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菀喝口茶,笑道:“大当家的,您这话说的遮遮掩掩不全尽,叫我如何听进心里去?”
罗老三一噎,他看向洛菀,见她神情淡淡,一脸平静从容。似乎有种超脱世俗的卓然清雅,像悬崖峭壁边生长的雪玉白莲,孤芳自赏,傲然凛立。
温和,却又坚韧。
他叹口气,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当我罗老三刚刚放了个响屁。”
闻言,洛菀刚喝下的茶水,几乎要喷出来。她憋住笑意,擦擦嘴角,沉吟片刻,突然道:“您好心劝诫我一番,那我亦提醒您一句。自古以来,皇帝最忌讳诸侯亲王拥兵自重,您知道为何吗?”
罗老三眉头一皱,面露疑惑,大抵这触及了他的知识盲区。
洛菀解释道:“拥有封地的亲王若势力逐渐强悍,甚至到与本国抗衡的地步,皇帝便会对此忌惮。纵使亲王无反逆之心,可人活在世上从来都是无法随心所欲的,他不想谋反,却有人逼迫他去,就像俗话说的一样,向来只有死人能保守秘密,拥兵自重的亲王,下场只有两个,要么自立为帝,要么死于皇帝猜忌。”
“您占据此山,却不臣服于朝廷,甚至对路过的百姓收敛钱财,于朝廷而言,您乃是眼中钉肉中刺。于平民百姓而言,您乃是人间祸害,山匪强盗。”
蓦地,话说到这儿,她蓦然拔高音量,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眼中钉肉中刺,需拔!”
“人间为非作歹的祸害,得除!”
罗老三梗直脖子,脸色涨得通红,他气愤道:“我并非作恶多端!”
“那是您所认为的!”洛菀瞪他一眼,恶狠狠的回呛一句,“朝廷和百姓却不这么想!”
见他不服气,洛菀飞速说道:“我问您一句您回答是与否。向路过的百姓收受路费钱财之人,是不是您?”
罗老三唇角微动,气焰嚣张,道:“是!”
“私自扣留云州县令,对当地百姓恶语相向之人,是不是您?”
罗老三粗略一回想,眼神黯淡几分,气焰势头稍微熄灭,他点头道:“是!”
“散播谣言,威胁恐吓附近百姓之人,又是不是您?”
罗老三垂下眼睑,气焰仅剩三成,他叹息道:“是。”
“最后问您一句,半年前有位名唤杜江的商贾前来易商,却无端被您抓进山寨里,遭受暴打折磨和酷刑,最终死无全尸。罪魁祸首是不是您?!”
罗老三拳头攥紧,又蓦然松开,他似乎想替自己辩解,却不知因何缘由放弃,最终无力道:“是……”
见他这副泄气模样,洛菀有点于心不忍。
她微微叹息一声,小抿口茶润润喉咙,缓缓说道:“人生在世,身不由己。您贵为山寨的大当家,寨子里百来余人听从您的命令,跟随您做事信任您。他们忠心耿耿,待您之心真诚,您纵使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他们的将来谋划。山寨势力越来越强悍,若不交出实权由朝廷掌控,迟早会被其随便寻个由头铲除掉,这只是早晚的区别而已。”
罗老三虽粗犷,却并非愚蠢。
洛菀方才说的话,他其实都明白,以前也曾想过,但这事太难抉择,是以从未真正定下。
他突然站起身,在屋子里踱步走了几圈才停下。
“姑娘,”罗老三道,“你知道山寨这百来余人的来历吗?”
洛菀疑惑地看向他,却并不回答。用顾溟的脑子想想都知道,她怎会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再说,罗老三之所以会这样问,只是作为接下来要说的话的一个引子。
果不其然,不待她说话,罗老三便自顾自道:“我和阿衡,几乎算是走投无路的人,云州无法继续生活,京城太过繁荣昌盛,容不下我们这些穷乡僻壤来的人。还有阿束你知道吧?那个照顾阿衡起居的人,他原是个厨子,烧得一手好菜,手艺堪比京城醉月楼的厨娘,甚至于更加精妙绝伦。”
“他被府里的老寡妇看上,不愿做她的小相好,于是被污蔑偷东西,抓去了官府,在被押送的路上,他挣脱枷锁逃了出来,同我们一样,走投无路无家可归。”
“还有阿沅,就带你去厨房的那人。他犯过杀头的大罪,却也是被人害的。”
“这山寨里许许多多的人,都是世人口中所说的恶人。可设身处地想,在他们看来,他们并没错,错的反而是世人!”
“我和阿衡有错否?”
“我照顾邻近的村民,在他们需要帮助时施以援手,有错否?”
“阿衡明明什么都没做,如今却成为一个无法如常人般行走的废人,他有错否?”
这次轮到洛菀怔愣,她神情僵硬,缓缓答道:“无错。”
罗老三拾起茶盏,想喝口茶冷静一下,却越想越怨恨,蓦地,他攥紧杯托,骤然往地面重重一砸,愤然站起身。
“我和阿衡就该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人人嫌恶吗?!”
“阿束就该顺从老寡妇,浪费他大好的年华吗?!就活该耻辱过一生吗?!”
“阿沅那样性子纯朴的人,就该闷声吃这个大亏,白白担上杀头大罪的重担吗?!就活该一辈子活在阴影里,永远提心吊胆害怕被人发现,从而去牢狱过一辈子吗?!”
“我只问你一句,他们活该遭受这一切吗?!”
洛菀怔怔道:“不该……”
“可是……”罗老三仿佛精疲力尽,他跌坐在地,扶着额头,苦笑道:“他们正在经历这一切啊……!大家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什么都是错的……这是为什么……”
“大当家的,”洛菀想说些什么劝慰之话,但人从来不能感同身受,她只得僵硬道,“错在世俗,不在你们。”
罗老三转过身去,微微仰头,那个初见嚣张跋扈的高大男子,此刻竟从眼角无声流下几滴眼泪,这些眼泪,为他自己和阿衡流,亦为寨子里百来余兄弟所流。他撑着这座山寨,将它一手扶持起来,从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到众人安身立命的归家处,其中多少艰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
要他看着山寨一步步迈向死亡尽头,叫他如何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