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镜被黑骨童子丢弃在李秋霜旁边，与他的尸体作伴，与那密密麻麻的蛊虫作伴。
她动弹不得，却还没有咽气，或许是因为黑骨童子并不知道她带着白尊圣的琉璃心。
数不清的蜈蚣瞬间很快爬上了她的眼睛，蝎子钻进头发丝里，蟾蜍蹦到她的脸上……
“事情办得不错，”她听到黑骨童子站在远处对别人这样说，“你已经如愿了。”
“多谢仙人下赐长生之术。”金折雪恭敬磕头。
黑骨童子凝视着这个刚从她手中救回一条命的年轻男子，思绪万千。他第一次被人扔进江里的时候，顺着水流冲到黑骨童子的笼子附近，其时囚笼机关已有几分腐朽，但最关键的是守机关的薛照神对她不闻不问，黑骨童子这才搭救了金折雪。
“也亏得你听话，愿意努力搭救于我，”黑骨童子道，“如果……李秋霜能跟你一样，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
“您杀了他？”
“尸体扔在那边了，”黑骨童子示意，“正好，你替我安葬了吧，好歹当初也是有一场情分在。哦对了，那边还有个丫头，应该离死也不远了，你随便将她找个荒地埋了吧。”
“知道了。”
金折雪走到阿镜身边，他低头看着这一摊不可名状的东西，眼中既怜悯又恶心。
阿镜看不到他的目光，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虫豸的声音早就充斥了她的耳畔，耳朵、大脑、全身都像是充满了一窝乱飞的蝗虫，完全掩盖了金折雪那轻快而稳健的脚步声，更掩盖了飞奔而来的另外一男一女——白承墨和晋无意。
金折雪看都不想看白承墨一眼，他听到黑骨童子杀了晋无意，心中泛起一丝怜惜，不忍心往那边看去，而后他听到白承墨恭敬地称呼黑骨童子为“师伯”，不免哂笑，心道以黑骨童子对待白尊圣的手段，怎会轻易放过白承墨。
说起来白尊圣死了没有，他还不知道呢。
然而让所有人意外的是，黑骨童子放过了白承墨，还让他去看看自家弟弟金折雪。
这次轮到金折雪紧张了。
“师妹，听得到我说话吗？”金折雪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远远地抛进蛊虫密布的虫池里，皱着眉头，道，“只要你向我求饶，我可以救你出来。”
阿镜听见了，只是咬着牙并不出声。
她不仅听见金折雪让她求饶，还听见了晋无意惨死时凄厉的叫喊。
她一定会为晋无意复仇的，阿镜在心里默默想。
低头？绝不可能。
她用力攥紧了右拳，那里紧握着一枚坚硬的锥形石子，像是印章的一个角，隐隐约约还能从上面看出一个篆体的“镜”字。
尖角刺破阿镜的掌心，鲜血流了出来，蛊虫们嗜血而上……
“我可以求饶！”白承墨匆匆跑了上来，“只要你救她出来。”
“你？”金折雪笑了。
四面八方的虫子正在源源不断地聚集到这里，阿镜的人形已经看不见了，这对双胞胎兄弟只能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一片方圆两丈的虫池。
而虫池还在不断扩大。
“不行吗，她现在还能说话吗？”白承墨指着虫池，“你们京城高门大户不会只有欺负女人的手段吧。二十年了，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向你低头么，今天让你如愿一回，怎么样？”
“呵，”金折雪满意地笑了，“可以，你对我跪下磕三个头，我就把阿镜捞出来。”
“好。”白承墨一拂衣摆就要跪下。
闪电般的长蛇蓦地拴住白承墨的膝弯，两人愕然向虫池看去。
“我不允许。”阿镜嘶哑的嗓音也像是蛇吐信一般，让人毛骨悚然，而这声音偏偏那么大，那么响亮。
蛊虫里的人形因为痛苦而疯狂扭曲，这是她第一次只用蝎毒内功来支撑身体，白尊圣的那颗琉璃心居然就在黑骨童子的一抛一掷之间，在她胸口碎裂了。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必须立刻，趁着她能控制着满池蛊虫的一刻向黑骨童子发起冲锋，只要在这一刻杀掉黑骨童子，一切就结束了！
数不清的五毒虫兽仿佛她的千军万马，而她就是失去人形的女王。
金折雪看着发疯的阿镜，忽然感觉自己是如此渺小，这个他一度想踩在脚下的师妹眼睛里居然根本没有他这个师兄！
她认为她要抵抗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黑骨童子，除了黑骨童子这个魔头之外，其余的人根本不屑于她释放出哪怕一只毒蝎子。
金折雪毫不担心看向白承墨这个要敢跟阿镜在一起的人，心里居然忍不住对比了一下自己——自己绝不敢跟黑骨童子在一起。那么白承墨在情爱方面居然已经比肩剑圣了？
“你怎么愿意跟这种人在一起的？”金折雪道。
白承墨已经无暇分心，他根本拦不住阿镜，他呆呆地看着阿镜跟黑骨童子战成一团，蛊虫们从口中发出刺耳的尖啸，冲向黑骨童子，像刚才埋了阿镜一样要淹没黑骨童子——不，不应该这样，晋无意并不是这么安排的！
阻止她，必须立刻阻止她，否则一切全完了。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冲过去，即使粉身碎骨也无所谓，只要能保护阿镜……
“姐姐，这么多年不见，你就把小妹丢到一旁么？”白尊圣的声音忽然出现。但没有人看到她的身影。
白承墨眼睛一花，刚刚阻挡在阿镜面前的身体就已被甩开，重新落到远处。他早已泪流满面，承受着筋骨寸断般的痛苦，像只虾一样弓着身子看向阿镜。
黑骨童子哪是吃素的，早在他赶过去之前，她就已经将全身的力量调动到极致，似乎黑骨童子自己也知道自己碰不得蛊虫，因而连那为数不多的头发都挥舞起来，像是千百条纤细的灵蛇簌簌然将无数蛊虫纷纷击落，而她的双手未曾有片刻闲着，甚至将她残破不堪的外袍脱下来双手挥舞。
那外袍到了她手中，以内力撑平，仿佛一块坚实的铁牌，边缘锋锐无比，它飞速旋转着，不但将阿镜那长龙般的蛊虫军阵尽数斩断，还不断地向阿镜本体发起进攻，耳侧、双眼、喉头、腰胯……
浑身的蛊虫似乎成了僵硬的壳子，紧紧贴在阿镜身上，但这壳子被黑骨童子强行削开了一道道凹口，露出了墨黑的皮肤。
似此形貌，绝非人类。
“白尊圣，”黑骨童子道，“我不想看见你，你也不该来见我，你若再见我，我只能杀了你。赶紧走！”
“好，我走。”白尊圣身形飘忽，忽地闪到黑骨童子眼前，这样逆流而上反倒是让黑骨童子吃了一惊，未曾预料，然而白尊圣已然撤身走了。
回过神来，她才发现阿镜居然也不见了！
妈的，这个人居然带走了阿镜和白承墨。
环顾四周，秋草青黄，水露结霜，烟蓝的空气将整个陇江围了起来，根本看不清黄陇城的其他地方，黑骨童子只能看到金折雪直挺挺地站在一旁，年轻的脸上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他被她扫了一眼，立刻抖如筛糠。
以及……李秋霜的尸体。
黑骨童子蹒跚着走到李秋霜身边，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腿，不免哂笑。她蹲下身来，明明是上百岁的年纪，脸上都布满了皱纹的女人，在这一刻却像个少女一样露出三分兽性。
忽地，黑骨童子回过头去，张开大口发出尖啸，而金折雪立刻七窍流血，目不能视、耳不能听，疼得在地上打滚。
“你说过会好好待我的，”黑骨童子凝望着李秋霜，牵起了他苍白的手，说，“我也说会好好待你。”
他永远不能给她回答了。
“我们的女儿你有没有好好照顾？我在她身边照顾了她十多年，可是她后来跟一个北方草原上的人跑了……你找回来了没有？
“嗯，没去找吧，我知道的，你这人就是这样。
“悔不该当初……算了，现在说这些干什么，我真想把你的尸体砍成八块，不过那太可惜了，你还是那么年轻英俊，好像比我年轻了整整一百岁一样，可是明明你比我年纪还大，我该叫你一声小师叔的。
“还好你死了，不然像我这样苍老的人怎么敢与你相见呢。你死了才是最好的。
“以前欠你的，在丧礼上都会还给你，不过你欠我的，永远也还不上了。”
黑骨童子长叹了一口气，颤颤巍巍站起来，转身看向金折雪，短短时间内，他的耳朵眼睛已经恢复好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浑身汗水，像是被淋湿了一样。
黑骨童子视而不见：“好了？”
“嗯。”金折雪低着头。
“你有钱吧？”
“有。”金折雪硬着头皮说，反正没有也得有。
“厚葬李秋霜，七日后发丧。”
“那墓碑怎么写？”
黑骨童子居然迟疑了，她歪着头看金折雪，面容显现出与众不同的恶劣笑意：“黄陇城城主吧，他喜欢这个。”
“那晋无意呢？”金折雪问完这句话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扼住了喉咙。
黑骨童子冰冷的眼神仿佛一柄利刃捅进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