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外面人声嘈杂，像是有人起了争执，辱骂呵斥声夹杂着哭嚎和恳求声，不绝入耳。
隔着车壁和帘子，洛菀听得不大真切，本想探出脑袋往外瞧瞧，心里也好有个分寸，猝不及防的被人一把抓住手腕。她转过头去，神情疑惑，正欲出声询问时却被人捂住嘴。那人随后摇摇头，食指放于唇中央，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别说话。
争执声愈发吵闹，附近过路的百姓被吸引，纷纷凑过来看热闹。
有人仔细地打量了一眼马车，惊讶道：“咦？这不是靖南王府出行的马车吗？你瞧，那四角檐上还有他家的标志呢！那马车上坐着的车夫我也识得，就是时常跟着靖南王的那名贴身护卫！”
“你瞎猜的吧？”旁边一位额头裹着白布汗巾的中年男子，质疑道：“这么大的阵仗，莫非京城里出事了？”
之前说话的那人神情顿时变得洋洋得意，故弄玄虚的吊了一阵旁人的胃口后，才悄声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有个亲戚在禁卫军里当差，听说前些日子羌奴屡屡侵犯我朝边境百姓，弄得民不聊生，苦不堪言。想必是皇宫那位天子看不过去百姓受苦，要派靖南王去镇压呢！”
“不对啊！”中年男子反驳道，“靖南王如今久居朝廷，早就不带兵打仗了。再说，边境不是有定远大将军守着吗？何必让个清享富贵的亲王去镇压？”
那人被呛话，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敷衍着道：“行了行了，朝廷官场上的事，你管这么宽做什么？菜地里的萝卜拔完了吗？该施的新肥施了吗？你家婆娘的衣裳缝补了吗？真是的！一天天闲着没事做瞎操心军队的事！咱们都是平头老百姓，两耳不闻朝廷事，一心只管农家活就行了！”
蓦地，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嚎，哭声微微稚嫩，像是年纪还小的样子。
护卫队领头的人是名长着络腮胡，粗眉吊梢眼的汉子，看着仿若关公像，看人时总是横眉怒视，让人觉得凶神恶煞，易心生敬畏。
周遭奔出来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他猛地扑到马身前，险些被马蹄踩到，亏得护卫及时勒住缰绳，堪堪将马前行的蹄子拦住。
那小孩双手紧紧抱住马腿，仰着脑袋盯着护卫。
身躯那样瘦弱，脸蛋脏兮兮的，活像被人抹了煤炭灰渣一般黑不溜秋的。唯余一双亮莹莹的眼眸，格格不入，像黑夜里苍穹夜幕之上的繁星，闪烁着奇异而璀璨的光芒，令人不容忽视。
他衣衫褴褛，尚无法蔽体，寒风瑟瑟中直发抖。脚上穿着的草鞋破破烂烂的，被老鼠啃食的洞里露出白灰的脚趾，到处都是被刮蹭的伤痕，看着着实辛酸可怜。
大约是常年挨饿的缘故，小孩的胳膊很纤细，瘦得皮包骨很突出。骨头架子仿佛要冲破皮肉的束缚，狠狠挣脱开来。
这副寒碜的打扮，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个乞丐。
护卫大致点了点数，像这样闯进队伍里的人，约有二三十来个。有的稍微年长些，不过也才十三四岁。
小乞丐吸吸鼻子，哽咽着哭道：“求大爷行行好，赏我口饭吃吧！我已经两天一夜没吃东西了，我快要饿死了！”
旁边的小孩壮了壮胆子，也接着扑上去，猛地抱住马腿，死死的不松手：“求大爷可怜可怜我！赏我口饭吃！”
余下的小乞丐相继哭嚎恳求，吵着闹着要白面馒头和铜板，在他们眼中，馒头已经是很美味可口的食物了，还能饱腹。看他们哭得声嘶力竭的架势，估计不给东西就不让路一样。
成群结队的乞丐当街拦路，是一件既忌讳又麻烦的事，更何况还都是一些年纪甚小的孩子，除了给他们想要的东西外别无他法。总不能让马蹄踩着他们瘦弱的身躯脱身离开吧？真闹出人命可就难以收场了。
说来也奇怪，这些小孩心智尚未成熟，极易被表象所迷惑。看他生得凶神恶煞的相貌，居然不感觉害怕，反而一直纠缠。
护卫想了想，只能归咎于他们实在是饿疯了，才顾不得其他。
他在胸前摸索了一阵，掏出一锭金灿灿的元宝，弯腰往马腹下一递，无奈道：“这个金元宝给你，你拿去能换成好多银子和白面馒头。叫上你的伙伴们离开吧，别再挡着我们的路了。”
小乞丐伸手接过金元宝，却突然往地上用力一扔，松开抱着马腿的手，气愤的站了起来，指着那名护卫骂道：“你什么意思？！我不要金元宝，我要馒头和碎银！你、你瞧不起人！”
有个胖乎乎的黑小子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朝护卫队一指，对四周的人大声吼道：“他们穿得这样好，身上一定有白面馒头。肯定是嫌弃我们，所以才不想给我们吃，那我们自己去抢好不好？！”
说罢，他便带头攀着马腿往上爬，伸长胳膊去抓护卫的黑金腰带。一群小乞丐一窝蜂似的冲过来，马儿受惊严重，惊恐的嘶鸣几声，开始发疯般绕着原地一直转圈，马蹄噔噔作响，晃得马背上坐着的人头晕眼花，紧握住缰绳不敢松手，生怕一个不小心被颠下去摔得骨头碎裂。
混乱，一片混乱。
那群护卫都是经历过生死厮杀的人，哪里同年幼的孩童纠缠过？一个个被纠缠得手足无措，心内哀嚎：这是个什么苦差事啊！还不如给他们个痛快！
受惊的马儿不断嘶鸣，怒吼，乱奔。
有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不幸被误伤，捂着被蹄子踩到的脚背哀嚎，有的护卫一时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撞翻了巷子边商贩摆着的糖糕摊子，甜腻的气味缓缓弥漫开来。
人仰马翻中，马蹄猛地高高抬起，一脚踹向裹着白布汗巾的男子的后腰，疼得他直吸冷气，本想去捂住腰却摸到一名姑娘的屁股，被人家重重扇了一巴掌，叫苦连天。
散落在地的白菜、萝卜和木耳被踩得稀巴烂，不知道谁的头发丝上沾到鸡蛋黄液，冰凉的液体趁机流进脖子里，弄得人后背毛骨悚然，一脸迷茫和困惑。
越过宽巷子的高墙上，有一座高高建起的阁楼，几乎能将大半个长街上的情形尽收眼底。
与此同时，某间包厢内的窗户被打开，一双眼睛静默的注视着那场闹剧，嘴角微微一动，噙上一抹冷冷的笑意。
窥视的那人喝了口茶，冷冷盯着这一切。
洛菀静静听着马车外的动静，觉得有点想笑，忍不住朝裴少卿拱手抱拳行了一礼。附在他耳边轻声嘀咕道：“王爷聪慧，实在好计谋！妾身委实佩服！”
裴少卿挑了挑眉，避不承认，佯装糊涂道：“王妃在说什么？本王怎么听不明白？”
洛菀似笑非笑的盯着他，心想着：这人惯会睁眼说瞎话。这场小乞丐闹事若非他的主意，他又怎会提早有所准备，这般镇定自如呢？还拦着她不让她下马车，恐怕是担心她会坏了他的计策。再说，任凭他们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小孩，那也该知道金元宝比馒头和铜板要值钱得多。这样天真无邪的想法，谁会相信？
想到这里，她不禁笑出了声，“那便当作是妾身多思了罢。”
裴少卿微微颔首，但笑不语。
不止护卫们骑着的马儿受了惊，驾驶着马车的马匹，亦是在惊慌中焦躁不安。
混乱中，不知是谁朝马车处接连扔了几枚鸡蛋，鸡蛋壳打在了马儿的眼睛上，马儿仰天长啸一声，四处乱奔走。
于是乎，三辆马车的位置悄无声息的调换了。
没有谁注意到，被颠下的两名车夫借着车壁的遮挡，同样无声无息的换了位置。
从阁楼那儿的角落，恰恰只能瞧见三辆马车的位置不断变化，而没能目睹车夫对调的那一瞬间。
阁楼雅间里，有名黑衣男子走近，眉眼焦急的问道：“主子，怎么办？马车的顺序调换了，我们的人如何能分辨得出？”
被称作“主子”的人，正是方才喝茶冷笑的那男子。
他定定瞧了一会儿，缓缓道：“蠢货！马车的位置变了，御马的人不还是一样的吗？”
那名属下仔细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属下明白了！这就传令下去，让我们的人紧紧跟着那名车夫。”
“慢着，”那男子突然抬手拦住他，凝神思忖了一会儿，说道：“让人跟着刚才的第三辆马车。”
属下疑惑道：“为何？”
“裴少卿此人老奸巨猾，诡计多端。他身边跟着的那名男子不知道是何高人，要这般藏着掖着。那个护卫自不必说，定然是个幌子。就只能是剩下的两辆马车之中。第二辆是他常用的车夫，以他小心谨慎的性子，应该也是个幌子。他设计了这么一出，不就是为了独自脱身吗？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这样弯弯绕绕的话，那名属下捋了半天都没弄明白，只能规规矩矩的按吩咐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