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间缠着青绿布巾的汉子手中把着渔网,边拖拽边往岸边走,黝黑的面庞上那双不起眼的黑眼珠正若有若无的朝四周打量。
一旁有个年纪颇长的中年男子,胡茬须须,笑着同他说话。
“老三,还不收工啊?该回家吃饭了!”
汉子笑了笑,顺势拿布巾擦了擦汗,揉揉鼓鼓的肚子,挠头憨厚道:“还早呢!左右俺也不饿,再等会吧!”
“那行!”男子没多想,只当他想再多挣些钱,摆了摆手,乐呵呵的离开。
走前汉子突然拉住他的胳膊,环顾四周一眼,悄悄咪咪的附在男子耳边嘀咕几句话。男子听后一脸震惊,连连点头,随后与那些同样要回家吃饭的渔夫和老叟说道几句,一行人结伴着快步离开。
至于汉子对他说的什么话,这就不得而知了。
恐怕只有他们自个儿才清楚。
没过多久,盛湾码头上的人几乎都消失殆尽,余下的人也都是紧赶着收拾渔网和筒靴,想着快些回家。
洛菀和裴少卿朝汉子走近,那人满脸笑容,高兴的搓了搓手,打招呼道:“二位午好啊!可是要坐船?真是不凑巧,你们瞧瞧,如今还没收活的就我一人了。”
裴少卿淡淡笑道:“的确凑巧,有劳了。”他从腰侧掏出银锭,递给汉子。
“甭客气,都是做生意罢了!”汉子乐呵呵的笑着,很是憨厚朴实,他侧身一让,“喏,舟筏都是准备好了的,二位请上船吧!俺就不打扰了。”
说罢,冲他二人略一点头,便抱着渔网和装满鱼虾的木桶径自离开。
洛菀沉思一想,随即顿悟。
她看着汉子越走越远的背影,笑了笑:“王爷做事真可谓是滴水不漏,麾下人才更是何其之多哪!”
裴少卿没搭理她这话,撑着木桩纵身往下一跃,船身微微一晃,水面波澜缓缓荡漾开来,波纹绕着圆圈状扩散,激起一串连续不断的涟漪。
他稳稳当当的落下,抬头,朝洛菀伸手。
洛菀沉默的注视他一会儿,才缓缓将手放在他的掌心里,后者用力一握,随即单手掐住她的后腰,向上一托举,转了个圈。
裴少卿解下木桩上系着的绳索,似笑非笑地回头,问她道:“怎么?王妃方才不敢伸手是怕本王会把你拽进水里淹死吗?”
绳索一松,船身又是不浅的摇晃。洛菀扶住船舷,堪堪稳住身形。
“怎会?”她微微笑道,“王爷为何突发此问?”
“没什么,”裴少卿收回目光,“那方才你为何要犹豫许久?”
洛菀顿时噎住,其实她亦是不太清楚,刚才怎么会突然犹豫踌躇起来,对于将手放到裴少卿掌中这件事莫名有些害怕。
明明他只是顺势或者出于礼仪扶她一把,却会让她产生错觉。
这交付的不只是手,还有她的性命,和满心的期冀。
洛菀垂下眼睑,转移话题:“王爷,您会划船吗?妾身觉着您能拿刀杀人,生火取暖,深山打猎,但划船似乎从未试过?”
裴少卿微微挑眉,拿起两根船桨,是深褐色木头做的,虽然年成太久有些磨损,但光泽颇佳,一看便知是块上乘的好木头。
洛菀转念一想,她糊涂了,裴少卿既然选择走水路,又不需要船夫,那必然是会划船的,她瞎担心什么,难怪后者不愿费口舌同她解释。
余光瞥到她懊悔的神情,裴少卿轻轻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你听说过潭平之战吗?”
“潭平之战?”洛菀凝神想了想,试探着问道:“是五年前那场与昭月族的交战?”
裴少卿颔首道:“不错。”
提起潭平之战,裴少卿望向河面的眼神黯淡几分,他沉默良久并未继续说下去,洛菀倒也不急着催促他,静静的等着。隔了许久,裴少卿才抬头朝天际那抹蓝白昏黄的交际线望去,目光深远。
据说,当年那场战役的惨烈程度,不比与羌奴族数次交战显微。
二十万大军,铮铮铁骨的好男儿,家中老小亲人待他们归来,却只能迎回来一具具冰凉无声息的尸体。更有甚者,尸首都没能看到。
昭月族、赤狐族、遏丹族、羌奴族和青垣族五大部族鼎足而立,其中以荣盛王朝为马首是瞻,每年都会如约进献贡品,以金银珠宝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居多。有时候亦会秉承惯例,献上风情万种妩媚多姿的异域美人。
六朝平安无事许多年,虽然偶尔会有些小摩擦,出现分歧,但大致上都是和谐相处的。
只是近些年来,五大部族渐渐蠢蠢欲动,想着称霸天下,独享江山。
便是因为这个缘由,羌奴族才派兵出战后被靖南王打得落花流水,仓惶而逃。按照裴少卿心狠手辣的性子,本欲斩尽杀绝,以灭后患,顺道来个杀鸡儆猴,看谁还敢有不臣之心。
可惜,荣祯帝最近开始施行仁政,于贞康十年大赦天下,再加上朝中有人替羌奴王说情,羌奴王更是幡然醒悟,灭族这事便不了了之。
每每想起这事,裴少卿心中便有些不悦。
他沉浮官场多年,最擅猜测人心,羌奴族野心勃勃,不论是如今在位的羌奴大王,还是日后要继承王位的世子,都不会甘心于对他人俯首称臣。更何况羌奴族人骁勇善战,草原要脉之地悉数被他们掌控,拥有这样得天独厚的优势,岂会愿意沦为泯泯之辈?
换做是他,也不愿意。
要么,称王安然坐享天下江山。要么,死在为雄心壮志拼搏厮杀的战场上。
裴少卿沉思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回方才的话头。
“昭月族奉行女尊男卑,朝廷为官者、战场行军将领、主掌中馈拥有实权和崇高地位的人,皆是女子。”
女尊男卑,男尊女卑,其实都是畸形的社会状态。
洛菀对此不以为然,可惜祖宗规矩摆在那儿,总有一方会有失偏颇,要想全然平等,只怕是得过上好几百年,甚至几千年才能做到。
“昭月族规矩森严,只对本族人管束颇多,但一向不理会外族争斗。若说在五大部族中谁最不会争夺王权,头一个是赤狐族,他们族人行踪诡辨,行事作风神秘难猜,比起部族抢夺更喜欢隐居山林,得道成仙。”
洛菀有意缓和气氛,这样沉寂难受的感觉,并不好受。
她笑道:“我记得每年赤狐族进献的贡品都是仙丹和能帮助凡人修炼成仙的书册,皇上每每见着这些,既是气愤和一脸恨铁不成钢,又是无可奈何。这些册子不能拿去烧毁,免得寒了他们的心,让他们误以为我朝轻蔑赤狐族。但也不能收进国库里,免得这事说出去贻笑大方,最后只得让首辅赵大人出面,在顺德酒楼举办了一场宴会,邀请那些痴迷于求仙问道的朝臣和功勋世家,彼此切磋切磋,然后顺势将这些册子分发下去。后来眼瞅着事态严重了些,误入歧途执迷不悟的人越来越多,才又特地设了一场宴会,再把这些人邀请过来,严辞厉声将他们训了个体无完肤!”
这件事说来挺有趣的,但裴少卿的脸色依然很难看,半分笑意都不见。
见状,洛菀讪讪一笑,抿了抿嘴。
这人真是的,不开窍的闷葫芦,板着一张脸活像她欠了他千万两黄金一样。
裴少卿接着道:“第二个野心甚小的部族便是昭月,她们对于外族的权势争斗不敢兴趣,是以我朝这么些年来对其无甚提防,连本王都掉以轻心。可是谁又能想到,素来默默无闻的昭月族,竟然也是野心昭昭,妄想称霸天下!”
他的语气暗含气愤,像是在为什么人鸣不平一样。
洛菀赞同他的话,点头道:“是啊,当初我听说那场战役是也是大吃一惊。”
“昭月族虽然男子甚少,从军的都是女子,但她们极擅游水,屏息闭气的功夫很厉害。我军被她们打得措手不及,引诱至潭平山县。而潭平地势起伏小,除却沼泽和深潭,便是无数的河流和湖泊。”
他的神情隐藏哀痛,平日的沉稳不复,恨意显著。
“将士们活活溺死,在水下被她们击杀得片甲不留,二十万大军就这么长眠于湖底!”
裴少卿缓缓闭上眼,脑海中重新浮现出那日的场景。无数男儿被昭月族诡术诱进潭平山县,在步步紧逼下掉进水里,锋利冷锐的短刀穿刺过他们的身体,“刺啦”一声鲜血迸射而出,在水里迤逦成血红花瓣。
潭平县的水,纷纷被染红。
河流、湖泊、浅潭……都变成了一片散发着刺鼻腥臭味的血池。
血肉交织,黏湿了河底的水草,尸身沉浸最深处,与泥石融为一体,逐渐腐烂。
血腥味……好浓的血腥味。
两军交战,伤亡本是不可避免的。
但昭月族此等小人行迹,委实令人可恨!
裴少卿每每想起那一战,便恨不得将其赶尽杀绝,以泄心头之恨。
若非昭月族刻意蛰伏,战场上使用诡术,苏明兆便不会死。
若他再谨慎仔细些,二十万大军便不会惨死,有的连尸首都无法荣归故乡。
算起来,苏明兆也是因他而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