睡。乍然听见这些曲音,都或多或少的被影响到。
此战主将是裴少卿,副将领便是苏明兆。
苏明兆出身平凡,他母亲前几日替他说了一门好亲事,对方是位温雅贤淑的姑娘。苏明兆对她倾心已久,但那姑娘的父母原本不太想同意媒婆的说亲,因着苏明兆要上战场,说得不好听点,战场上刀剑无眼的,若哪日他死在了上面,叫她家女儿该怎么办?难道年纪轻轻便要守寡吗?便是再嫁,恐怕别人也会嫌弃她,说她克夫,嫁过去恐怕还未生个一男半女,夫君便撒手人寰了。
苏明兆恳求许久,那姑娘的父母好不容易才首肯答应这桩亲事。
然而,一道圣旨,又将他给召回战场上去,婚事便只能推迟。
原本定的这场仗打完回去二人就成亲,再过了一年半载的,或许就能抱上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苏明兆和那姑娘想着,二人日后定会琴瑟和鸣,夫妻和睦幸福。
苏明兆呢,待过了从军的年纪,便找个寻常的活计过活,至于那姑娘呢,就在家里相夫教子,一家子和和满满的,这样多好。
可惜,苏明兆等不到娶媳妇,姑娘也再无法与心上人相见。
什么白头偕老,郎情妾意,通通都成了一场遥不可及的美梦。
士兵被那曲调迷惑了心智,行为举止不受控制,朝河岸越靠越近,黑夜中,传来一下接一下的落水声,“扑通扑通--”
昭月族的女子总算现出身形,手攥短刀,潜进水里手起刀落,一刀拿下一人性命。
时间漫长的流逝,等裴少卿意识到中计后,脱身而返时,败局已定。
但能挽回一人的性命是一人,他杀红了眼,真真正正的宛若活阎王降临,三步杀十人,这样的下场便是将昭月族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于是他遭到了围攻。
终究是血肉之躯,一人单挑这么多人,还都是些身形灵敏动作迅捷的女子,他如何能抵挡得了?
在腰腹中了一剑后,他摔进水里,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个人,替他挡住了从右上方斜刺下来的一把长刀,鲜血溅射到他的脸上,随后和水揉合在一起,缓缓扩散。
那人的相貌他很熟悉,是他昔日里一同并肩作战的挚友,是他的左膀右臂。
二人一同出生入死,是兄弟,更是他在这世上难得的亲人。
可是因为他的多疑,他的轻视敌军,他的不够谨慎,害得这么多将士惨死,害得他的挚友为他挡了一刀,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他对不住苏明兆,对不住所有人。
水下苏明兆的面容在月光波澜照耀下,显得格外的柔和。血丝从他唇角溢出,却被笑意遮盖,他的神情虽然痛苦,但裴少卿却读懂了他眼神里的含义。
苏明兆想说的是:活下去。
荣盛的将士需要他,那些死去的冤魂需要他,他一定得活下来。
他是主将,是定心骨。主将,决不能死。便是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杀得敌军片甲不留才行。
裴少卿接过苏明兆往下沉的身躯,在水中轻轻抚了抚他的鬓角,眼神沉痛,而后下定决心将他的尸身松开,尸体如被扔进河里的石头般,越沉越低,直到河底。
他清楚的知道,苏明兆的尸体不能带回去,也无法带走。
真是可笑啊,苏明兆以命换命救他,却连尸首都无法荣归故里,你说,好不好笑?
裴少卿拔出长靴里藏着的匕首,用锋锐的利刃,一刀刀解决掉水下的昭月族女子。
鲜血浸染了河水,红啊,漫天铺地的血红,战场上尸堆流出来的血,都不见得让他有这样强烈的触感。
他胸腹处直犯恶心,明明都是见惯生死的人,却被逼至想吐的地步,可见当时的战况究竟有多么惨烈。
他一生心绪难得有起伏,算了算,幼时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孤立无援的茫然,荣祯帝大赦天下放过羌奴族时的怨怪和不解,潭平之战的悲痛和愤怒,以及书房那日同修于好的震惊。
看啊,总共才四次。他活了二十年,大多时候心情都没什么起伏。
人活成这样,不悲不喜,究竟有何趣味?
所以他偶尔也会茫然,越是不解和困惑,对于权势的渴望就越发强烈。到最后,已经成为了一种变态的执着,像是通过朝廷上的存在感,来证明他还活着。
人都是有血有肉的,冷血无情的活阎王并非从出生开始便是这样的性情的。
只是后来,人世间的温情和美好他并未体会到,便逐渐习惯了。
通过权势令他人闻风丧胆,使他人臣服害怕,这难道不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吗?
饶是这样,裴少卿亦始终恪守臣子本分,虽然协助皇帝处理朝政事务,却并未有过不臣之心,什么狗屁皇位,他不敢兴趣。
旁人都是顽石被暖成柔团,他却是枯草变为了万年寒冰。
潭平之战,洛菀只是从别人的口中有所耳闻过,细枝末节的事并不清楚。她只知道后来援军虽然到达,但到底我朝伤亡惨重,算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因着许多有家室的男儿在此战丧命,天下百姓对裴少卿的怨恨愈发强烈,甚至还闹出过一件轰动全朝的事。
那些丧失血脉亲情的人,不知怎的被召集在一起,大家纷纷联名上奏请愿书,要此战主将为其罪孽付出代价。
言下之意,要杀了靖南王以慰心中悲愤。
荣祯帝大怒,严厉训斥了这封请愿书,并以强硬的手段压制局面。
然而,他越是包庇靖南王,百姓的怨声愈发强烈。
到最后,局面已经控制不住了。
靖南王裴少卿,真的到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地步。再后来么这事是如何解决的,哦,他大开杀戒,于城门口高楼之上,当着盛安长街千万百姓的面,将那些捆得跟个肉粽似的人带上高楼,让下面的人亲眼看着,非议污蔑诋毁当朝亲王的人是什么下场!
他亲自拿着两把匕首,一刀又一刀,面无表情的在肌肤上划开,力道之大,疼得受刑那人痛不欲生,连连嘶吼。
血肉“刺啦”迸射出鲜血,让剜人肉的裴少卿想到潭平当日的场景。
苏明兆的死,就是他脑海里一直存在的一场噩梦。他想,或许终身都要与噩梦相伴。也好,总之是他亏欠苏明兆一条命,噩梦就噩梦吧。他这样的人,夜里本就该睡不安稳。
平息怨声的最好办法,便是以暴力手段压制。他深有体会。
于是乎,在接连几日于高楼上当着平头老百姓的面亲手杀人后,这事总算翻篇了。
百姓对靖南王的惧怕,就是日积月累积攒下来的。对羌奴族的赶尽杀绝,潭平之战的暴力血腥手段,心狠手辣的行事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