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镜赶到的时候，远远地就吃了一惊。
她早料到白尊圣和剑圣一定会在铁角楼下厮杀起来，可没想到竟是那样一幅景象。
李秋霜生得丰神俊秀，半裸身体，血色昙花纹从他前胸蔓延到腰腹、肩后，颜色殷红如血，他已搏斗了许久，发丝散乱，裤腿被江水浸湿，江风猎猎，将他头发尽数拂到脑后，露出那张浓艳的面孔，宛若杀星下凡。
切玉剑在他手里舞得诡异至极，阿镜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和步伐，那人的身形在她眼中似乎是闪烁的画片，凭她的目力居然只能看到她恰好挡下白尊圣时产生的片刻停顿，眼睛只是一眨，切玉剑的剑光就倏然变幻了位置，前一个位置甚至才残留着光的痕迹，而他的步伐、身形、位置也与之前大相径庭。这动作不但快，而且没有废招，每一次挥剑都恰好挡在白尊圣进招的必经之路上，仿佛他早已看穿她的招数，只是将剑挡在那里，等待着白尊圣前来。
这跟阿镜之前所认识的李秋霜截然不同！
简洁而明亮的几道剑光似乎具有惊世绝伦的美感，阿镜纵使心里发急，也不自觉地被吸引了。她匆匆走近，发现先前能将他打得溃不成军的白尊圣，居然在此刻落了下风。
李秋霜变强了。
武功路数也变了。
这不是见素门的武功，也不像幻水神宫的招数。
“阿镜！”白承墨已然看见了她，从岸边过来。
“你怎么不去帮忙？”阿镜惊道。
白承墨神色尴尬：“师父嫌我碍事。”
阿镜盯着那边沉吟片刻，道：“不止你会碍事，我过去也是碍事。”
她看不清李秋霜的路数，就意味着她没有跟他抗衡的能力。
“可是咱们也不能在这儿干等着吧？打不过剑圣，咱们也得在能插手的地方推上一把！”白承墨皱着眉，谁都能看出来他焦急的心情。
阿镜仿佛醍醐灌顶，道：“你说得对，我本来就不是为了杀掉剑圣而来的，还是你聪明！”
“啊？我聪明什么。”
“正好，我有件事请你帮忙——去十方剑阁后山找找晋无意，她的情况不太好，”阿镜飞快说，“这里交给我。”
“你要干什么？”白承墨眉毛一挑。
阿镜将外袍一扒，干净利落地挽起了袖子，笑道：“我去破了那镇压黑骨童子的机关！”
“你知道那机关在哪儿了？”
“就在楼下，”阿镜道，“别在这儿磨叽了，你快些去吧。”
“哎，”白承墨转头就走，走了两步，忽地停驻回首，“你保重好自己。”
“嗯，死不了的，放心。”
切玉剑轻轻一挥，剑圣已经砍断了一根玄铁锁链。
没时间了。
阿镜当即下水泅渡过去，她心里知道，要跟这样绝世武功的人打架，还欠些火候，若是明晃晃地过去，恐怕被剑圣瞧见，不是好事。不如暗中行事，悄悄把机关封死，这样绝了剑圣的指望，让他有气也没处撒。
昨夜刚下了那么大的雨，阴云还未散尽，陇江水早就被狂风暴雨搅混了，而且水温低得像冰，顺着骨头缝往身体里渗，像细细的冰针要扎进来似的。阿镜身上不断被水流带来的枯枝烂叶和虫豸尸体触碰，怎是烦躁两个字可以说透的。
她憋着一口气，本想闭着眼睛直接游到盘龙柱下，忽地感觉水中巨震，仿若有大鱼击水，连体内的五脏六腑都跟着震动起来，头皮、五指、脚掌……处处麻痒难耐。她忍不住张嘴痛呼，然而刚一上来就要有脏水呛进来，阿镜一个激灵，赶紧游上去冒出头，将嘴里的脏水吐了个干净。
“想不到还炸了一条小鱼出来，”李秋霜与之前截然不同，他脊背微弯，似乎受了伤，单手捂着胸口，轻蔑地瞥一眼阿镜，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双眼直视白尊圣，道，“比之以前，你的武功精进了不少。”
不打她最好了，阿镜虽然感觉自己这个想法有些不光明，可也没辙，她迅速扫视，露出水面的铁链还剩五根——已经被剑圣斩断三根了！
“我倒是没想到，这门功夫对你也能有这么大的作用，”白尊圣隐约流露出惊喜之色，“你敢偷偷修炼窃天之术，就别怪我不择手段。”
“什么窃天之术，全是屁话！牧成晚锁得住你们，锁不住我，他自己要飞升成仙，凭什么我不行？轮得到你这小女子在这里大放厥词，”李秋霜忽地看向阿镜，“不对，你没有老！你为什么能被她弄晕！？”
白尊圣倏然色变，对阿镜使了个眼色，阿镜虽不明就里，常年拼杀的习惯却让她下意识紧张起来，当下闭一口气立刻潜入水中。
李秋霜的剑却已经刺入了她的身体！
阿镜从没发觉他的剑快到这种地步，几乎无法想象，她低头看着胸前随着剑尖大量渗出的浓艳的赤血，它们消失在江水里，随着水波沉落、散开，这一瞬间仿佛永恒。
流出身体的血和一片江水，永远都不能再分开了。
黑色的匹练劈开江水！它一端倏然卷在阿镜身上，另一端深深地消失在陇江幽暗无尽的底部，转瞬之间将阿镜从剑尖摘下，轻而易举仿佛摘一个糖葫芦。
阿镜被黑色匹练抻进江心，全身浸泡在江水中，倏然而至的力道让她猝不及防呛了许多江水，身体下意识翻起白眼。一股猛烈的力道从黑色匹练上传来，像是另一边在甩鞭子，阿镜瞬间清醒了许多，睁开双眼低头一看才发现，这居然是一片手掌宽的头发。
阿镜身子发抖——头发的主人没有别人，只能是黑骨童子！
“是她！”李秋霜潜入水底，白尊圣紧随其后。
陇江像是深不见底一般，他们除了那缕头发之外并没有发现任何黑骨童子的踪迹，李秋霜双腿一蹬，身子已到了盘龙柱旁，拔剑便砍铁锁链。
那头发蓦地一抛，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惧意，阿镜骤然被抛出江面。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如果她想得不错，黑骨童子就要出来了！
阿镜奋力一游，蹿到盘龙柱旁，用力拍下一颗眼睛！
江水深处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巨大的吱嘎陈音，传到阿镜的耳朵里，闷闷的，像龙的低吼。
连拍三颗之后，剑圣终于注意到她在干什么，因为他也砍断了一半锁链，他居然以为那声响是他弄的，却不防备这个小女孩。
只剩一颗龙眼。
剑圣就挡在阿镜的面前。
“白宫主呢？”阿镜的声音忍不住发抖。
“哦，她……被黑骨童子扔出去了。”剑圣毫不掩饰脸上的喜气，刚刚他跟白尊圣斗得难解难分，黑骨童子却递出了一缕头发来帮他。
即使只是一缕乌黑的头发。
她也帮了他的大忙。
阿镜看着他的脸色，忽然很想吐。
她实在忍不住了，浮出水面大口地喘着气。因为她想起了从前，她跟晋无意一同在铁角楼的时候，那时候还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没有金折雪、白承墨，没有燕少游，更没有李秋霜……晋无意总是在重复一句话、一个观点——一个女人一旦被男人喜欢上，就是灾难的开始。而女人如果也喜欢这个男人，那就是灭顶之灾。
阿镜从前以晋无意马首是瞻，自然不对她产生任何怀疑，可自打认识白承墨之后，她才发现，或许不是这样，晋无意一定说错了。
然而今天看见李秋霜这幅令人恶心的笑容，阿镜居然明白了晋无意——这位一世荣华的剑圣，发现自己那个悲惨的发妻居然还愿意帮他，正在沾沾自喜，不能自拔。
而这位发妻还是由他亲手关入牢房的。
“我发现你一直在按龙的右眼，”剑圣也浮出了水面，他饶有兴味地看着阿镜，“是不是……右眼是锁死黑骨童子的机关？”
“不是，是把她放出来的。”阿镜道。她已经瞥见了白尊圣，这位宫主受了不少剑伤，但没有一个能愈合的，她昏倒在铁角楼上，鲜血顺着她的衣角流到江水之中。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必要骗我吗？”剑圣一笑置之，身形一动，左右手各按着一颗龙眼。
阿镜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她道：“你、你不斩铁锁链了？”
“有这巧法儿，我何必要斩铁锁链，”李秋霜道，“不，她已经帮我除掉了白尊圣，那我何必还要放她出来？”
他的左手缓缓移开，只留右手按在龙的右眼上——他居然是打算将黑骨童子再锁回去！
阿镜几乎能听到江底传来的咆哮，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幻觉，但一定有个女人在咆哮，哪怕只是存在于她的脑海中。她道：“你不放她出来……你不是想要长生之法么？”
“白尊圣练成了琉璃心，而且就在你的身上，”李秋霜左手指尖虚虚指向阿镜的胸口，“有了它，我不需要那个女人。”
“是……你已经是天下第一了。”
“不，下面那个女人才是天下第一，”李秋霜诚恳地说，“我不是，我也不想做天下第一。我只是……不想死。”
阿镜自觉无可辩驳，她深吸了一口气，可是不知为何，她仿佛浑身气力都被掏空了，一丝一毫都拿不出来，她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已经没法阻止这一切了。
四面八方传来遥远的冰块碎裂声，它们一齐奏鸣，叮叮当当，仿佛春日的乐曲。阿镜心中高兴，她知道，这是晋无意和白承墨的最后一件事，冰层碎裂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将全城的炸药彻底解决了。可她忍不住哀伤，因为这是为她奏响的哀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么多，只是从内心觉得……再拖延一会儿，说不定会有转机。
可是白尊圣已经晕倒了，白承墨和晋无意能指望什么呢？
她的朋友和她所爱的人，并不能挽救她的生命，甚至不能拯救他们自己。
“因为白尊圣动用的武功是她独有的，”李秋霜觉得十分可笑，“那套内功心法在释放的时候会使人难受，但过去了却对人体没有任何伤害，唯一的用处是能让人皮肤紧致、变得年轻，仿佛返老还童了。”
阿镜还是不太明白。
李秋霜已经不耐烦了，他一拍龙右眼，同时道：“因为你还是个小丫头，按理来说不应该能感觉到难受，但你的样子显然已经是垂暮老人才会有的反应，所以你身上一定有一颗非常非常古老的心脏……”
后面的话阿镜已经听不下去了，巨大的金属摩擦声将一切吞没，像一个青铜巨人正在张开大口咀嚼食物，咔嚓的节奏十分有力。
切玉剑倏然脱出李秋霜的手，如离弦之箭飞速向陇江水底刺过去！
剑不会自己动，是有人在控制它在动。
控制它的人也只有李秋霜。
李秋霜忍不住低下头去看，两条大腿与骨盆接触的地方却传来撕裂灵魂般的剧痛！一声尖叫被阿镜掐灭在嗓子眼里，本能告诉她现在最好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但她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
一个黑黢黢的人形物体从李秋霜身后冒出来，这个人形物体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阿镜却能听到她无声的狂笑——这个人的嘴裂得太大了。
是的，她的嘴居然像非人类一样裂开了，两道深深的伤口从嘴角往上延伸，似乎能接近耳朵根，即使她紧闭着嘴，还是能从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看出她这两道深深的伤痕。
“黑、黑骨童子……？”阿镜试探着问。
她要背过气去了。
怎么会这样？黑骨童子怎么会出来？右眼不是锁死她的机关么？为什么她会出来？？？
晋无意为什么骗她！？
黑骨童子点了点头。
或许是阿镜的礼貌取悦了她，她在卸掉李秋霜的两条腿后再没有任何举动，只是单纯地漂浮在李秋霜身后，用一只手支撑他的身体，以免失去了双腿力量的他在水里跌扑下去。
阿镜忍不住打量这个传闻中的女人。
她的头发是黑的，衣服是黑的，唯有一张苍老的脸是惨白的。
人若是老到一定程度，薄皮包着骨头，头发也会稀疏，那样是看不出男女的，而阿镜能判定她是个女人，只是因为她还有一头算不上十分茂密的黑色长发。
大概那巴掌宽的一缕就已经是黑骨童子的满头青丝了。
黑色人形物体后面的还有另一个魁梧一些的人形，很明显这是个男人。
“想不到你幽禁了十九年，还是这么快。”薛照神第一个跃上水面。
“薛兄救我！”李秋霜叫喊道。
薛照神却无动于衷。
“那小丫头是谁？”他问。
众人的眼光一时间尽数落到阿镜身上，见李秋霜一点帮自己解释的意思都没有，她忍不住笑了：“我是……蛊女的女儿。”
“阿镜！？”薛照神的眼睛里迸发出了光，在身后一片骄阳的照耀下，他仿佛沐浴在一片赤色江河里。
他的手扬起一串圆弧形水花，一块方形的小东西被他高高抛起，落在阿镜掌心。
那是一枚破碎的印章，印章上刻着朱文三个字，唯独缺了一角。阿镜不需要看也知道，缺失的那一角是个“镜”字。
因为那一角就在她的身上……不，曾经在她的身上，后来在晋无意身上。
“替你爹报仇，杀了、杀了云巨浮！”薛照神力竭，身子漂浮在水上。
阿镜忽然发现他身后的赤色江水不过是一片鲜血。
她忽然沉默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薛照神真的是她的父亲，可那又如何，她不曾有一日活在他的庇护中，不曾跟他有过真正的交流，于她而言，他不过是个顶着“父亲”之名的陌生人而已。
“喂，”阿镜看向黑骨童子，“你会不会杀我？”
“我为什么杀，又为什么不杀？”黑骨童子反问，又像是在问她自己。
阿镜忽然战栗了——她不该跟这个怪人产生任何交流。
黑骨童子不再理她，而是拎起李秋霜，冷冷道：“你想锁死我？”
成王败寇，李秋霜拼命仰着头，一张俊脸都涨红了：“你为什么不怕我的剑术！”
阿镜旁观这一切，试着向后退了一点点，然而黑骨童子轻飘飘一个眼神就将她定在原处。
她不敢动了。
黑骨童子禁锢李秋霜只需要一只手，禁锢她却连一只手都不需要。
“你的剑术？”黑骨童子笑着，她毫不留情地戳破，“那是我们幻水神宫的窃天之术，我凭什么不能比你了解？”
李秋霜挣扎着，过了一会儿，却好像终于没力气了，低垂下了头颅。
“你服了？”黑骨童子道。
“服了，”李秋霜说，“你要杀我就杀吧。”
“就这一句话？”黑骨童子似乎不想相信。
“就这一句话。”
“你……你就没什么别的话要对我说？”
“你们女人就是喜欢婆婆妈妈的，”李秋霜搜肠刮肚，道，“那还有一句，你为什么不把大荒功里长生的秘法教给我？”
“我……唉！”黑骨童子颓然叹了一口气，她单手聚力，狠狠劈下。
李秋霜脑浆迸裂，当场暴毙。
尸体泼洒出大片血液，然后被黑骨童子远远抛到岸上。一瞬间草地里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嘎吱嘎吱，让人头皮发麻。
阿镜很想问问那是什么声音，她不敢问，只是从眼角的余光看到大量的、密集的黑点正向李秋霜的尸体涌过去，仿佛一片黑色的潮水。
“你娘养的蛊虫比她生的闺女记仇，”黑骨童子看着满手鲜血，撇了撇嘴，在衣角上擦干净，转过脸来问阿镜，“你说，李秋霜是不是世上武功最强的人？”
阿镜呆呆的，她明白聚集的黑色是什么东西了。
“不是。”她说。
“还有谁，谁会比他厉害？”
阿镜道：“你，以前他是最厉害的，可以后就是你了。”
黑骨童子一愣，继而大笑，笑出了眼泪来：“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杀了他，我就是武林第一，我二十年前怎么没想到呢。”
“二十年前你不是江湖第一？”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黑骨童子长臂一伸，已经将阿镜的脖子捏在掌中，“现在就结果了你的性命，省得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烦死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