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八，悬挂在城门口多日的沈二被取下，历经风雪摧残，他早已气息奄奄，半死不活的，连站都站不稳。
刽子手动作粗鲁的拽着他，喝下一口粗酒，往大刀上重重一喷，暴喝一声：“嘿！”
手起刀落，“噗哧”一声血水四溅，满地都是污渍。一颗圆滚滚的脑袋骨碌滚了几下，颅上还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溢满不甘。
沈二行刑砍头时，洛菀去瞧过一眼，她坐在华贵马车里掀起帘子静静的看着眼前一派血腥的场面，内心毫无波澜。事情尘埃落地后，仅仅有一丝唏嘘，感慨有道是事事无常。
从乡野村夫一举跃升为亲王，再被打回原形，最终只落得个尸首不全的下场。
眼看着文武终试的日子愈发近了，这些时日，三进房的矮方桌上堆满一摞又一摞的书册，上至天文地理，下到志异怪谈，无一不被她涉猎。
小轩窗下，读书呢喃声不绝入耳，吵得翠桃连着几日都躲着不来伺候，生怕被王妃逮住考学问。倒是碧秋读了几天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生出些种草药的兴趣，陪着王妃去深山上挖了一背篓的草药树根，带回王府里劈出一小块地栽种。
本次终试共有三位主考官：首辅赵丞、靖国公齐烨，以及当今天子荣祯帝。
文试由赵丞出题，武试则由齐烨出题，综合排名前三甲者参加最后一轮比试，觐见荣祯帝，分出甲乙丙三等名次。
到了三月初一，靖南王妃发起了高热，闭门不出安心养病。小厨房里的药炉每隔三个时辰就要熬一次药，经由王妃的贴身大丫鬟翠桃端进去，没过多久便捧着一个沾有药渍的空碗出来。
府里的丫鬟本不多，些许一两个罢了，反倒是人高马大的护卫们，成群结队的。因王妃嫁进府里打理中馈，才陆陆续续招了些婢女进来。女子一扎堆，口舌是非便多。有些多嘴多舍的，背后都在议论她，说这位新王妃体弱多病的，三天两头的请大夫熬草药喝，还说将近一年了，还未有身孕，过不了多久府里怕是要准备着纳些个通房丫头或妾室了。
许多年轻貌美的丫鬟，心底竟有些蠢蠢欲动。饶是钱嬷嬷和佟妈妈再三防范，亦是难啊！
翠桃和玉筠留在屋子里伺候王妃，碧秋则挎个小篮子出府采办些物件。她身后跟着个小丫鬟，脸上长满褐斑，低着头，一举一动都显得唯唯诺诺。
碧秋拐进一条巷子，而后从另一条道走了出去，跟在她身后的丫鬟却消失不见了。
终试的地方定在东林书院，彼时那儿议声嘈杂，人头接踵。
一人身穿玄墨云纹长袍，显得仙风道骨，他手摸一小撮山羊白胡须，眯着眼睛打量四周的少年郎们，神情满意。
他对面站着位身材魁梧，肤色黝黑，生得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约莫四五十来岁。脊背挺直，气宇轩昂。身上那件藏青长布衫被水洗的次数多了，有些轻微泛白，可见此人是个勤俭的性子。与他周遭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气场，截然不同。一双鹰眼里杀气毕露，哪怕嘴角带着笑，却依旧叫人心生敬畏，不敢随意造次。
慈眉善目的前者，乃是首辅赵丞；凶神恶煞的后者，乃是靖国公齐烨。
战场上厮杀拼搏过的人，与在太平盛世安享宁静的人，氛围总归有些不同。
少年郎们朝气蓬勃，如同春日枝头新抽的枝桠，或是暖阳照地时倾洒的温暖，透着盎然的生机。
当然，朝气一词摒除大理寺少卿之子，常泽。他是个例外。
穿着宝蓝色竹纹绣石锦衣的王钦川，乃是太史大人嫡子。他见常泽一人孤零零的坐在石凳上喝茶，背影在他看来十分落寞，于是同好友说了几句话，便离开围绕着他的人，走向常泽。
王钦川拍了拍常泽的肩膀，自来熟般说道：“嘿，常兄弟，自个儿坐着多无聊啊！又无人陪你说话，离终试开始怕是还要等上好长时间，不如陪我一起下盘棋如何？我诗书天赋或许不如你，但棋艺可是一等一的高超！怎么，要与我切磋切磋吗？我听说你下棋的功夫也不错！”
这厢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常泽那厮却纹丝不动，坐定如山，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王钦川觉得奇怪，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提醒道：“常兄弟？你在发呆吗？不是我这人吹嘘，我走神的能耐也不错，半炷香都不成问题！咱们也可以切磋这个！”
常泽皱了皱眉，似乎嫌弃他有点吵，这才缓缓开口道：“你方才说什么？”
他的嗓音偏细，一开口音量若不大的话，便像一名闺阁小姐在说悄悄话一样，细声细气的。
闻言，王钦川神情错愕，愣愣道：“敢情你根本就没听我说话啊？！”
常泽执了茶杯，作势要起身离开，看样子无意回答王钦川的话。
前脚被人众星捧月般围着，转眼却被忽视成这样，王钦川脾气一上来，怒火噌噌上涨，怎会轻易放他离开？当即一伸手拽住了常泽的袖子，只听得“刺啦”一声，似乎是上好的绸料被撕裂的声音。
王钦川握着半截衣袖，怔怔地立在原地。他看看常泽，又瞧一眼手里的布料，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常泽气得脸都红了，指着罪魁祸首怒道：“你……！！！”
王钦川小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赔你就是了……”
常泽咳嗽几声，堪堪扶住桌角，站稳身形，气道：“这是我母亲熬了几夜亲手缝制的衣裳，岂是能用金银衡量的！你又如何能赔！”
“我、我……”王钦川结结巴巴道，“那我亲手做一身不就行了，你别生气啊！”
“你！”常泽捂住胸口，一口气没提上来，身形虚虚一晃，跌坐在石凳上。
这番动静闹得大，争执声已将附近的人都接二连三的吸引了过来。王钦川的好友见着这副情形，看着常泽柔弱的样子嫌恶道：“你们瞧瞧，这病秧子又开始作妖了！不就是一件衣裳吗？钦川都已经答应赔给你了，还是要亲手做，他平日里哪里做过这种事？你可别不知好歹！仗着你爹是大理寺少卿就欺负人！”
那好友话毕又像想到什么，捂住嘴惊讶道：“你好歹毒的心思，不会是想趁机污了钦川的名声，好让他给主考官留下不好的印象，替你自己除掉一个竞争对手吧？”
周遭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没错，一定是这样！你知道自己身子弱，武试上吃了亏，而王公子的名次在你前面，你就着急了！”
常泽猛烈的咳嗽起来，额头青筋毕露，眼尾微红，他紧紧攥住衣襟，因为怒气而嗓音偏高偏细，愈发像个女子：“你胡说！”
那好友吃吃笑道：“看，被人戳破你肮脏的心思，恼羞成怒了吧？！”
常泽深吸口气，眼前发晕，竭力不让自己倒下去，那样这些人更加会嘲笑他身子骨娇弱的。他只能用尽气力，怒吼道：“你住嘴！”
那好友还想火上浇油，将常泽气晕过去，让他沦为众人的笑柄，蓦然后脑勺被人重重一敲，疼得他眼冒金星，他怒气腾腾的回头，正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子，活腻了吗他？！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一回头，嗳，是老大啊！
帮腔作势的那人名叫元崇，整日爱跟在王钦川屁股后面，巴巴上赶着要认他做老大。这段孽缘据说起源于一次英雄救狗熊事件：英雄是王钦川，狗熊则是元崇。后来元崇大病初愈，提着一担子金银珠宝、古玩名画便杀到太史家，吵着闹着要与王钦川桃园结义，拜为兄弟。
元崇的父亲与太史私交甚好，是以，两人都由着孩子们胡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说什么。
于是乎……王钦川的小弟越来越多，其中，那些人又以元崇为老大，活脱脱一个京城伪山寨帮派。
元崇揉揉后脑勺，笑眯眯道：“钦川，你打我做什么！很疼的！”
“你小子还知道疼啊？”王钦川瞪他一眼，恨铁不成钢道：“你方才那样说话，常兄弟难道就不觉得疼吗？”
元崇小声嘀咕道：“他疼关我屁事！”
王钦川眯了眯眼，一眼刀射过去，“你说什么？”
元崇立马变了个脸，乐呵呵道：“我说……病秧……常兄弟心里一定觉得疼！”
王钦川满意的点点头，心道：孺子可教也。看着元崇，冷哼道：“还不快给常兄弟赔礼道歉！”
“啊？”元崇愣了愣，极其不情愿的转身，朝常泽一躬腰，哼哼唧唧道：“那什么，方才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是我说错话了，我这就给你道歉，你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别计较行不行？男子汉大丈夫，这么小心眼做什么？说你几句就要哭鼻子了？”
眼看着画风逐渐跑偏，王钦川一把捂住元崇的嘴，朝常泽讪讪一笑。周围人哄堂大笑，似乎都很赞同元崇的话。常泽怒气更盛，正打算离开这是非之地，这时，闻声而来的赵丞和齐烨走了过来。
赵丞皱了皱眉，问道：“发生何事了？怎么都围在一起？”
王钦川正要开口说话，常泽抢先一步道：“大人，无事，我头有些晕，王公子关心我的身体便过来瞧瞧。他一来，其余人便都跟着来了。”
赵丞在官场混迹多年，早已是个人精，这里的氛围明显不对劲，常泽的眼睛有些微红，一看便是受了委屈的模样。但都是年轻人的事，一代接一代的传承，他作为老一辈的人管得了一时，却管不了一辈子。既然常泽不想说，他也就权当不知情。至于齐烨这大老粗的性子，自是发现不了什么端倪。
赵丞挥了挥手，沉着道：“既然无事便别围在一起了，都散开些。马上就要进行文武终试，一个二个的都闲着没事做吗？”说罢，用亲善的眼神看向常泽，询问他道，“需要老夫替你叫位太医来瞧瞧吗？”
常泽苦笑着摇头，“多谢大人，我无事，您去忙吧，不必在意我。”
赵丞点点头，常家这孩子喜欢清净，他便带着齐烨离得远远的，不去打扰。
只是可惜了，他文试很不错，就是身子骨弱些，否则，荣盛若能再出几个文武双全的人才，那便极好了。
要说起文武双全的人才，赵丞脑中闪过一个人的脸，却又叹息一声，无奈的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