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堪堪稳住身形，险些一头栽进那盛着鸡汤的瓦罐里。
一滩黄渍散在地面，浓郁刺鼻的鸡汤掺杂着油腻味儿飘进她鼻中。
洛菀转过身，抬手朝门用力一推，门缝却纹丝不动，可见铜锁锁得极其牢固。
她心中稍微有些困惑，来时的路上曾细细问过殷真裴少卿中毒的症状，后者却支支吾吾半句都无法答上。莫非那些毒发的症状波及范围甚广，或会导致他颜面尽失，殷真才锁住门以防他跑出来？
她越想越觉得好奇，这才注意到书案上摆着的纸笔墨砚凌乱，有几本书甚至都掉在地上，被同样扫落的砚台压着，未干涸的浓墨溅到书页上，弄脏了首页的题字。她啧啧两声，觉着颇为可惜，既浪费宝墨又损失了本书册。
这时，从内室传出一句嗓音沙哑的声音：“把冰水和木桶带进来。”
洛菀拾起书册放到案上，绕过那扇遮挡的屏风往里走，疑惑地问道：“您要这两样东西做什么？”
话音刚落，看见眼前的场景时，洛菀身形一僵。
裴少卿半跪于床榻上，他耐寒，春冬两季衣裳穿的都挺单薄，一件夹棉里衣，外罩件长袍即可。若天儿冷了，便多加件银狐大氅披在肩上，足以避寒。
此刻，他的外袍被脱下，随意的扔在地上，地面本沾有茶渍，褐色的茶渍便浸湿了衣袍边角，散发着碧螺春的清浅香味。
他两颊泛着异样的红，鬓发被汗水打湿，汗珠顺着下颚往下流，没入下腹最深处消失。半敞开的衣襟下，是精壮结实的胸膛，条理清晰的纹路勾成一幅甲背图，看着令人面红耳赤。
更要命的是，衣袍下摆皱巴巴的，像惨遭手指狠狠蹂躏过一般，褶子丛生，且隐隐沾着些与杏仁酪相似的奶白液体。
裴少卿朝她看来时，那双深似幽潭的黑眸里，猛地高涨起一股明黄的焰火，像山林中恶狼望见猎物的兴奋。随即那光亮一黯，被人刻意压住。
他抬手一把扯过一旁的被褥，盖住下半身，皱眉道：“谁让你进来的？”
洛菀怔愣片刻，才回道：“殷护卫说您中毒了，妾身来替您瞧瞧中的什么毒，再替您配出解药。”
“不必，”裴少卿打断她，冷声道：“出去吧。”
他的语气过于冷漠，既像裹着冰锥嗖嗖射来，又像挟着滚滚热气扑面而来，冰火两重天的交加。
洛菀苦口婆心的劝道：“王爷，有的毒药效甚是厉害，极短时间内若不逼毒，等毒发后便是华佗在世都无法挽救，您还是让妾身先替您瞧瞧再说。”说着，她往前迈步。
“站住！”
裴少卿蓦然暴喝，语气不善道：“本王让你滚，你聋了？”
洛菀微微蹙眉，她哪句话又惹到这尊喜怒无常的大佛？犯得着说话这样难听么？
按照她这暴躁的脾性，定然转身就走。但一想到殷真满脸着急的模样，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罢了，全当她做好事为下半辈子积功德。
想到这里，她接着劝说道：“王爷，您怎么跟个三岁小孩儿似的？毒只能用药或银针解，那有用冰水泡便能逼出体内的？妾身精通医术，您尽可放心。”
裴少卿似乎刻意回避她的目光，偏着头，眼神盯着一旁的小几，说话时微喘着粗气，像累极了的模样。
“本王的毒自有太医会解，你……给本王滚出去。”
撒谎多不实诚，洛菀毫不留情的揭穿他的说辞：“殷护卫同妾身说，正因为您不愿请太医或大夫来瞧，才将妾身叫来的。”
“嚓——”
一枚极细的短剑紧挨着洛菀鬓角的珠钗滑过，“叮”的一声钉在她身后的屏风上，割裂耳边几缕秀发。
裴少卿冷眼盯着她，威胁道：“你若再不滚出去，下一枚短剑，射中的就不仅仅是那扇屏风。”
洛菀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她若再不乖乖听话离开，惹恼他的话，他会用同样的短剑取了她的性命，短剑会穿透过她的额头，或是细嫩的脖颈，让她一击毙命。
此时此刻，她颇想骂一句：有病！疯子！
好心当做驴肝肺就罢了，竟然还以怨抱德，这人究竟知不知道“良心”二字如何写？
她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蠢蠢欲动的怒气，平稳声音道：“门锁着，妾身出不去。”
“告诉他，若再敢替本王擅做决定，明日便提头来见！”裴少卿冷冷道。
得了答复，洛菀气得冷哼一声，转身就走。等走到门边时，她动作一顿，眼前闪过一副场景，方才裴少卿拽被子时她恍惚间瞥了一眼，他的手臂似乎有一道伤口，而房中无形状对得上的利器，除了地面躺着的那些碎成几瓣的瓷片。
瓷片？被摔碎的杯盏……
两者联系到一起，她心中有个猜测，莫非裴云姝在碎片上浸了毒，抹在裴少卿的伤口上，借着云雨一事悄无声息的进行，毒发后她恰好离开书房，正好收拾细软悄悄溜走。
可时辰对不上，这才一柱香的功夫，他二人行苟且之事速度这样快？看裴少卿那豺狼虎豹似的架势，不像个一柱香的男人，怕是得一天一夜才能让他消停。
于是她折身而返，刚好望见裴少卿抬手放到后颈上，她愣愣道：“您打算一掌劈晕自己？可这治标不治本，中的毒还在啊……”
裴少卿微阖上眼，神情闪过一丝难得的惊慌，随后恢复如常。
他哑声道：“王妃主动来送命？”
他越是想让洛菀离开书房，洛菀越是觉得可疑，裴云姝究竟去哪儿了？殷真欲言又止的，到底想做什么？换句话说，他难道在隐瞒什么事？
洛菀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居然敢当面挑衅他：“王爷怎知……您一定能取得了妾身的性命呢？”
裴少卿冷笑一声，讥讽道：“怎么？王妃不打自招主动承认会武功一事？”
洛菀摇摇头，“这怎能算不打自招？您与妾身早就心知肚明，不是吗？”
话音刚落，又是一枚小巧锋利的短剑携着劲风刺来，洛菀稍稍侧头，转头面朝裴少卿时，贝齿赫然夹着那枚短剑。她“呸”的一声吐掉，那东西落到地面，发出清脆生硬的金属碰撞声。
洛菀的舌尖下意识微舔嘴唇，觉着有些口渴。
见着她的举动，裴少卿呼吸愈发粗重，眉头皱得更深，眼底那股火火势越来越凶猛，快要抑制不住。
洛菀笑眯眯地说：“您瞧，妾身没骗您吧？与您拼命搏一搏，妾身兴许有七分的胜算呢！”
说话间，她仔细地打量裴少卿的手臂，果不其然，那里的确有道伤口，且地上离他长靴最近的那块瓷片上，边沿一圈赫然沾着鲜血，颜色鲜艳，尚未凝结变黑，显然是新添的伤口。
她突然注意到，裴少卿的手紧紧扣住床沿，手臂因他过分使力而渗出丝丝血珠，恐怕力道再大些，血珠便要汇聚成一条血线顺着胳膊肘流下了。
洛菀叹口气，走近床榻寻处地方坐下，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拽过裴少卿的手臂，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指腹搭在他的脉搏上，隔得近了，她便闻到一股异样且难闻的味道。
在她冰凉的手背触碰到额头的那一瞬间，裴少卿浑身一颤，身子紧绷。
洛菀闭着眼，沉吟片刻，而后蓦然睁开，那双杏眼直勾勾的盯着裴少卿，神情震惊。她仿佛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她怔怔道：“王爷，您……”
她突然想到裴云姝，地面碎裂的杯盏，殷真的欲言又止，裴少卿的暴怒……诸多事情联系在一起，她试探着问道：“裴云姝在茶水里下了药，被您发现，所以您将她赶了出去，并且一怒之下摔碎了杯盏？”
裴少卿并无耐心继续同她解释，含糊着颔首：“算是这样。”
洛菀讶然道：“药效未减，也就是说您从始至终根本没碰过裴云姝，一直忍着？”
裴少卿淡淡点头：“嗯。”
“您……”洛菀不知该如何说他，表扬称赞还是怒骂一通？
“王爷，您知不知道，这药效甚是厉害，除了阴阳调和是寻不到解药的。也并非寻不到，但解药其中有一味离京城颇远，等寻回来熬成汤药时，您恐怕早就……”
“裴云姝是您的亲表妹，您为何……不碰她？这药凭您一己之力是熬不过去的！”
裴少卿冷冷打断她：“滚。”
知道缘由后，洛菀有些胆怯，药效有多厉害她此刻一清二楚，她突然明白那股味道源自何处。她动作僵硬地起身，解药是无法在短时间内配成，那就只能让人打桶冰水，全看裴少卿的忍耐和运气了。
可这药……他熬不过去的。
她心中很清楚，不消一个时辰，他便会感觉到浑身如被烈火焚烧，浑浑噩噩，意识逐渐涣散。他会控制不住自己，撕扯东西，而后等精力发泄完，他也就气息全无了。
洛菀步伐缓慢地走到屏风旁边，神情犹豫的回头望了一眼，她施针的功夫一般，若精进的话或许还可以试试。太医院的人呢？他们总比她要好些，裴少卿为何不请太医？
若说天色已晚，进宫不便，那大夫呢？长街上总会寻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