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阿镜早早求饶,人也已经死了十几个,满地横尸,有大人也有孩子。甚至因为人太多,边边角角有几个无法得到萧与峤的庇护,已经成了一滩碎糊糊的血肉。
阿镜重整旗鼓带人回去铁角楼,这一路上的劫难已过,不需要再紧张,因此便走走停停,且行且住,生怕再有什么差池造成无谓的伤亡。龙昙被她老老实实地抱在怀里,反正这姑娘身量轻、月份小,充其量不过一百多斤,阿镜抱她走个十里地也不算太费劲。
毕竟如果不是龙昙,阿镜也不会到现在这种情境中。
阿镜这次带出来的人不只是妇人和孩子,还有李秋霜强行塞给她的韦思廉和一队侍从,男男女女加起来约莫二十来人,个个都有武功。阿镜受了屈辱,心中有气,瞧着她们底子还算不错,便让每人抱一个受了损伤的孕妇,有她这大小姐在前面抱着龙昙以身作则,他们自然也不敢提出异议。
“你跟剑圣过不去,折腾她们做什么?”萧与峤问。
阿镜微微一笑,道:“我乐意。”
她看上去心情不错,那是因为她忽然有了秘密——李秋霜逼她服下的煌蟒留仙丸,在滚入腹部的那一刻就跟她体内的蝎毒之功斗得开心,不出一刻的工夫已经被蝎毒吞噬殆尽。
可以说,她没留下什么尾巴在李秋霜手中,此刻并不受制于人。她忍不住要开心起来。
既是如此,她到了铁角楼就可以好好拦住白承墨和仙居郡主的争斗,然后好好盘算一下怎么对付剑圣。只是……他们两个的斗争,真的可以阻止下来吗?
阿镜始终带着这个疑问。她知道白承墨和仙居郡主已经打得不可开交,因而特地写了一封手书,派一小侍从先行快马加鞭赶回铁角楼,让这两人暂时高挂免战牌。小侍从还没回来,不知他们两个愿不愿意给她这个面子。
若是连她的面子都不给,那她可要好好收拾一下这两人——一个瞒着自己,藏着血玉昙花那样重要的东西;另一个则彻头彻尾是个骗子。
又缓步走了二里地,那小侍从赶着回来了,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头发也被风吹得乱蓬蓬地。
阿镜见状急忙快步上前问:“怎么样?”
小侍从停在阿镜面前行礼,躬身道:“主子,仙居郡主和邪宫少主表面上都对小人和和气气,可小人一离开,他们两个就打得更激烈了。”
“更激烈?却是为何?”
萧与峤不屑地嘲笑道:“你想先让两人都停手,可两人看见你要来了,知道事情不妙,可不得在你过去之前速战速决,打个高低胜负出来么。等你过去,他们打都打完了,你也只能干瞪眼生气,什么都做不了。”
阿镜听他说得有理,心中一股急火烧起来,道:“那可不行!我非得拦住他们。”
她左右看看,一抬头,偏巧瞧见韦思廉正优哉游哉地斜倚在轿子上。
老头子让八个人抬着,可比她这名义上的小姐金贵得多,阿镜更是不忿,霍地一抬手,将他从那简陋小轿上扯了下来,掷到道旁。
这地方都是前人用脚踩出来的土路,一沾了身,自然全是灰土,狼狈不堪。阿镜将凤纹刀拔出来,抵在他后心,恨恨地说:“今天我在这角落里杀了你,在场的回去怎么跟李秋霜禀报我都没什么所谓了。”
其实凤纹刀早就不能再用,现在不过徒有其形而已,但韦思廉不曾观战,自然不知道这些关窍。他害怕极了,知道这位新上任的小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急火性子,说要杀他便是真能杀了,惶恐跪地,连连求饶。
阿镜冷笑一声,把龙昙送了上去,低头看着韦思廉,道:“你要跟着我就跟,不跟了你就老老实实在这草窝里蹲着,想必过个三日五日,我回来解毒时,自然会再捡你上山。”
说罢吩咐萧与峤看好这一大摊子人,莫要出了是非,自己一转身,提起轻功三两步就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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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久没回铁角楼了?阿镜算不太清。
江水一如既往奔流不息,远远地就能看见那大片江水,银亮如镜。夕阳的余晖泼洒在江水上,仿若灿烂的赤色星子,碎了满江。湿润的江风是熟悉的感觉,更是她期待的感觉,但现在她却很怕。
她已经看到了一片片诡异的赤红。
一种如丝如缕,正在随着奔流的江水不断变幻最终消弭的殷红色。
如果现在的江水仍有血水,那么真正流出来的鲜血只会更多!
她必须阻止这一切。
铁角楼伫立江心,原本与世隔绝,只有一座活动的木浮桥可以沟通两边,平时这座木浮桥都是收起来的,但现在它大大方方地在白日里浮在江上,上面站着男男女女,不下十人,再往里就更多。
阿镜不声不响地从岸边一眼望过去,里面的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们服色、佩戴各不相同,武器也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每个人都把闪着寒光的锋锐兵器拿在手中,似乎随时都准备大杀四方,气氛已是剑拔弩张。
“都认得我吗?”阿镜一边说话一边往铁角楼走去,刚开口时她还在岸边,话音落地她已经站在了楼下。
这座浮桥上每一个人都挨了她一招,举剑的劈手、伸腿的绊腿、使相的挨巴掌,前后相差不到一个呼吸的功夫,他们都感觉到了来自身体不同部位的疼痛。
“镜姑娘!”接茬的是个铁角楼的丫鬟。
“郡主安好?”阿镜问。
“你快去救郡主,那贼人一来就要取郡主性命,恐怕现在凶多吉少。”
“胡说!”一个脸上带疤的女人剑尖一挑,指向小丫鬟,偏又看见阿镜那副僵死的脸色,讪讪地把剑收了回去,道,“我们少主向来以理服人,反而你们铁角楼把持着幻水神宫的宝物几十年来不愿放手,世人皆知血玉昙花是我们老宫主黑骨童子的东西,何以我们来取,就要被诬为贼人了?”
“丫头,你不晓得这位北海尊是什么人,我来给你介绍介绍,”后头一个男子笑着吆喝,“这边是咱们少宫主找的小情人,海如镜。”
“你背叛了郡主!?我不信!”丫鬟一脸震惊,“这绝对不可能。”
“我没有背叛……”
“你手上那串天珠便是我们少主的东西,”男人说,“拿了我们少宫主的家当,你便是他的当家媳妇了,怎么还不认?”
“海如镜!”丫鬟见她不反驳,道,“你身为郡主的贴身侍从,明知郡主不让咱们接近男人,怎么还敢如此行事!?”
“她没不让!”阿镜辩驳。
“郡主讨厌男子,也常常对我们提起世间男子的诸多坏处,虽未严明禁令,可你难道不明白她的心意,咱们做下人的,自然要为主子多想一步。”
“啊……”阿镜被说得一愣一愣的,“我倒是没有你这么大的奴性。”
说完,她也觉得跟这群人理论是图费口舌,干脆不再多话,一拂袖,似是踏云一般平地而起,跃至二楼正殿上。
果然,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晋无意身后站着申屠、诗云等人,甚至还有乐正长歌。而白承墨那边自是计白庄众人,以计伶和计俐为首。
一切跟她预想中的一样。
阿镜步履不停,径直落到众人中间,一手一个,拉开正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所幸她武功以今非昔比,同时受到牧小环和龙囚的夹击也毫无惧色,左手揪着龙囚的领子猛地一掷,将他抛到郡主的宝座之后,右手一甩牧小环,对准了白承墨。
但见白承墨双手来接,脚步挪移划了个弧,将人稳稳当当地竖在一边,上前道:“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阿镜怒在心中,不敢乱发,先对龙囚不假辞色地说:“你表妹龙昙在后面,等会儿就跟萧与峤过来。”
龙囚虽然不知道萧与峤是什么人,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点了点头。刚才那个送信的小侍从只说是阿镜派来的,却不知道是什么人。
“等会儿,你怎么会认识龙昙?”龙囚反应过来,忍不住问。
“你表妹被剑圣李秋霜掳到十方剑阁去怀孕生子放血,你倒是什么都不清楚。”
阿镜站在当中左右看看,只看见晋无意和白承墨的神色也俱是一片纠结和担心,忍不住冷笑一声,道:“怎么一见我来了,都不敢打了?”
“阿镜,”晋无意招手,“过来。”
“别过去!”白承墨道。
“那我就站中间,”阿镜见他俩都忌惮自己,不免有所放松,她对晋无意道,“这位少宫主说你拿着血玉昙花,可有此事?”
“我……没有,不知你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晋无意决绝道,她已经下定决心抵死不认。
白承墨从荷包中取出一片白玉色的昙花瓣:“这便是血玉昙花,当着阿镜的面我愿意给郡主好好讲讲。”
“它是白的,”阿镜的手一颤抖,说,“你不会不认颜色吧?”她当然认得那是什么东西,因为她前两天刚刚把这东西交给他——她的昙花发夹。
“我当然知道这是白色。”白承墨低声对她说。
“海如镜,你把我给你的东西交给了他?”晋无意勃然大怒。
“也不是白给的,”阿镜笑嘻嘻地取下天珠手串,“我换了这个,他说到钱庄去能换不少东西呢,啊对了!”她环视四周,对乐正长歌叫道,“大哥,我还没试试他说的真假,你家大业大,见过的宝贝多,替我拿这东西去钱庄问一问,能换多少银子。”
乐正长歌那双豆豆眼里露着从未有过的严肃和智慧,他步履坚定地迈上前来,接过这手串,在手中不断摩挲,道:“这真是你的?”
他问的当然是白承墨,后者笃定地笑道:“当然。”
“雷文龙眼,”乐正长歌拉起阿镜的手,把天珠强塞回去,定定地看着白承墨,“失敬了,东家。”
“好说。”
“东家?”阿镜疑道。
“不是我们乐正家的东家,而是风暖月影阁的,”乐正哈哈一笑,“前些日子生意不好,我把它又卖出去了。不过我想不到,居然是你。”
“我做海上生意比较多,跟你不常见倒是真的。”白承墨说。
“那你一定认识我大哥。”
“我认得他,他恐怕不认得我。”
“您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
“客气了,再神的龙今日也要上岸了。”白承墨帮阿镜把天珠在手腕上绑好。
阿镜长舒了一口气,道:“恭喜你。”
“什么?”白承墨一愣。
“没什么,”阿镜道,“你先说说这昙花瓣。”
他们说话的时候,郡主始终一言不发,此时她知道了解对手是一件更重要的事,很不幸她今日才知道白承墨不仅是邪宫少宫主,还是一个纵横海上的富商。
这下就有些麻烦了。
如果此人拥有的资产像乐正家一样足以撬动整个国家,那么必然会带来极大的祸患。但好处是他似乎已经将许多财富转移给了海如镜。
那么……
“阿镜,你过来。”晋无意说。
阿镜一愣,才发现白承墨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身边,她摇摇头:“我不过去,我说了要站中间的。”
她脚步往晋无意的方向挪了几步,见白承墨还想跟过来,连忙喝止:“你停住,先别过来了,在那儿把血玉昙花的事讲清楚。”
“好。”
“对,本宫还等着听呢,”晋无意微微一笑,“请少宫主讲解,这明明是白玉昙花,怎么成了黑骨童子的邪物?”
“嫌弃是邪物郡主你别偷偷藏着啊,”白承墨道,“现在它是白的,但只要以鲜血浇灌,便可以恢复血玉昙花的原貌。不知在座各位谁愿意试一试?”
“我……”
“阿镜!”晋无意拦住,对他笑道,“就算能染红又如何,谁能知道这是不是你们幻水神宫使了手段?”
“好,那我就跟你交个底,”白承墨道,“只要将这片昙花花瓣变回红色,我自然有办法用它来找到其他的昙花——只要它藏在这座铁角楼里,郡主可愿与我一试?”
“试。”阿镜斩钉截铁地说。
“海如镜?”晋无意感觉匪夷所思,“他这种胡话你也信,用一片花瓣找到整个血玉昙花,难道黑骨童子真的是仙人么,能做出这样奇诡的东西来?”
“试一试有什么好怕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即便他说的是浑话,到时候他什么都试不出来、找不出来,又有什么值得担心的?”阿镜怒道,“晋无意,你不会真的藏着血玉昙花吧?”
“正是如此,”白承墨上前两步,又站到了阿镜身边,“郡主为什么不愿意让在下试一试呢,莫非是不敢吗?”
“荒唐,我有什么不敢的。”话虽这么说,晋无意的神色却越来越犹豫,甚至面色泛白。
连阿镜这样不善于察言观色的木头都看出不妥,快步上前,走到郡主身边,躬身询问:“怎么了郡主,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可有受伤?”她以为晋无意是刚才打架的时候受了伤,殊不知一触及这人的皮肤,忽然全身发寒——不知什么时候,晋无意的身子已经冷得像深秋时节的江水一般。
“我带郡主到楼上休息,你在此地等我。管好你的人,要是有作乱的……申屠,立刻来叫我。”阿镜对他们嘱咐,她俯身将晋无意打横抱起,被冰冷的温度刺激得一激灵。
“慢着,你说走就走?”牧小环伸手欲拦。
“这里是我家,当然我说走就走,说停就停,你觉得呢,白承墨?”阿镜道。
她这般偏向的话,白承墨听了本该生气,可刚刚她也帮着他说话,因而见她两头堵反而不气了,自觉在阿镜心中,自己好像也能跟仙居郡主平起平坐,反而有几分开心。
牧小环见白承墨不拦,更是不好再开口,只好任凭阿镜抱着晋无意去了三层楼上的卧房。
“你怎么回事,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而且你身上不是有火毒吗,怎么会浑身冰冷?”阿镜手忙脚乱地把她放到床上找来汤婆子,然而晋无意已经掀翻被子坐了起来。
“阿镜,我有事要跟你说。”
“你……你是装的?”
“是。”
“所以你要说什么。”阿镜始终不愿意相信晋无意真的瞒了她这么多年。
“血玉昙花在我手上,”晋无意缓缓道来,“当初我爹爹诛杀黑骨童子,得了血玉昙花,然而宫中贵人欲求长生之道。贵人身娇体弱,不敢直接炼化血玉昙花中的无上力量,只能让我为他做了试药的人。”
“你为什么不反抗?”
晋无意猛地牵住阿镜的手:“你为什么不在你爹膝下长大?”
阿镜一愣,喃喃道:“是了,你我年小,本来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事。”
“爹爹虽然是武林盟主,却对忠君爱国这等大义大节甚是在乎,我也没法子。”晋无意下地,慢慢走到妆奁之前,那面镜子是晋无意每日都要照的,她伸出指尖,猛地在镜面上端狠狠一戳,镜子整个翻了过来!一朵盛放的莲花就在上面。
最吸引人注意的是外侧某处花瓣,明显缺了一片,根部缺口整齐,左右两瓣外侧底端都有半条整齐的刀口,俨然是被一刀劈下来的。
阿镜知道那缺了的一块就是自己佩戴多年的了。
这莲像是一整块玉雕成的,比寻常的昙花略大一圈,只是玉石质地,晶莹剔透,花底贴在镜子上,花蕊便对着阿镜绽开。原本饱满的血红色已经从底部开始褪成洁白的玉色,只有花瓣的尖上透出一些丝丝缕缕的红,能看出原本是个鲜艳妖娆的模样。
“这就是血玉昙花,”阿镜忍不住惊叹,“果然很美。”
“小心,不要被它蛊惑了心智!”
晋无意伸手在她眼前一撩,阿镜果然回过神来,刚才竟不知不觉沉醉于这东西的美,似乎陷进某种境地之中。
“它还会惑人心智?”阿镜问。
“是。传闻中这东西会蛊惑人不断作恶,自我接手之后也常有些阴暗的想法,但因为我与它自小相伴,所以并不害怕,”晋无意道,“所以这东西万万不能再落到幻水神宫手中,且不说这是陛下要的东西,单从以后来看,你怎知那群妖人拿了这东西又会掀起什么风来?”
阿镜听了这话,觉得有几分道理,但似乎还有说不通的地方。正自顾自地低头思虑,忽地瞧见血玉昙花猛地迸发出一阵刺眼的红光,她急急忙忙伸手去捂,但这样不规则的东西又怎是一只手能捂住的。慌乱之中耳畔似是惊雷轰然滚过,夹杂着洪荒古神的敕语,阿镜眼睛一花,险些跪在地上。
“阿镜,”白承墨从楼下的传声忽如清风撕碎浓云,给她带来一片清明,“我说过我能用花瓣找到昙花的,请郡主不要躲藏,将幻水神宫的宝物交出来吧。”
“怎么办?”阿镜自己还拿不定注意,犹豫地看向晋无意,指望她能有什么策略。
“藏又藏不住,给又不能给,”晋无意叹了口气,忽然像是豁出命去了,一双锐利的眼睛看向阿镜,“不如这样,你现在立刻将血玉昙花里的力量吞噬干净,这样我们都得不到它,无论我还是白承墨,都会永远摆脱这件东西。届时你自然会功力大增,诛杀剑圣也是唾手可得!”
“好!”阿镜双手取下血玉昙花,然而眼角似乎瞥到了晋无意笃定的微笑,那样与众不同的微笑——这个好像根本就没有任何恐惧,甚至并没有豁出去。
“郡主?”
“我们只有这个机会了,阿镜。”晋无意抓着阿镜的手腕,仍是一片着急的神色,刚才那抹笃定的微笑仿佛只是错觉。